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黑白底片

一切都结束了,噩梦般地结束了。

林玉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是怎么开始的,却已经结束了。结束得让她不知所措,结束得让她心惊肉跳。她真的迷惑了,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上天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公平。

林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家,她看到倒在地上的椅子,破碎的酒瓶,她能想象出云生在出去找她之前心灵经过怎样痛苦的挣扎。

连着几天的忙碌,云生的后事总算办完了。林玉已经感到心力交瘁。

回到家,天已经很晚了,黑暗笼罩着房间,林玉没有开灯,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思想。

终于她站起身,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头有点晕,眼前有点发黑。她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她的耳边又响起云生那天晚上兴奋的话语:

“我行了,我是个真正的男人,我真的行了!”

“我要把过去失去的统统补回来,我要你每天都陪着我,我要让你每天都快活,每天。”

林玉失声痛哭起来,压抑了几天的悲痛终于爆发出来。她哭得无所畏惧,哭得昏天黑地,哭得精疲力竭。慢慢地她止住哭,虚弱地躺着,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任何意识。

黑暗在她眼前浮动,痛苦在吞噬她的心。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撞击着她:“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她悔恨,她自责。

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最悲惨最痛苦的不幸,由于她的过错导致了不可挽回的不幸,这种不幸将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的心永无宁日。

她以为她已经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去面对一切不幸。而当不幸又一次降临时,她还是被击倒了,重重地被击倒了。

人们忍受痛苦的天性是有限度的,一旦超出了限度,便会走向毁灭。她已经面临这种毁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爬起来,即使站起来,她还能像过去一样面对自己吗?

生与死之间的界限,真的就在一瞬之间?

为什么面对不幸的总是她?

如果有人对你说,你生下来就是投奔苦难来的。

你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人对你说,你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你又会怎么想?

她没有感觉,也不愿想。

至少现在是。

“这不是很好吗?就像当年贾桂死的时候一样,你又解脱了。你应该庆幸才对,不要苦着脸,笑一个,我还是喜欢你的笑,很动人很甜美。”

刘海在云生发生了不幸后,来看望林玉时这样安慰她。

本来,林玉看到刘海时,真想扑到他的怀里,宣泄自己内心的痛苦,让自己已经太苦的心得到一些充实和温暖。她甚至差点儿情不自禁地这样做了,但她却听到如此冷漠的不尽人情的话。

她愤怒了,她迷惑了。

她时时意识到的那种耻辱,经他一提格外痛彻地回到她的心头。

她盯着他,突然感到一种恐怖。

“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你真的没有听清?我说得很清楚呀!既然你还这么问,那么只有一个理由,你心虚。你不用急着否认,你就是这么想的,我了解你。”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给我走,你走!”林玉的心开始发痛。

“好,我走,等你冷静下来再来找我,我等着你。再见,好好休息。”

刘海知道他的话刺伤了她,他就是要刺伤她,就是要让她心里内疚,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让她站在一个他认为正确的位置上。

当几天前刘海的要求被林玉冷静理智又恰到好处地拒绝时,他感到自尊心被伤害了。虽然她曾经属于过自己,那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下、在她还很幼稚的心理和空虚脆弱的心灵需要保护需要安慰的时候,也可以说那时的他是乘虚而入,轻易地就占有了她的情感,她的一切。

刘海很清楚,云生的死虽然一时让林玉无法摆脱内心的悲伤,但却扫清了她心里一直视为道德观念的障碍,也给了他再一次征服她的机会。

实际上她已经被他征服,只是时机还未成熟,一旦她心中的悲哀消失,接下来便是加倍的空虚。女人在空虚的时候离不开男人的慰藉,所谓乘虚而入不无其深刻的道理所在。

很长一段时间,刘海有意避开和林玉的一切接触。他不接她的电话,尽量不让她看见自己,但有时他也会突然出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绝不和她交谈和有任何眼神的接触。只是在一定的位置远远地观察她,注视她,然后在她还来不及走进他时便消失了。

