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我的皇后 (上)

青布帷幕猛地被扯开,带来一股沁凉的微风,蒙蒙的白雾随之消散,清晰地凸显出帷幕后那名英挺男子雕版画一样线条粗硬的侧面来。他是冷峻而优雅的,满头乌黑柔韧的长发松松地以一根缀满碎宝石的发带系住,顺其自然地搭在光洁的肩膀上。不远处炉火的微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反射出类似黄金的色泽,而他的人,也就像一尊自异域流传而来的黄金酒爵,尊贵和野性如此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典雅彰显,妖冶暗涌,不动声色地就夺走了所有的目光。

剑唇微挑,他在嘴角聚起一个了然而不无戏谑的微笑,轻转过身来:“走路滑了一下。啊,苍苍,敏敏,你们胸前怎么有血啊?”

对面没有传来回答,那两个小姑娘被扼住呼吸一样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滴水珠从他沾了雾气的额角滑下,一路滑过他直飞入鬓的长眉,笑意盎然的眼角,峭直如壁的脸颊,然后滴在他鼓起的胸肌上。水珠闪了一下,滑过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孜孜不倦地继续向下滑去,再往下,不是平坦温暖的小腹,而是另外一具让人窒息的躯体。

他手臂里抱着的是一个全裸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昏迷着,苍白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睫毛长如蝶翼,安然地合在一起,眉角俊逸,自在地舒展着,长发并未挽起,微现凌乱地散落在英挺男子的臂弯里。

他的身躯修长,略显消瘦,皮肤有些苍白,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果说英挺男子是黄金酒爵,那么他就是一块白玉。

君子如玉。玉的光华不炫目,也不迷人,但是无论身处如何璀璨夺目的珠宝之中,玉总能温和地发出淡淡的光华,含蓄却绝不容忽视地散发出自己的光彩。

所以,骤然间看到这样一个全裸的男子,你的心里居然会悄悄泛起一丝莫名的安宁,就仿佛这样无礼地注视着一个裸体的男子,不但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情,反倒是同簪花饮酒、渔樵对答一样的风雅韵事。

这一个玉一样俊逸的男子,却被英挺男子拥在怀里。英挺男子站得随意,但是他抱得却很小心,手指紧紧地扣住俊逸男子的肩膀,臂弯用力,让他的头稳妥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这简直像是母亲怀抱爱子的姿势。他这样做,是因为顾及体弱的病人,唯恐再加重了他的病情,还是仅仅因为,他想把他抱得更紧?

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这一刻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关怀,都是真切而不容怀疑的,那么,他们之间的情意,又该是怎样的?亦敌亦友?非敌非友?似真似幻?似有还无?

然而不论他们的感情到了何种程度,此时此刻的裸裎相对会给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那同样得尽造化钟灵的两具男性身躯毫无阻隔地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会不会荡漾起异样的情愫?恰如飞花零落碧潭,刹那间碎影空移,波纹深处,那一池涟漪再也无从聚拢……

…………

库莫尔故意似的转过身子,把正面对着我和敏佳,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敏佳早就紧捂着鼻孔瞪大眼睛,站得仿佛一尊雕塑。

我反应过来,呵呵笑着,向库莫尔摆手:“好了,我们看过了,可以办正事去了。”然后转过身拉住敏佳很认真地看着她,“敏佳,小白光身子好看吗?”

敏佳忙不迭地点头。

“敏佳,我丈夫的身子我都让你看了,我是不是对你很好?”我接着问。

敏佳继续点头,眼睛仍旧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看完了,咱们走吧。”我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拽着她就往帷帐外面拖。

郦铭觞和库莫尔千万不要叫住我们,郦铭觞和库莫尔千万不要叫住我们……

“回来。”郦铭觞还是叫住了我们,“既然已经看了,就留下来帮忙吧。”

没办法了,我和敏佳老老实实地回头,低头走到郦铭觞身前。

“敏佳帮忙看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小姑娘拿张毯子在一边等着。”郦铭觞紧接着吩咐。

