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在一天一天地变冷,季节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悠闲生活中转入暮秋。
萧焕遵守着和我的约定,再也没有逼我喝避孕药,也时常会召我侍寝。我们的见面次数在这段时间内前所未有地频繁,我却会在偶尔的恍惚间,几乎想不起他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
在这段时间内,江淮的灾患因为秋粮的收获而渐渐平息,北方的战事虽然依旧吃紧,但是帝国的政要们倚仗着秋粮上缴,各库粮草充足,大着胆子把拱卫京师的三十六卫近二十万军士调到了山海关前线,准备在入冬前一举击溃库莫尔的大军,把女真人重新赶回到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去。
与朝廷相应,后宫也是一派安宁的景象。七月十九宫内操办太后的圣寿节,各位妃嫔相携为太后祝寿,其乐融融,和睦非常。
我知道这只是表象,那群穷极无聊的女人还在互相攀比争斗,不过我这个人生来是把懒骨头,只要没人招惹到我头上,我就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这天天色阴沉,我坐在侧殿里的碧纱窗下看书,已经觉得手脚有些发凉了,正寻思着要不要叫人去生个脚炉放在屋里,娇妍就从外面兴冲冲地跑进来了。
她鼻头冻得红红的,兴奋地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睛:“皇后娘娘,你猜我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嗯?你在御膳房偷到什么好吃的了?”小山正在一边绣她的香囊,插嘴说。这丫头自己喜欢吃食,就觉得天下人的好事都不外乎是弄到了什么好吃的。
“不是,小山姐姐就知道吃。”娇妍不客气地打断她,娇妍跟我时间长了,也像小山一样,有点无法无天,虽然小山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她也一样不留情面。
“啊?那是什么?”小山大为好奇,睁大了眼睛问。
“皇后娘娘猜。”娇妍眯着眼笑。
我看她竟然高兴成这样子,就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书托着腮想了想:“你娘给你带信儿了?”
娇妍的笑脸顿时就垮了下来,看着脚尖说:“今年兵荒马乱,谁知道我娘过得怎么样……”
“不是这个?”我摇摇头,“那我就想不到了。”
“就知道皇后娘娘也想不到。”转眼间,娇妍又得意地笑了,这小丫头的高兴和伤心就这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我和小山同时大叫。
“我拜到师父了。”娇妍看吊足了我们的胃口,得意扬扬地揭开谜底。
“师父?”我问。
“是啊,娘娘不是说我的剑术太差,就算近了万岁的身也没用吗?我就拜另一位高人为师了。”娇妍回答。
“高人?”我仔细地想着这宫里还有谁是高人,能教娇妍什么。一面想着,一面就明白娇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刺杀萧焕,只好笑了笑,“那你师父要教你什么?”
“制香。”娇妍说着,突然从袖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打开瓶口的小塞,一缕淡粉色的轻烟就袅袅地升了起来,仿佛活的一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朵蔷薇的模样,玲珑剔透,似真似幻。与此同时,屋内已经充满了一股清新的蔷薇花香,和一般的香料不同,这花香自然淡雅,让人恍然间仿佛站在了雨后的蔷薇园中,面对着满园带露的繁花。
娇妍伸手挥散烟雾,塞住瓶口,花香在瞬间消散,我和小山愣愣的,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怎么样,厉害吧?”娇妍更加得意,“这还只是我师父随手做来薰屋子的香。我师父说了,香不仅能够拿来辟臭易味,而且还能用来惑人心神、操控神志,甚至杀人救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这位师父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娇妍刚才说的杀人救人早已经不是一个香料师所能为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人一定是个精通蛊毒的高手,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人。
“噢,我师父住在英华殿,我是不小心迷路,闯到那里才见到师父的。”娇妍对我也不隐瞒,爽快地说。
英华殿地处内城西北角,在前朝是供奉佛像,供后妃礼佛所用的,到了本朝,因为太宗皇帝的莫皇后不信鬼神,就荒废起来,平日人迹罕至。英华殿前就是被称为冷宫的寿安宫,这个人住在英华殿,难道是被贬庶的先帝妃嫔?我这么想着,便对娇妍说:“娇妍,你能带我去见见你师父吗?”