林玉在又一次失去丈夫的痛苦中挣扎出来后,她感到心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和感伤占据了整个心灵。那裸露的灵魂和无可奈何的战栗魔鬼般地缠绕着她,她周围成了一片黑暗,一团团悲戚的阴云遮挡在她的眼前,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没有了感觉,她没有了方向,她看不清前面的路。

她害怕黑暗,害怕孤独,那种在黑暗的孤独中感到的恐怖让她无法忍受。

她犹豫,她徘徊,她矛盾,她痛苦。

她终于没能战胜自己。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软弱。

那年,林玉二十六岁。

在经历了心灵痛苦的磨难后,在从孤独的把自己浸泡在沉重哀伤的心境中逃出来之后,林玉学会了自我疗伤,学会了一点一点地找到解脱。

她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一次变得苍白僵冷,她不想在疲惫和困顿中一无所获。她曾经在清白无瑕的当初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还在顾忌什么呢?

她想忘了往日的离愁别恨,她不想再回头,她还要继续往前走,不管前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可她却不知道哪里是落点,哪里是归宿。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复杂的心态在茫然不知所措中解除了横在她面前的重重障碍,她又一次迷失了自我。

她很清楚自己在内心厌恶着却又心甘情愿地接纳着一种东西,让自己的生命陷入了一个凌乱不堪被诱惑被缠绕进退两难的深谷。

在刘海的说服下,林玉终于同意将自己的公司并进了刘海的公司,把所有的资金都入了刘海公司的股份,她占有公司股份的30%,并继续做她的总经理。

刘海对她也更加体贴和关爱,让她又感到那种失意后的欣慰。然而,林玉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安宁片刻。

一想到和刘海的关系,心便开始了周而复始的负罪感,她的灵魂更无法得以平静。虽然刘海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和妻子离婚和她结婚,但她知道那只是地老天荒的等待,她不愿相信也不想摆脱。

虽然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东西,却没有一样东西能冷却充斥在她内心的爱。她知道自己又一次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刘海,不能自拔地掉进了感情的旋涡里。她对他越来越宽容,以至看不到他身上的缺点和种种劣迹。

当她和刘海在一起时,她会忘记一切烦恼的事,忘记一切良心的负债。而当她一个人静坐时,却总也挣脱不开缠绕着自己的罪恶感。

她有时能找到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有时却恨自己的软弱和迷茫,有时她又觉得这种负担太沉重,她再也受不了住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每当晚上,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便会被强烈的孤独感包围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种境况,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服装设计里,以寻求一时的心灵平静。

这天晚上已经10点钟了,门被敲响。

林玉心里一喜,一定是刘海。他有时会突然来到她的家里,只要他走得开。

她忙站起身走到门前拉开门,她愣住了。

站在门前的竟然是强子。

她刚想关门,强子已经抢先一步进了屋。

“怎么,不欢迎啊?我知道你等的不是我,你是不是怕我?”强子说着从她身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林玉转过身冷冷地望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有事了!”他说着朝林玉招招手:“来呀,先坐下,咱们慢慢谈。”

望着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林玉心里一阵不舒服,指着门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和你没话说,马上给我出去!”

“出去,没那么简单吧。我说妹子,你先别发火,把门关上过来坐。当然,你要是不怕别人听见开着也行,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说话没遮没拦的。”强子的口气还和过去一样令人讨厌。

林玉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现在不会怕他。她瞪了他一眼关上门走过来,站在他的对面。

“有什么话你快说,说完马上滚!”

强子叹了一口气,从茶几上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上一杯水。

“我被矿上开除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我现在是一个穷光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是自作自受!像你这种人渣矿上不开除你那才怪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是矿上有眼无珠。还有,这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呢?你可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你现在是财大气粗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帮你?凭什么?”