我连忙抓起床上的毛毯,站到笼边。

“不是这儿,澡盆那儿。”郦铭觞随手指向一边,我这才发现蒸笼旁还放着一只装满药汁的澡盆,就跑过去站着。

按说郦铭觞是很有点名医风范的,名医者,和名士一样,都有点清傲孤高,简单来讲就是不大把人放在眼里,只见他指手画脚,把库莫尔和敏佳指使得团团转。

依库莫尔的性子,我挺怕他忍受不了郦铭觞的唠叨,怒起拔刀,把这个总喜欢摸胡子的老大叔斩于刀下。所幸的是,库莫尔始终任劳任怨,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

郦铭觞让萧焕的身子在蒸气中浸透,小半个时辰后,就叫库莫尔把他移到药水中浸泡。

敏佳也凑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倒是把药水弄出来不少。混乱中我看到萧焕的长发还是披在肩上,怕他的头发也沾上药水,就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把他的头发拢成个髻挽在头顶。

挽头发的时候摸到了他脖子上的肌肤,温温热热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出声笑了起来,还是热的,太好了。

对面的库莫尔抬头看了我一眼:“苍苍,你箭伤未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歇着吧。”

我摇头笑笑:“在床上也是干躺着,活动活动反倒舒服。”

他也笑笑,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药水里浸泡的时间要长些,郦铭觞让我把毛毯蒙在浴盆的沿上,防止热气外溢,然后就叫我们过去在帐篷中的小方桌前坐了。

几个人懒懒散散地打了会儿趣,又就着兽肉喝了几杯温热的东北高粱酒,两个时辰就这么晃过去了。

郦铭觞来的时候是上午,这会儿天早黑透了,入了夜,帐外的北风就开始来回呼啸,外面一副天寒地冻的景象。

郦铭觞让库莫尔把萧焕抹净身子移到那张虎皮大椅上,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一路刺过正面的任脉,又刺背后的督脉,最后把一根银针插入诸脉会合的百会穴。

诸穴疏通过之后,就逼萧焕吐出一直以来郁积的淤血,等到吐出的紫血开始转红的时候,郦铭觞搭住萧焕的脉搏,点了点头:“脉搏有了,臭小子的命总算捡回来了。”

“救回来了?”我正在用手帕替萧焕拭抹嘴角的血迹,听到这话高兴地问。

郦铭觞一挑眉毛:“这天下还有我郦铭觞救不回的人吗?”说着拈须摇头晃脑,“就算这小子命硬,这一趟也折腾得够呛,他大约还要昏迷三五天,我已经把这三五天里要用的药方写下来了,等吃到他醒了,往后的药方,让他自己开。”

我看他一副交代清楚就要走的样子,赶快问:“郦先生,你不在这里等着?”

“等什么?诊也出完了,我还不回去?”郦铭觞起身收拾药箱,弹弹肩上的灰,“不行,这趟可真费心力,回去要上个折子,把这次的出诊费要回来,非得要钱要得这小子肉疼,我才解气。”他一面说,一面提着药箱就要出门,随手还向库莫尔打了个招呼,“库小子,后会有期。”

“哎,现在深夜,你怎么回去?”我在他身后叫,可是他早就掀开门帘,只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了黑夜中。

“大半夜的也不怕野狼。”我只好在后面叉着腰说了一句。

“这位郦先生要想只身闯到大营里来,只怕也没人能拦住他。”库莫尔忽然在一边说了一句。

“难道郦先生也会武功?”我奇怪地问,郦铭觞可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武功。

“以前归先生也教过我一些汉人的功夫,以我来看,这个太医的身手绝不在归先生之下。”库莫尔说。

我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提到归无常,他好像在射了我那一箭之后就销声匿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静下来想一想那天的情形,真的很奇怪,归无常在同时射出那三箭时,第一箭看似射向萧焕,其实却只不过是要他分心应付,无暇顾及这边的情况,射向石岩那箭道理也是一样,只是要让石岩不能兼顾我的安全罢了,这么说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射我。但是他要我的命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如果他想杀我的话,带我来女真大营之前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的是机会,何必在那天那种混乱而不好得手的情况下动手呢?除非他杀我是假,想以此来绊住萧焕是真,这么说他还是向着库莫尔了?难道这也是库莫尔授意的?想到这里,我抬头去看他。

