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山海关,石岩和蛊行营的侍卫们才跟着回到了关内,估计是看到萧焕被戚承亮接了回来,才从角山上撤了回来。
石岩一脸风霜,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有掩饰不住的悲喜交加,他走过来抱了抱拳,手都有些颤抖:“万岁爷。”跟着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称呼。
萧焕拉着我下马,向他笑了笑:“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石岩突然红了眼圈,又抱了抱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焕拍拍他的肩膀笑笑,牵着我的手上了台阶,进到房内。
山海关占地宽广,除了军营之外,建筑繁多。这次萧焕来,行宫就安排在一座单独的小楼内。我和他一起走进去,进了门,里面居然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地毯正中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黄金猊兽,兽嘴中袅袅地吐着香气,极清,却奇怪地透着股甜腻。
我略微觉得有些奇怪,萧焕不怎么爱用香,如果用,就一定是龙涎香,脂粉味这么浓的香一定不是他喜欢的。
和萧焕一起穿过那道紫檀木嵌墨玉山水的屏风,来到内室,里面也是全套的紫檀几案,案上的琉璃瓶中插着几枝新剪的蜡梅,满室暗香浮动。
我拉着萧焕一屁股坐在榻上厚厚的明黄绸面软垫上,早有宫女按照萧焕的喜好送上来了两杯明前龙井。
寒风里跑了会儿,有点渴了,我捧起茶碗舒服地靠在软垫上啜着,感叹:“怪不得库莫尔想要侵占中原,只不过是战时暂住两天,看这个房间布置得,只差没把紫禁城搬来了。”
萧焕也把茶捧在手里,笑了笑没说话。茶杯中的雾气蒸腾,在他脸前氤氲成一团,雾气后他的脸像要随时消逝一样缥缈。
我翻身坐起来把茶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穿过那层雾气。
他有些惊讶,看着我放在他面前的手,笑笑:“怎么了,苍苍?”
我把手伸得更长,钩住他的脖子,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笑:“没什么。”
他没再说话,放下茶碗轻轻搂住我的肩膀拍了拍。
石岩的声音突然有些迟疑地在门口响起:“启禀万岁爷,有人求见。”
萧焕点了点头,手没有从我肩膀上移开,我也就继续靠在他的肩头,没有动。
石岩迟疑着,又补了句:“求见的人是龙尉大将军。”
“别跟我说什么通报不通报,都给我滚开!”熟悉的略微带着沙哑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连忙抬起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一身玄氅的年轻人,眉目清俊,却有一股落拓的不羁从面容上透了出来,带着深深的讥诮和冷傲,是哥哥。
石岩退后了一步,握紧了剑柄。
哥哥微微笑了,眉峰间却聚起杀气:“怎么,石统领想和我过招?”
“石岩,你先出去吧。”萧焕把我扶好,站起来向哥哥笑了笑,“绝顶,好久不见。”
石岩躬身出去带上门。
哥哥冷笑着:“别绝顶绝顶的叫得这么亲热,我不记得我和咱们万岁爷有这么熟。”
哥哥喜欢闯荡江湖,自少年起就很少在京城,近几年虽然有了龙尉大将军的虚衔,领导着父亲手下的一干门客,却依然常年游荡在外。在江南的时候,他和萧焕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可以抱着酒坛子在房顶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到天亮。
萧焕挑起嘴角笑笑,没有说话。
哥哥似乎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刻,马上伸手对我说:“苍苍,跟我回京城。”
我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看看萧焕。他笑笑:“你先跟绝顶回京也好,我还要留在这里处理些事务,几天后就也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想了想:“你病才刚好点,做什么别太逞强,注意身体。”
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把我揽到怀里。
身体僵了一下,脸马上红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我犹豫了一下,也抱住他,他衣襟里淡淡的,是类似阳光的味道。
他在我耳边说:“不要着急,马上就可以再见了。”
我点了点头,我应该高兴的,他主动抱了我,安慰我说马上就能够再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酸。
他放开我,退后一步,笑着点了点头:“和绝顶走吧。”
哥哥一直扭着头一言不发,这时候拉起我的袖子,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并没有回头:“萧焕,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哥哥拉着我径直出了门。
出门不远就有辆准备好的马车,哥哥让我坐进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我得到消息从滇南赶过来时,他已经去女真人的大营里救你了。归根结底,还是他把你救出来了。”
我点头,顿了顿之后,抬起头看着哥哥:“我喜欢他,哥,我骗不了自己,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我抱着他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其他事情。”
哥哥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悲凉,他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喜欢了就去喜欢吧。苍苍,不过要记住,我们的师父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还有,首辅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微妙,微妙到有时候甚至不能共存。”
我愣了愣,哥哥收回手,放下马车的帘子,马车徐徐启行。
一方是当政多年,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一方是刚刚亲政,亟待收回权势的年轻皇帝,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复杂微妙,微妙到也许一根稻草压下来,整座大山都会倾塌,然后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下意识地以为,挡在我和萧焕之间的,只有师父的死,原来还有这些。权力的倾轧和争夺,这些一直都在的,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谁叫他是皇帝,而我是他的皇后。
哥哥赶着马,我们一路赶回京城。
路上问了哥哥我才知道,我被归无常掳走后,萧焕马上封锁了消息,对外一律说皇后生病需要静养,暂不会客,所以即便在紫禁城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失踪,这也是檄文中对皇后身陷敌营一事提都不提的原因。恰好库莫尔也没对外宣称大武的皇后在他手中,所以这样一来,我这趟山海关之行是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记录中了。
一路上我老是昏昏欲睡,哥哥害怕我生病,不停地摸我的额头看我发烧没有。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大小姐,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死不活,只不过是在库莫尔大营里整天担心着萧焕的病情,睡都睡不安稳,现在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就只想睡觉。
睡睡走走,晃晃悠悠,到京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哥哥拿出粮草大都督的令牌叫城门的守军开了门。
马车从北门进京,直接由玄武门把我送到宫里的话很方便。走到玄武大街时,哥哥推醒我,有些犹豫地问:“苍苍,要不要回家看看爹?”