“就凭那天晚上你陪我睡过觉,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怎么,想不起来了?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住口,少给我胡说八道。”林玉怒不可遏地打断他。

“胡说八道?谁胡说八道了?你再想想,就是那天晚上,贾容接贾春走的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门前等了好半天,然后在你的屋子,在你的床上,你和我……哈,哈,那叫一个舒坦……”

“啪”的一个嘴巴甩在强子的脸上。

林玉眼睛里冒着火:“混蛋王八蛋,你还有脸说,这个账我还没给你算,你还敢找上门来。我现在就报警,你等着坐牢吧!”林玉伸手去抓旁边的电话。

“慢!”强子一把按住她的手,“别急啊,先想好了怎么说再打也不迟,我不会跑的。事情都过去几年了,你现在报案能拿出证据吗?会有人相信你吗?别傻了,矿上的人都知道当年是你勾引我,你是什么人?算了,不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林玉的头轰地一下,她扬起手朝强子又甩过去,强子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惹急了我,惹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拉过林玉把她按在沙发上。

“你想干什么?”林玉推开他。

“不干什么,给你算一笔账。”

“你马上给我出去,如果再让我看到你……”

“慢着,你先听我说完,我可是为你着想才来找你的。”

林玉疑惑地盯着他。

“你想想,那天晚上的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你也不敢说。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别人凭什么相信你?”

“凭什么?就凭你胸前的那颗黑痣,我可是看得真真的,要不要现在验证一下。”强子说着把手伸到林玉的胸前。

林玉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他的手:“你真卑鄙!你现在给我听好了,第一,不许你胡说八道;第二,不许你再登我的家门;第三,……”

“打住,打住,你当我是小孩子,吓唬两句我就怕你了,笑话。你也听好了,我给你直说吧,你说的我都可以做到,条件是你必须给我一笔钱,咱们俩的事就算完了,从此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怎么样,考虑考虑?”

林玉早就看出他来是想敲诈,她之所以拖着他,是在想对付他的办法,既然他说白了,那就一起玩吧。

“说吧,要多少?”

“不多,5万。”

“无赖!”

“怎么?舍不得?那就等着明天听绯闻吧,一个公司总经理和一个矿工曾经有过一夜风流,够刺激。我可是说得出做得出,反正穷光蛋一个,我怕谁呀!我还会天天到你家里来,让你不得安宁。”

“不要说了,我答应你。”林玉望着强子心里一阵厌恶。

“这就对了,我早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拿到这笔钱,马上从这个城市消失,而且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好,一言为定,拿钱来!”

“5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我现在上哪儿去找现钱。这样吧,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候你来取钱,拿了钱你走得越远越好。”

“好,我信你,你要是敢耍我,我也会让你好看的,咱们等着瞧!”

看着强子走出门,林玉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找上门来,还以为她是当年的林玉。

等着瞧就等着瞧,妈的!

第二天晚上8点多钟,强子就偷偷地溜到林玉家附近,盯着她家门的动静。看有没有人上她家,有没有人在附近。虽然他知道林玉不会让事情传出去,又怕她会布什么局整他,还是小心为妙。

他有足够的时间。

10点过10分,天已经黑透,他走到林玉门前,敲响了门。

林玉开了门,强子一闪身进了屋。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又把各屋的门打开看了一遍。

“你在干什么?”林玉看出来他有点怕,故意问道。

“参观参观你的房间。”强子装做没事似地说。

“别装了,不就5万块钱吗,不值得跟你玩什么心眼。”

“你还算识相,其实5万块钱对你只是九牛一毛,对我可不一样。废话少说,钱呢?”强子伸出手问道。

林玉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他:“要不要数一数?”

