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谁都不易

唐云彩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她是在八月底前收到通知书的。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交到她手中时,她高兴了好一会儿,但紧接着又生出一份担忧,她报的那所大专学校是第三批录取的,刘贤年报的那几所大学有第一批录取的,也有第二批录取的,按理,应该是刘贤年先收到录取通知书她后收到录取通知书,为什么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而刘贤年没有收到?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找到了刘贤年,把心里的疑问告诉了他。刘贤年已沉不住气了,第二天上午,他老早就来到了县招生委员会办公室。县招办在县教育局院内,一楼的西头。招办的门窗都敞开着,屋里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正在看报纸,办公桌上放着一杯茶水,听到有人进了屋,他把报纸从脸前移开,看了看来人是谁。刘贤年已是第三次高考了,是全县上了录取线的考生中惟一一个腿有残疾的考生,又是个初中毕业生,他对这个考生的印像比较深,他知道这个考生是干什么来的。他又把报纸移到脸前,那张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使刘贤年看不清这个人的相貌和表情,也不敢贸然跟他说话。办公室里倒是有一把闲着的椅子,可没有人让座,刘贤年只好站着,好不容易等那人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刘贤年很谨慎地跟人家打了一声招呼:“老师,我是……”

那人摆了一下手:“我知道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刘贤年说是这么回事,我参加了今年的高考,成绩超过全国重点院校录取线三十分,为啥专科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都发了下来,重点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却没有发下来。

那人把身子往椅子上一仰,问:“你看过今年的体检标准吗?”

“看过!”刘贤年答。

“这么说你知道上面怎么规定的了!”

“知道!”

“那你给我背一背!”

刘贤年便像小学生背课文那样给那个人背体检标准:“第一条,小儿麻痹症两腿不等长超过三公分不录取!”

“这一条你合格,你的两腿不等长是二公分!”那人显然看过刘贤年的体检表。接着他又问:“第二条呢?”

“肌肉萎缩肌力在三级以下不合格!”刘贤年说。

“这一条你不合格,你的肌力是四级。”那人说。

“四级怎么不合格,四级本来是合格的呀!”刘贤年已经意识到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这不很明白吗?一个家庭里有兄弟五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这老四。老五是不是在老三以下!”那个人解释说。

刘贤年的肺都气炸了,也顾不上他是在什么地方说话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指着那人的鼻子喊了起来:“你们,你们草营人命!”刘贤年真的是这么理解的,对他来说,上了大学就有了一切:工作、老婆、科研成果、人生的幸福……上不了大学,就一切都完了,没有正式工作,爱情会远离他而去,更说不上科研成果,谈不上人生的幸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以为挡住他上大学路的那个人就是在要他的命。

那人对刘贤年的态度很不满意,耐着性子对刘贤年说:“你激动也没有用,政策就是那么规定的!”

这一下刘贤年抓住了理:“政策!政策是那么规定的吗?政策上说了三级以下就是四级、五级吗?你们就是这样理解政策的吗?”

“难道当领导的不如你把政策理解得透彻?”

“好,好,你等着!”刘贤年气呼呼地退出了招办,到车站赶车,回到双岭,径直到了唐云彩家。唐云彩问是怎么回事。刘贤年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快把你爸送给咱们的那本有肌力分级的书找出来。唐云彩也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把书找出来交给了刘贤年,刘贤年拿着那书到车站等开往县城的汽车。下午二点半,他又出现在县招生办。

这时招办屋子里不只上午那一个人,还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刘贤年走进去的时候,他们正谈着什么。招办的那人问:“上午不是给你解释清楚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刘贤年强压住心中的火气,把那本医学书翻到有肌力分级的那一页,把书摆到那人的办公桌上:“麻烦你用二分钟的时间看看肌力是怎么分级的!”不光招办的那人,其他两人也凑过去看,而后,招办那人从文件柜里找出招生体检规定,三个人在那里分析着议论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说:“事关他自个儿的前途和命运,他把文件都抠透了!”

招办那人不得不承认是他们把文件理解错了,跟刘贤年说:“‘不宜录取’的意思不是我签的,是张其天签的,你去找他吧!”