库莫尔一直盯着我,仿佛明白了我心里的想法,开口说:“我初得汗位羽翼未丰的时候,全仗归先生的帮助才能熬过来,我一直对他很尊敬,但是这次他伤到了你,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下手杀他。”

因为伤到了我?突然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脸上红了红,正好头也有点晕了,我就笑笑,转身抬腿想走回床上躺着,谁知道刚才只关心着萧焕不觉得,现在一步走出去,就好像踩在了棉花上,差点跌倒。

库莫尔伸手扶住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我拦腰抱起,走到床边把我放在床上。

我点头冲他笑笑:“谢谢你。”

“如果是他抱你过来,你绝对不会对他说谢谢吧?”库莫尔忽然说,然后笑了笑,“这种客气话,只有对不亲近的人才会说,对最亲密的人,反倒是不用说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猛地发现这个总是冷傲犀利的男子的眉间凝聚着一抹忧伤。

我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库莫尔,我真的很感谢你,很早就想说了,毕竟我只是一个敌方的俘虏,谢谢你的关照,还有你能派人去请郦先生……”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库莫尔打断我的话,淡淡地笑了,“你一定会随他而去吧?我不想你死,所以派人去叫那个医生了,就这么简单。现在想想还是很奇怪,明明狠一狠心就可以让你们两个都死的,怎么就狠不下心来?”

敏佳刚才出去清理铜盆中萧焕吐出的血,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没有说话,帐篷里一片死寂。

库莫尔轻轻把手放到我的脸颊上:“真的喜欢的话,就去要吧,抓住了就不要再放手。与其在这里一边对我说着谢谢,一边在心里想辜负了我,还不如连我这份都加进去。要记得,有个叫库莫尔的男人也在爱你,虽然可能没有他爱得那么深,但是我成全了你们,所以如果你们再吞吞吐吐地不痛快,我会觉得憋气的。记住了吗,苍苍?”

我点了点头,一大滴热泪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我拉住他的手,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谢谢你,库莫尔,这次真的是除了谢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谢……”

库莫尔轻拍着我的背,叹息似的说了一声:“难不成是我跟汉人呆久了,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哥哥,苍苍,你们……”敏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帐篷里,瞠目结舌地看看我和库莫尔,又看看在另一边昏睡的萧焕。

我连忙推开库莫尔,解释道:“不是,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子……”怎么会就让她撞见了,这么单纯的拥抱,没有一点男女之情在里面。

库莫尔狠狠剜了她一眼:“死丫头,不能回来晚一点?”

经过这番折腾,库莫尔的大帐更是被弄得不像样子,为了生火临时搭起的灶台也没有撤,干脆在上面煎起了药,弄得满屋药香,烟熏火燎。

后来库莫尔干脆叫人把大帐隔断成两间,里面给我和萧焕住,外面帐门大开,用来煎药做饭。萧焕昏迷不醒,只能吃些稀粥,就也在外面熬了。

东北高参虎骨鹿茸这些贵重的药材不缺,郦铭觞的方子又好,几天下来,萧焕的呼吸粗重了不少,皮肤也有了些血色。

这天中午刚吃过午饭,我把自己那份药喝了。库莫尔在议事帐,敏佳和使女出去看萧焕的药煎得怎么样。

我跑到萧焕床边,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在床沿上坐了,想着郦铭觞说的时间也快到了,他怎么还这么昏睡着。

正想着,身下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苍苍……压到我的指头了。”

我连忙跳起来,萧焕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萧大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这次的药不用我和敏佳掰着你的嘴往里灌了,太好了。”

他被我撞得轻咳了两声,因为听到了“药”字,本来就微弱的声音加入了几分颤抖:“要喝药吗?”

“当然要喝了,敏佳去看了,马上就能端来。”我接口。

“啊……那我还是继续昏倒好了……”

“想得美,不准再昏了。”我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高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