强子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打开包,翻着里面的几叠钱,马上眉开眼笑了。

“不用数,我信得过你。”他把钱塞进自己的包里说:“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对我有情,我也会对你有意,拿了钱我就走得远远的去做生意,保不定哪天你还会求到我呢,到时候我一定会罩着你。”

强子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林玉冷笑一声:“那就先谢谢你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过来坐,陪我说会儿话吧。”强子色迷迷地看着林玉。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真的不想重温旧好,我可是想再陪你睡一觉。”

“我问你,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干,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顺从我的,我是怕你把事情闹大才出此下策,只是出手狠了点儿。这不能怪我,怪只能怪你长得太漂亮。后来我直后悔,跟一个没有知觉的女人干那种事,太不过瘾了。妹子,我是真喜欢你,今天哥哥高兴,再陪我一次,就一次,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强子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解着自己的裤带一边朝林玉扑了过去。

林玉一闪身,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你再胡闹我喊了。”

强子乘势抱住林玉说:“你喊呀,我怕什么,就怕你不敢喊。”

强子用力把林玉推倒在沙发上。

林玉突然大声叫道:“来人,抓流氓!”

林玉的叫声刚落,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两个警察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一个警察对着强子喝道:“住手!”

另一个警察上前一把抓住强子的胳膊。

强子这下子慌了神,结结巴巴地叫着:“我,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这是怎么回事儿?”一个警察指着强子退到腿下的裤子问。

强子忙去提自己的裤子一边抵赖着:“我和她本来就认识,她是我的相好,你们别诬陷我,你们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林玉走到桌前,啪地一声从录音机里取出录音带:“你刚才的话全在这里面,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说什么?”

强子愣愣地望着林玉,才明白自己还是被耍了。

“我现在怀疑你涉嫌诈骗并企图强奸,跟我走一趟。”一个警察掏出了手铐。

强子瞪着林玉说:“算你狠,走着瞧!”

“你这是罪有应得,几年前你就该进去了,便宜了你小子。”林玉恨恨地说。

强子被带走了。

林玉感到一阵晕眩,瘫坐在沙发上。

夜已经很深了。

林玉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想起了云生,想起了和云生一起度过的虽平淡却平静的生活,竟然生出几分怀念。

在这种温馨的怀念中她渐渐闭上了眼睛。

突然,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声呼唤:“你是我的女人!”

她吓了一跳,她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有红红的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她感到浑身发热,手指和脚趾神经质的抽搐着,身体内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一个光滑冰冷的像刀片一样的东西贴在她的脸上,她浑身一激灵,眼睛终于睁开了。

她望着周围。

夜,静悄悄的,幽幽的月光透过窗帘摇曳不定地射在墙上,她一时不能确定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林玉吁了一口气,又闭上眼睛。

“你是我的女人!”

那声音又响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又像就在耳边。

听起来好耳熟。

林玉心里又是一惊,猛地坐起身。不是梦,她此刻很清醒,清醒得让她感到害怕。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灵都处在紧张中,她感到全身的神经都拉得紧紧的,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你是我的女人!”

她听出来了,那是云生的声音,是从远处传过来的。

她心里一惊,屏住了呼吸。

“你是我的女人!”

声音越来越近,不对,怎么像是贾桂的声音。

“你是我的女人!”

她感到那个声音飘飘呼呼地进了屋子,弥漫在空气里。她四处张望着,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是我的女人!”

那声音在她头顶上盘旋,她感到头嗡嗡地作响。

自从目睹了云生的死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后,她每次一紧张或者一激动脑袋就像要炸裂一般。此刻她感到耳边轰的一声巨响,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玉慢慢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她坐起身,晃了晃脑袋,还是沉沉的。昨晚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回响,是她的神经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听到那么真切的声音,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她翻身下床,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远处张望着。

新一天的第一缕阳光射在窗子的玻璃上,折射出一道幽幽的光泽。城市的清晨是宁静的,一群白鸽掠过楼顶,留下一阵清脆的鸽哨声。林玉的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伸展了一下双臂,走到洗漱间,拧开水龙头把双手放进清凉的水中。

洗漱完,她在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自己的脸色好苍白,好憔悴,头发蓬乱着,怎么看起来像是一个女鬼。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伸手去拿梳子,手指碰到一个硬东西,她低头去看,是一枚戒指,她没在意,拿起梳子去梳理头发。