刘贤年这才知道他初中时的校长张其天已荣升县招办的负责人,是他在他的档案上写下了断送了他前途的四个字:不宜录取!事情怎么会是这样?难道张其天是上帝安排来专整他刘贤年的?眼下想这些问题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是得让张其天承认他把意见签错了,想办法改掉“不宜录取”那四个字!他问那招办工作人员:“张其天在哪儿?”

招办工作人员说:“在地区参加中专录取工作会议。”

刘贤年乘上了从县城开往市里的汽车。

半个小时后,他到了地区招办,招办大楼冷冷清清的,从一楼到二楼,只有一间房子的门开着,里面有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办公。刘贤年管那老太太叫了声大姨,问招办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那老太太告诉他,招办的人在地区招待处开会呢!

刘贤年又赶到了地区招待处。招办会议在二楼会议室举行,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当官的正讲着话时,他推门走了进去,讲话的人停止了讲话,问他有什么事。刘贤年说他找张其天!那人挺和气地跟刘贤年说:“现在正在开会,过一会儿你再找他行吗?”刘贤年说不行,我现在就要找他!这时候,张其天已从座位上站起来到了刘贤年身边,把刘贤年拉出了会议室,挺不高兴地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在这儿开会,我当然得在这儿来找!”

“全地区上了线的考生有一千多名,都来这儿找,我还能不能开会?”张其天想吓唬刘贤年。他已经接到县招办工作人员的电话,知道刘贤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他还没有想出对付刘贤年的办法。当时,他的确认为肌力四级就是三级以下,才在刘贤年的档案上签了‘不宜录取’的意见,事到如今,麻烦事来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会怎样开始怎样结束。刘贤年本来就对他有意见,说不定这一回他真的破釜沉舟,毕竟那是影响一个人前途的大事情。所以,他有点怕。

果然,他那句话丝毫也没有吓住刘贤年。刘贤年反问他:“全区一千多名考生中,有哪一个考生像我一样倒霉!一个初中生考了这么好的成绩,本来体检合格,却被你签了‘不宜录取’的意见,就算我刘贤年过去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不应该这样公报私仇,不应该这样报复我吧,我告诉你,这一次我若不被录取,我跟你一命抵一命!”

张其天说:“我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我公报哪家子私仇?我为什么报复你?”

刘贤年说:“你不公报私仇,为什么我的身体按规定合格,你却给签了‘不宜录取’的意见?”

“就算你右腿比左腿短二公分,肌力四级是合格的,可你的左胳膊的肌肉萎缩,右胳膊举不起来。这些体检表上都没写。”张其天想用这些把刘贤年吓住。

刘贤年果然暗暗叫苦。张其天是他小学、初中的老师,他的底细瞒不了他,他在心里对自个说,好你个张其天,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体检表上没写那些,你反倒提那些,不是故意断我的路吗?刘贤年很快把体检规定在脑子里过了过,记忆中那上面好像没有规定上肢肌肉萎缩或举不起来就不合格,既然没有这种规定,那就不能说明我的身体状况属于不被录取的范围,你张其天就没有权力在我的档案上签“不宜录取”的意见。这么一想,他的底气又足了。毫不示弱:“不错,我的胳膊是有毛病,可体检标准上哪一条规定着胳膊有毛病不能被录取?你把那条规定找出来,我立马就走,你要找不出来那条规定,我的事你就得负责任!”

张其天见没有吓住刘贤年,脸上的汗也下来了,便出了最后的一招:“这里正在开会,你在这里吵吵闹闹的,影响了会议,你负得起责任吗?”

刘贤年也不示弱:“允许你拿着一个考生的前途命运开玩笑,难道就不允许一个考生申冤吗?”

两个人的争吵搅得会议室里的人无心听地区招办负责人的讲话。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会议室外面的争论。地区招办负责人只得宣布休会。然后他走出会议室,来到刘贤年跟前,拍了拍刘贤年的肩膀:“小同志,不要太激动,有话到我办公室说怎么样?”刘贤年刚才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拍他肩膀的人正在讲话,他便知道了这个人的官比张其天大,说不定是这里说了算的人物。于是,他跟着这个人来到招待处的一间屋子,张其天也跟了来。那当官的让刘贤年坐下,然后让刘贤年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刘贤年告诉这个当官的他到这里来找张其天的原因以及自个儿的要求,必须去掉档案上“不宜录取”那四个字。那当官的问张其天事情的经过是不是这样,张其天点了点头。那当官的跟刘贤年说:“你这个事情挺复杂,需要研究,你都看到了,我们眼下很忙,这样吧,你先回家等三四天,我们抽出时间来专门研究一下你的问题,三天之后你到地区招办找我,我姓陈!”话说到这分儿上,刘贤年也就不好意思再坚持自己的要求了,跟姓陈的负责人告别,临出门时看了张其天一眼,张其天的表情很复杂。