“好啊,”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娇妍干脆地答应了,“我跟师父说皇后娘娘待人亲厚,是天下最好的人,师父还说很想见见娘娘呢。”
“真的?”我跳下软榻,“反正今天也没事,无聊得很,咱们这就去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山最怕闷,连忙拍手应和。
“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家里看门。”我拍拍身上的衣衫,也没让小山找件外衣来披,就拉着娇妍跳出了门。
小山在屋里呼天抢地,我和娇妍早跑远了。
穿过几条狭窄的甬道,进了英华门,英华殿前空旷的广场就展现在眼前,大片的空地上奇花异草林立,不知名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一阵秋风吹来,我脚下那片盛放的罂粟随风轻轻摇曳。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这里是英华殿,我一定不会认为这地方居然是在紫禁城内。
“师父,师父,我带皇后娘娘来看你了。”娇妍顺着花草间的那条青石道一路跑到半开的殿门前,高声叫了起来,然后向我招手,“皇后娘娘,快过来啊!”
我应了一声,悄悄握紧腰间的剑柄,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殿口,从打开的殿门看向殿内,我不由愣了愣,站在殿内的石桌前摆弄着石臼的人,不是我想象中的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妪,而是一个白衣少女。
那少女只有十四五岁,一头黑发直垂到腰际,披散在背上,黑亮如镜。她握着铜杵的手莹白如玉,从窗纸的破洞中漏进殿内的惨白日光照在她脸上,反射出类似薄胎瓷器一样的光晕。
这真是一个像琉璃娃娃一样的女孩儿,连大声说话都会害怕把她震碎了。
看到我,她只是稍稍转了转身,用那双漠然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铜杵并不停下。
“你好。”我也不知道是该叫她姑娘还是该叫别的,只好笑了笑说。
“你是皇后对不对?”那少女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很娇脆,可是这么娇脆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种冰凌相撞的寒意。
“对,我是。”我点头回答。
“师父,师父,这就是皇后娘娘,我跟你说过,她人很好的,我最喜欢皇后娘娘了。”娇妍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
“皇后,是不是就是皇帝心爱的女人?”那少女直视着我的眼睛,接着问。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我已经看出她不是放肆无礼,而是根本就不通人情世故,就放缓了声音说。
“妻子,不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吗?”那少女不依不饶地问。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就笑了笑,“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吗?不会害怕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真复杂。”那少女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她似乎对我是不是萧焕心爱的女子这个问题很感兴趣,重复我的话过后,她抬起头又问,“那你是不是?”
“这个要去问皇帝才知道啊。”我笑着说,向她走近了两步,看清楚她面前的石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香料瓶子,色彩斑斓,形状也各不相同。有只透明的琉璃瓶里还养着一群发出莹莹蓝光的小虫,那些小虫在瓶壁上慢慢蠕动,伸出小小的触角互相触碰。
“那是冰蚕,别看它这么小,一群就能产一两丝呢。”那少女在一边说,提到自己养的东西,她冷冰冰的声音里总算有了点情绪。
“冰蚕,《山海经》里提到的那个冰蚕?还真的有这种东西?”我有点惊讶。
“嗯。”那少女随手指了指殿外的一丛花草,“那是杜蘅,很难种,我接连种了三年才种活。”
“真的?”我这才想起来仔细打量殿内的陈设,只见宽阔的大殿内到处堆放着各色小盒和布袋,殿内的佛像上更是挂满了晒干的叶片和草料。
“当然是真的,我又不像你们外边的人,总喜欢说假话。”那少女冷冰冰地回答,伸手爱惜地抚了抚装着冰蚕的那只瓶子,“我养它们已经养了十年,收集的蚕丝马上就能织一件防火的袍子了。”
“防火的袍子,师父,你要那个做什么?”娇妍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这时赶快插嘴。
“萧氏朱雀这一支的传人不是最善驭火吗?”那少女说着,再次抬起头仔细地端详我,“你不是他心爱的女人?”
这次我们离得近了,我看到她亮得惊人的双眼竟然是重瞳的,心里一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那少女轻轻笑了,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少女的娇羞,“我叫荧。”
“荧?”我脑中顿时清晰地蹦出那段十几年前的宫中旧事。
先帝在位时专宠柳妃,因此子息单薄,膝下只有当时的柳妃、现在的太后生育的皇子萧焕,连个公主都没有。德纶十一年时,宫内被先帝酒后宠幸过一次的宫女被发现怀了龙胎,但那时柳妃刚被册封为皇贵妃,她是出了名的善妒,那宫女就被随便赐了个才人,分到一个偏僻的宫殿里居住。
后来那宫女似乎生下了一个女婴,奇怪的是既没有记入宗谱,也没有封号,仿佛这是一个野孩子一样。
又过了几年,那宫女自缢死了,再后来先帝驾崩,柳妃做了太后,后宫成了她的天下,那个女婴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大武萧氏自太宗皇帝起,承袭皇位的朱雀一支,每代子嗣无论男女,都长着一双标志一样的重瞳,而且无论男女,名字里都会有个“火”字。
这个少女叫荧,又生了一双重瞳,看来就是当年宫女所生的了,她虽然获得了萧氏朱雀支的名分,但是却留在这座不见天日的英华殿里,孤独地长大。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想要抱抱她,只感觉握在手里的小手像玉石一样冰凉。
现在是暮秋时节,北方的寒气已经很重了,她还是只穿着一件连夹层都没有的棉布单衣。我搓了搓她单薄的肩膀,皱眉问:“难道他们没有给你送冬衣过来吗?”