不对,自己的戒指不是戴在手上吗?她忙低头去看梳妆台上的那枚戒指,拿起来和她手上的放在一起,一模一样。她心里一惊,脸更白了,这是云生的那一只,是他们结婚时云生买的一对情侣戒,自己明明亲自为云生戴在手上把他送进的火葬场,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这个房间除了她和刘海没有别人来过。

是刘海?不,不可能。

她不由地浑身发冷。她不相信鬼神,但有时却朦朦胧胧感到人是有魂的,而魂是有灵气的。也许昨晚云生真的来过,所以她才听到那个声音。不可能,如果人真的有魂,那也是一种无形的空灵的近乎于思维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实物。

她的疑惑她的恐惧使她已经渐渐淡忘的一切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使她的精神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她时时害怕,由于过度的紧张和恐惧,会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子里爆裂炸开。

她开始怀疑自己精神的正常与否,否则,昨晚听到的声音和这枚戒指该做何解释,难道真的是云生的在天之灵不肯饶恕她的所作所为,亦或是冥冥之中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真的是一种神经质的幻觉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控制了她,她知道这种预感不是病态,不是过度紧张神经错乱发生的幻象。

她清醒地意识到对于这种神秘的暗示是不能轻视的,她必须做个了断。

林玉匆匆走出房门,她的第一念头就是去找刘海,抽出自己在公司的资金,转让所有的股份,做一个彻底的了结。然后离开刘海,离开这个城市。

她想好了,她要到省城去,贾容就要毕业了,他想自己做点事,林玉决定帮助他,和他一同发展事业。记得和云生结婚后到省城去看望他们时,兄妹俩很意外也很高兴,为她事业的成功高兴,为他们能再一次相聚高兴,四个人在一起度过了林玉记忆中最愉快的一天。后来,她还和云生商量过等贾容毕业后和他一起干一番事业的事,她也一直在找机会做这件事,现在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林玉心里始终都在挂念着他们兄妹俩,因为他们和她一样都是无亲无故而又渴望亲情的人。

她感到头还是昏沉沉的,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像是游荡在荒山野岭,四周怎么那么寂静,静得有点瘆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吱……”

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惊醒了林玉,她猛地站住脚,看到停在眼前的车轮,脑海里浮现出车轮下云生血污的脸。

“云生!”她大叫了一声,朝车下望去。

司机探出头朝她吼叫着,怒骂着,她听不清他在叫什么,只有“神经病”几个字刺进她的耳膜。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刚才的刹车声是冲她来的,她忙退到了路边。

车开走了,司机的叫骂声也听不到了,林玉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抬起手看了看表,又继续朝前走去。

当林玉心思重重地坐在刘海对面的一瞬那,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和记忆,所有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忽然又回到了她的内心。

她感到一种痛悔不已,一种原罪感。在她误以为的爱情中她看到的是怀疑和失望的深渊。当她迷失了自我时,并不能体会到那种痛苦的滋味,而她一旦清醒时,心里已经充满了创伤,这种创伤加剧了她的生命无情的迁徙。

“为什么,怎么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能说明原因吗?”

当听到林玉的决定时,刘海的脸上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是林玉没想到的,她以为他会很惊讶,也许很生气,可他都没有。

“不是什么事都有原因的,不是什么原因都能说明的。我只知道必须这样做,离开这个城市……”

“也摆脱我?对吗?”

“你不要多问了,你照我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你会怎么样?”

“你会同意的,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就算我会同意,但是如果我告诉你,公司的账上现在根本没有钱,股份也只是虚的,你又会怎么想?”