刘贤年在老槐树下的屋子里艰难地熬了三天。

这期间,唐云彩来看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刘贤年从市里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刘贤年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想心事,唐云彩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直到她把手放在他的脑门上,他才感觉到她的存在。唐云彩坐在炕沿上,问刘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刘贤年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两个人长时间的沉默,刘贤年可以想象到此时此刻唐云彩在想什么。他觉得有必要把自个儿眼前的处境跟真心爱他的这个女孩子讲明白。他坐了起来,拉住了唐云彩的手,挺严肃地跟她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唐云彩无声地点了点头。刘贤年说:“我的事情,我会争取到最后的时候,但我们都该明白,眼下,高校招生录取工作就要结束了,就算张其天他们给我去掉档案上那‘不宜录取’四个字,也很难有好的大学录取,很有可能,他们不会满足我的要求,那么,今年,上大学的希望就又落空了。我已考了三年大学,成绩二次比一次好,受的挫折和打击却是一次比一次惨重。我已经认识到一个现实:无论我怎样挣扎,我都无法抗争过传统的歧视观念,在相当多的人眼中,是把我当废人的,我二哥就说过,中国人这么多,谁会录取个拐子上大学。所以,如果今年我上不了大学,我也不想再做这方面的努力了。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自己心里都没个谱。我自己走到哪一步都无所谓,因为自我从有记忆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在挫折中走过来的。我担心的是你,你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眼前的现实可能是你接受不了的。我内疚的是,我们过早地……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嗓子有些不畅,接着说:“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你不会亲口说出离开我的,但是……”唐云彩用手捂住了刘贤年的嘴,用颤抖的声音说:“贤年,你别往下说了,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意思也明白,我不是那种世俗的女人,就算你上不了大学,我也不会变心的。”刘贤年把唐云彩的手移开,摇了摇头。唐云彩说难道你不相信我吗?刘贤年说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没有资格让你对我这么好。唐云彩明白了,睁大吃惊的眼睛:“你是说,你会离开我吗?”刘贤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我上不了大学,我会这样做的!”唐云彩便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说刘贤年自私,一点也不为她着想。刘贤年明白,她指的是他们已发生性关系那件事情,他对哭着的唐云彩说:“那件事情我做错了,可我们不能一错再错,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你因为我们的那一次错而耽误你一生的幸福。”唐云彩哭着,捂着脸跑出了刘贤年的屋子。刘贤年没有去追,他觉得他和唐云彩都需要经过这样的阵痛之后才能解脱。

唐云彩第二次来找刘贤年是在两天之后的晚上,她在刘贤年的屋子里呆的时间不长,她是来嘱咐刘贤年去地区招办时跟当官的说话态度好一点。我知道你脾气不好,一着急就发火,虽然是他们把文件理解错了,但咱们的命运掌握在人家手中,可得控制自个儿的情绪,一句话百样说,说得他们高兴了,事情就好办一点,惹得他们不高兴,吃亏的还是咱们……刘贤年说我不是三岁小孩子,哪能不懂得这些道理!唐云彩便在刘贤年的脑门上吻了一下,说:“你知道就好,我真对你不放心呢!还有四天我就去学校报到了,无论找了个什么样的结果,你都得及时地告诉我,省得我惦着你!”

刘贤年说:“事情不可能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到你去学校报到前我的事情还没有办好,你怎么办?”

“我推迟几天去报到。”

“那不行,没有理由推迟报到会被取消人学资格的。”刘贤年听说高校里有这么一条规定。

“那我到学校后立即给你写信!”唐云彩说。

刘贤年说:“如果我给你回信,说明我把事办好了,如果我没给你回信,那就说明我的事没办成,相信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你会把我忘掉的。”

“刘贤年,你缺德!”唐云彩一跺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