22-我的皇后 (上)

德佑八年腊月十一,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时上了一道论述运河河道疏浚问题的奏本,这两道奏本接着就被发还到内阁议处。

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凌雪峰和次辅高仲轼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杨介幸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多少异议,马上就以岁末将至为由,拟了个暂缓处理的答复递回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样,一字不差地照着内阁的拟旨批红。旨意发放到六部的时候,脾气耿直的李霖海竟然怒起拍案,当场大骂外戚专权,国已不国。

腊月十二日,依照惯例早朝的时候,工科给事中傅继善递了一道弹劾户部尚书赵明德历年来贪墨枉法的折子。这折子明里是弹劾赵明德,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矛头暗指赵明德的恩师内阁首辅凌雪峰,皇帝破例把这道奏折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之处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腊月十一,我在养心殿的第二天。

才一上午,来来往往的臣子就见了不少,有好多臣僚以往只是听父亲和哥哥提起过名字,现在也都一一在心里对上了号—不怎么样,相貌好看的没几个。

在养心殿看着人来人往,是比在储秀宫里每天看书烤火打瞌睡强,但是萧焕完全把我当做了贴身宫女使唤,真是“恩宠有加”。研墨铺纸送茶拿点心,凡是用得着我的地方,绝对不让别的人染指,只怕过不了几天,宫里宫外就都会知道有个叫白琪的宫女现在是御前的大红人。

我忙得脚不点地,在殿里殿外穿梭不停,也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了,现在想想什么争宠斗媚,都是吃饱了闲得没事儿干才会在那儿瞎琢磨。

下午依然是这拨人走了那拨人来,一群群人不知道都在里面说些什么,等到天色擦黑,人才散尽。

中午萧焕因为要安抚那帮吵得天昏地暗的尚书侍郎,从御膳房传过来的午膳连碰都没有碰就赏了下去,再加上早膳也没用,他这一天已经粒米未沾了。

我进去换掉他手边那杯早就冷了的茶水,碰了碰他放在案上撑着头的手臂:“累了吗?要不要传膳?”

他放下撑头的手臂,低头掩嘴轻咳了几声,才抬起头笑了笑:“还好。”

嘴上这么说,但他的脸色在烛光下依然显得有些苍白,我忍不住说:“平时都是这么多事?这一天一天的,累不死人也拖死人了!”

他笑笑:“现在正逢年关,平时会少一些。”

我叹了口气:“我看你的那些朝廷大员的样子,估计也少不到哪里去。”说着拉他起来,“别在这里坐着了,赶快去给我吃饭,人不吃饭怎么行?”

他被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就笑了笑没说话,任我把他拉到饭桌前。

晚上吃过饭,照例又是坐在灯下批阅积压的各种奏折文书直到深夜。

最后还是我看夜色太深,才逼他去睡觉。

接下来几天也都差不多,不过我留心起来,碰到啰里啰唆没重点的大臣,就联合冯五福打个杯子碰翻个东西什么的赶他出去。萧焕看到我们玩的小把戏,总是微微一笑,不说什么。

这几天想到父亲交代的话,把递到养心殿的奏折传进去给萧焕看的时候,我总是随手翻翻。

这天又递进来几本折子,我随手一翻,翻开一本厚厚的折子,看到落款赫然就是“申长流”,连忙把折子翻开来看,长篇累牍,句句都是扣着我父亲写的。这个申长流的文笔还真是犀利,一半还没看完,我头上就出了层冷汗。

看完了,我合上折子,重新把一摞奏章摆好,送进暖阁。

萧焕正用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红,头都没有抬:“放下吧。”

我点点头,把手中的奏章和批改过的分开放好,迟疑了一下,吸口气:“萧大哥,你说两个敌人,是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了看我,笑笑:“不是的,这世上不会有永远是同伴的两个人,也不会有永远是敌人的两个人。比起拼个你死我活,我更喜欢把敌人变成同伴。”

“那么,如果是很顽固,不肯做你同伴的敌人呢?”

他笑:“那就击败他,直到他完全认输为止。”

“如果,”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涩,“那个敌人,他怎么都不肯认输呢?”