“冬衣?是什么?”荧忽闪着蝶翼一样的睫毛,问。
“娇妍,待会儿回去把我的裘毛大衣和棉衣拿几件过来给你师父,也算你孝敬师父的。”我转头吩咐娇妍。
娇妍高兴地答应了。
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合上了眼睛:“真暖和啊,你真的不是他心爱的女人吗?”
我轻拍着她的肩膀,环顾着这间堆满了各色香料和香炉的屋子,连张床都没有。可是,我所能提供给她的帮助也只有这点了。
“我喜欢你,我真不希望你是他心爱的女人。”最后,荧搂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和荧说过的话,我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下午和娇妍一起从英华殿回来,还没到晚上,萧焕就派人来叫我去养心殿和他共用晚膳。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侍寝的日子,赶快换了装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过去。
到了之后,发现萧焕早让人布好酒菜坐在桌前等着我了。天气冷了,桌案边支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放着一个铜盆,盆中的清水中温着一壶酒,闻味道是萧焕最喜欢的竹叶青。
我行了礼在桌前坐下,笑了笑:“万岁今天怎么想到叫臣妾过来用饭了?”
他也笑笑,把目光从铜盆中冒出的热雾上转过来:“皇后,你今天去英华殿了吧?”
我点头,挑了挑嘴角:“刚从那里出来没多久而已,万岁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没有理会我的讽刺,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袖子,捻了捻袖口,又把手指放到鼻尖前闻了闻,笑笑:“迟夜香加软荼蘼,皇后,你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他笑着,提起火炉上铜盆中的酒壶,倒入桌上的酒杯中,然后用手指在杯中沾了一滴酒,在半空轻弹了一下,空中瞬间就腾起了一朵火花,火光中一束紫烟先是凝聚成一朵夜来香,然后化成一株亭亭的花树的样子,很快又不见了。
我还从没见萧焕在我眼前显露过这种功夫,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焚火化毒的法子。”他笑,收回手,“你在英华殿的时候,荧先是对你施了迟夜香的毒,然后再用与之相反的软荼蘼之毒将两种毒性抵消,但毒毕竟还残留在身上。荧只懂学制毒的方法,却从不知道去学怎么化解。”
我挑挑眉:“看来你是很懂得化毒的方法了?”
他笑笑,半开玩笑地说:“荧每隔几天就要新制一种毒来用在我身上,如果连这个都不懂的话,皇后只怕早就见不到我了。”
他们这两兄妹倒真新鲜,哥哥把妹妹关在偏殿里十几年,妹妹想尽办法要毒杀哥哥。我哼了一声,嘀咕:“想杀你的人还真不少。”
说完了才意识到失言,我连忙轻咳一声掩饰,指指桌上的菜肴:“万岁,菜都凉了,赶快用膳吧。”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小声嘀咕一样,笑了笑:“皇后请便。”
我有些心虚,就没再说什么话,赶快闷头吃饭。这天的菜品简直就像和着我的胃口做的一样,我恰好跑了半天,也饿了,于是姿势不怎么雅观地狼吞虎咽起来,一直吃到肚子发疼。
萧焕倒是没吃什么东西,只是转着酒杯,慢慢地把那一壶竹叶青都喝了下去。
饭罢吃完茶,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向我笑了笑:“皇后可以回宫了。”
我有些惊讶:“万岁不是叫臣妾过来侍寝的?”
“晚上要商讨山海关的军情,大约又要拖到很晚,皇后还是先回宫吧。”他笑笑,转身就要走。
“万岁,”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很想在养心殿多待一会儿,就站起来说,“臣妾等着万岁吧。”
他有些讶然地回头,展开眉头笑了笑:“也好,等不及的话,就先睡吧。”
我连忙点头,然后想起来了,慌忙行礼:“臣妾遵旨。”
他又笑笑,没再说话,回头走了。
我净完了身就去床上躺下等着。夜色渐深,屋内也越来越冷,我等了很久,终于还是在西洋钟的滴答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又在钟表的滴答声中醒来,睁开眼睛,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地板,身边的床铺依旧是空着的,枕头和被褥却有些凌乱,萧焕来过又走了。
脑袋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