我睡得眼睛都睁不开,胡乱摇了摇头:“不了吧。”
“苍苍,”哥哥沉默了好长时间,还是说,“你入宫后就没回过家了,爹其实挺想你的。”
我拍拍脑袋,笑笑:“还是不回去了吧!现在看到爹,只会想到他是首辅大人了,想不到别的。”
“苍苍,”哥哥的声音有些涩,“人有时候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哥哥轻叹了声,没有再说下去,“我送你回宫吧。”
深夜的紫禁城更显得幽深静谧,城里入夜不准点灯,四周黑沉沉的。哥哥提着灯笼拉着我,一路从玄武门进去,穿过顺贞门,经过御花园,又穿过几道门,就到了储秀宫的前殿。
远远地看到小山带着娇妍在殿前等着,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要回来的消息。
这里是后宫禁苑,哥哥也不便再往里走,就向我点了点头:“早点睡下,我先走了。”
我也点点头,问:“要回家?”
哥哥顿顿,摇了摇头:“不了,还去滇南。”
我点头:“路上小心。”
“真是长大了,居然会说小心。”哥哥忽然按着我的头用力揉了揉,“小毛丫头能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捂着头瞪他一眼:“说谁小毛丫头呢?愣头小子充老成。”
哥哥又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走了。他举着的那盏昏暗的宫灯转过墙角,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夜风吹过脸颊,我慢慢地想起,“小毛丫头”和“愣头小子”是爹经常用来称呼我和哥哥的,等我们都长大了,哥哥已经是御封的大将军了,爹还常常叫他“愣头小子”。如果我今天回家了,爹看到我,会不会依然叫我“小毛丫头”?
小山提着灯笼迎了上来,满心欢喜又不敢大声说话:“小姐,小姐,你可回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月亮又盼星星,太好了!刚才那是公子爷?公子爷知道小姐失踪的消息后,可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滇南赶回京城,又立刻赶去山海关,怎么也不进来歇会儿就走了?”
“行了,回屋再说话。”我摆了摆手,看到藏在小山身后的娇妍有些怯怯地看着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瘦了嘛,怎么在家不好好吃饭?回屋吧。”
娇妍飞快地点头,拿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跟着我们回了后殿。
回到殿里,小山指了指桌上摆着的点心:“公子爷通知得急,来不及让人准备饭菜,你将就将就。”
我抓起一块核桃酥填到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样就好了,有喝的没?”
“有,狮峰龙井,娇妍烧水新泡的,热着呢!”小山笑着接口。
我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整天在库莫尔帐篷里吃烤肉喝马奶,弄得我满嘴都是烟熏味,还是回来好啊。
看着我吃,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的娇妍终于笑了笑开口:“皇后娘娘能回来太好了,万岁爷跟我说他一定会接娘娘回来的,我就知道万岁爷说到做到。”
我呼哧呼哧地大口吞着茶,一时没明白过来万岁爷是谁,等反应过来万岁爷就是萧焕的时候,愣了愣,笑笑说:“娇妍你不是最讨厌皇帝?怎么现在万岁爷万岁爷的叫上了?”
娇妍微微红了脸,随即笑了笑:“我原来不知道,万岁爷人很好的。师父伤了他,他却不杀师父;看我担心皇后娘娘,就告诉我说他一定能带娘娘回来。他是好人,那么温柔,我已经不恨他了。”
这小姑娘的爱恨还是那样简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笑了笑,想到幸懿雍已经死了,就问:“德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娇妍皱了皱眉:“娘娘你还问那个坏女人啊?她爹爹反叛,已经被砍了脑袋,她当然也没好下场。那天师父行刺失败,她就被万岁爷揪了出来,她还很可笑地问万岁爷肯不肯原谅她,万岁爷当然不说话,她就掏出一柄小刀自尽了。”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天在幸懿雍眼中看到的近乎惨烈的绝望,忽然想到,会不会在行动之前,她就明白了他们绝对不会成功?她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会不知道实力的悬殊,而且她也应该知道,荧毕竟是萧焕的亲生妹妹,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情,萧焕也不至于对荧下杀手。她就不同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妃子,行刺皇帝一定会被降死罪。又或者,她这么做,本来就是为求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