静了一下,他的声音沉稳:“抹杀他。这样的敌人,只有抹杀,完全地,尽量完美地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消除掉。”

我点头,停了停:“萧大哥,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有一个敌人,请你击败他,但是一定要让他认输,无论如何,就算他不肯低头,也要让他认输,绝对要让他认输。”

一片寂静中他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一定会让他认输。”

松了口气,我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的拳头放开,挑起嘴角笑:“谢谢你,萧大哥。”

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点点头,转身准备出去。

“苍苍,”他叫住我,宽大的御案后他的目光柔和,“我从来都没有把凌先生当做是我的敌人。”

我回头向他又笑了笑,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就再也忍不住,转身跑回去紧紧抱住他:“萧大哥,他是我爹,就算再怎么想恨他也不行……他小时候一直抱我……”眼泪顺着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我只有用尽力气抱着萧焕。

他也紧紧搂住我,把我的头抱在胸前,拍着我的肩膀,轻声安慰:“没关系,苍苍,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把头埋进他衣襟里,哭声变成哽咽,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来。

萧焕一直不停地轻拍着我的背,把我抱到他腿上坐着,等到我慢慢平静下来,用头靠住他肩膀的时候,他才把下巴轻轻放在我的头顶上,笑了笑:“不要担心,苍苍,我不会让凌先生受到伤害的,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抓住他的衣袖:“你也一样。”我用另一只胳膊紧紧抱着他的腰,“你也一样,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一样。”

他轻拍着我肩膀的手顿住,静了一下。

“我爱你,萧大哥,”我说下去,“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的。”

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一直没动,他忽然笑了:“什么死不死的,平白地说什么晦气话?”

我吸了吸鼻涕:“我还不是怕你不明白……”

他笑着:“好,好,我明白了。你还要把你的鼻涕继续往我衣服上蹭?”

我这才看到他胸前湿湿的一大片,全是我的眼泪鼻涕,我恶狠狠地又在他的衣襟上蹭了几下鼻子:“小气鬼!我就蹭了,怎么样?”

“没什么,总归这件衣服是要去换了。”他叹气。

我得意地笑,动了动头,依然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和工科给事中傅继善的奏折一样,申长流的奏本被扣在了养心殿。

而父亲在得到我传给他的消息之后,也没有任何行动。

由于申长流上的折子并没有传抄副本出来,有很多朝臣并没有看到这道奏疏,因此他弹劾我父亲这件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年关临近的朝廷,依旧平静忙碌。

这天我踱到暖阁里面,看到萧焕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微低着头,看着摊在桌上的折子。

我很少看到他这么沉吟难决的样子,就走过去问:“很难办?”

他像是这才觉察到我也在,抬头笑笑:“有些棘手。”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奏折,“这份是今天梁王递上来的折子,明里是申诉封地内粮税缴纳混乱,暗里的矛头却指向凌先生推行的新税法。”

我点了点头,问:“新税法不好么?”

他笑笑:“新税法把各类庞杂的赋役合并,化繁为简,令百姓负担减轻,我也很赞成这种税法。不过因为新税法砍掉了很多税收,所以之前由地主和乡绅获利的部分就被砍去了,凌先生因此应该是招来了不少嫉恨。”他慢慢地解释,笑了笑,“我在想,申长流的密折只不过被扣了几天,梁王的这份奏折就来了,是不是太巧了点?”

“你怀疑申长流也是被人指使的?”我略微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不畏强权的清流呢。”

他笑:“我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定。”

“那要是确定申长流也是受人指使的话,会怎么样?”我问。

“那么就是有人计划着要扳倒凌先生了。”他说着,指肚缓缓抚过那两份奏折,轻咳了几声,“奇怪的是,我不明白假如凌先生失势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我扶住他的肩膀笑了笑:“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事顺着它去吧,别太累着了。”

他也笑了笑:“也是。”

这件事情就这么被搁置了下来。

隔天萧焕常喝的那种茶叶没有了,我被指派到库房去拿茶叶。

到茶库之后,和管茶库的那个胖公公开了几句玩笑,又捧着茶罐从库房里出来,我一路风风火火地,转过面前那道门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连忙用手护住茶叶罐,明年的新茶送来之前,最好的明前龙井可就剩这一罐了。晕晕地站稳了之后,我想也不想地就叫了起来:“走路不长眼睛啊,慌什么?”

喊完了才发现,眼前的人既不是宫女太监,也不是随行营的御前侍卫。我后退一步,那人也放开扶着我胳膊的手,蒙在脸前的面纱轻动了动,似乎是笑了。

“你是谁?”我警惕地打量着他,白衣轻裘,飘逸得简直不像话,最可疑的是他头上居然带着一个饰有银狐毛边的风帽,帽上垂下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

他扑哧一声笑了,面纱微微抖动:“如今的小宫女,都这么盛气凌人么?”

我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略微放低声音:“你是谁,怎么在宫里乱转?外臣是不准进入后宫的,你不知道吗?”

“我迷路了。”眼前这个人回答得出奇干脆,“我是来见皇上的,结果见完出来就迷路了。”

说起来最近因为新年和萧焕的生辰在即,各地的番王也都派了人进京道贺,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在紫禁城里见过,大概是宗室王的使节吧。我想着,就指了个方向:“向西走,看到门左转,再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走,出了乾清门就是前庭了。”说完了随口嘱咐两句,“紫禁城不比外边,让御前侍卫把你当刺客抓了就完了,下次小心些,别再乱跑了。”

那人脸前的面纱微微起伏,他点头:“谢谢你。”转身走开。

捧着茶叶罐,我愣了一愣,和这个人说话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在吃了一堆咸点心之后喝一碗玫瑰露,甜腻是甜腻,却有种偎贴的舒服。

只是随便说了两句话而已,怎么就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养心殿还等着用茶叶呢,我晃晃脑袋,抱着茶罐快步走回去。

刚进门冯五福就急匆匆地拉住我:“怎么磨磨蹭蹭的?万岁爷唤茶呢,还不快泡了送进去?”

这死胖子和萧焕一样,已经完全把我当成宫女对待了,该吆喝就吆喝,该指派就指派。我连忙答应一声,想到刚才那人,就随口问:“刚才是谁来觐见万岁爷?”

冯五福有些疑惑:“谁来觐见?这会儿没人来过啊。”边说边催,“还不快去泡茶,还要万岁爷等你多久?没点规矩!”

没人来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冯五福在一边连声地催,我只好瞪他一眼,赶快去找水冲茶。

自玉泉山送入宫中的泉水早就由别的宫女烧开了,我取了茶叶茶具,一碗清茶立刻冲好,端起来给萧焕送进去。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转过书架,窗前萧焕微俯着身,手中的朱笔轻轻晃动,像是浮在那团白光里的一个剪影。

我走过去,把手中的茶碗放下,侧身贴着他坐在榻上,笑了笑:“写什么呢?”

他侧头看了看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笔下不停:“疏浚河道的预算、安排,还有另一些要交代的事。”

“这些给工部的人列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写?”我越过他的胳膊,看到纸上朱砂写就的工整小楷,足足占满了半尺多长的白宣。

“户部和工部不合,无论工部给出什么预算来,统统都要被驳斥。如果是我写的话,大概两边就都没有异议了吧。”他笑笑,接着指了指一旁摊开的几大张纸,“再说工部早就拟出几个预算来了,我也只是汇总梳理一下。”

我看了一眼那几大张密密麻麻的数字图表,轻叹一声:“我总觉得你的这些大臣早晚要被你宠出毛病来。”

“谁说的?”他提笔写着,随口说,“能做的事我替他们做了,该守的规矩他们也得给我守了,要是谁还不明白自己职责使命所在,一样得小心脑袋。”

他的话音依旧平缓随和,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萧大哥,我看你还是就这么温和的好,哪天你真要是在朝上把脸一寒,我怕那些老大臣胆都会被吓破了。”

他有些好笑地侧头看我:“会吗?”

我拼命点头:“绝对,绝对的。”

他“啊”了一声:“那我就尽量不寒脸好了,胆是中精之府,破了可就不好了。”

我的脸笑得有些抽筋,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是,是,是,你可千万别寒脸……”

笑完了,我想问他见没见过刚才那个白衣人,瞥到他眼角淡淡的倦意,就没说话,弯腰在他眉头上轻吻一下,趁他没反应过来,又抱着托盘赶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