“这不可能,公司的运作一直很正常,加工厂也一直是盈利的,怎么会没有钱呢?我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你抓紧给我办。”

“开玩笑,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我说的都是实情,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们公司跟天有公司合作的项目刚刚投资了800万元的资金,还有几个公司欠我们的款也没有按期归还,银行贷款又批不下来,我现在正在和他们交涉。另外公司还欠了加工厂一笔款,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的厂长,还有,你也可以去公司财务查一下账,我不骗你,你自己去看吧。”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林玉开始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不是说过我怕你担心,自从云生死了以后除了你自己手头上的事以外你好像并不关心公司的事,我也就没有烦扰你。再说这种状况只是暂时的,我相信不久以后如果和天有公司合作的项目成功,那就不只是几百万的事了。可现在我拿不出钱来,你说怎么办。当然,是走是留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我希望你留下,你自己决定吧。”

林玉感到脑子又在嗡嗡作响,她看了一眼刘海,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他的表情那么陌生,那么冷淡,她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刘海躲开她的目光,拿起电话:“会计吗?林总马上要去看一下公司的账,你准备一下,她想看什么尽管让她看好了。”他抬起头对林玉说:“你现在过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林玉没有再说什么,走出了办公室。

会计小张拿出账本和银行对账单,指着上面的资金余额说:“林总您看,公司的账面上现在只有几千块钱,实际上这几千块钱也是空的,我们现在还亏损不少。”

“怎么会这样?”林玉仔细看着一笔一笔的进出账,指着几笔大金额的支出问,“这几笔账划到什么地方了,做什么用了?”

“不太清楚,我们只管做账,不该问的从来不问。”

林玉拿起账本说了声“借用一下”,没等会计开口,已经走出了房门。

刘海对冲进来的林玉笑了笑:“看完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林玉指着那几笔账和凭单问道:“能解释一下吗?为什么分几次把钱转到同一个账号上?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刘海瞟了一眼说:“不,我知道。我说过,那都是正常的项目投资,用不了多久,资金就会全部收回,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我们公司的前景是光明的。相信我,林玉,不久的将来,我们会有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日子。”

“不对,你不是在投资,分明是在转移资金,你骗不了我。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真的不该瞒着我。我是公司的大股东,对于资金的去向和用途,我有权力做进一步的调查。”林玉痛心地摇着头。

“你先不要急,实话告诉你,其实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们两个人。你别不信,听我说完。”刘海看到林玉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便解释说:“做任何一件事,如果不建立在个人的利益上恐怕都是不会长久的,这是一个普遍的原理。我想和我老婆离婚你也知道,可这个公司的法人并不是我,我必须把公司所有的钱都变成我们自己的。你明白吗?过不了两个月,我们的事业又会上一个台阶,你就是我明正言顺的夫人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不,你又在骗我,我不会相信你,也许两个月后你又失踪了,你会的,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好演员。”

“你让我失望,说出这种话来,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做,你却不相信我。那好,既然你这么想,三天以后,你来拿钱,我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你结清,还有你应得的,我也一分不少都给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会后悔的。”

“我决定的事不会后悔的。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也不必多问,有机会我还会和你联系的。如果三天以后你不能兑现,我们只好法庭上见。”

三天以后,是啊,几年前刘海不是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吗?可她等了三天,三个月,三年……哈!

好啊,三天就三天,大不了鱼死网破。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谁怕谁呀!

正如林玉预料的,三天以后,刘海没有兑现他的承诺,而且也没了踪影。公司助理告诉她,公司实际上在三天前已经注销,他留下来只是处理一些善后的事。

林玉愤怒了,什么合并,分明是吞并。自己辛辛苦苦几年的血汗钱就这样付之东流,刘海又一次骗了她。

最让她心痛的是他辜负了自己对他的爱,那是发自心底的爱,却被他践踏,被他玩弄。他真的又一次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

她突然恨起自己来,恨自己直到今天还对他念念不忘,恨自己总是对他抱有幻想,恨自己对他的那份情怎么抹也抹不去。

这天晚上,林玉做了一个梦,梦见刘海又在给她讲那个狐狸和乌鸦的故事。

“听过狐狸和乌鸦的寓言吗?”

林玉看到刘海的嘴在动,却看不到他的脸。

“狐狸想得到乌鸦嘴里叼着的一块肉,它知道直接张口要乌鸦是不会给它的,于是狐狸就利用人们爱听好话的心理,夸张地赞美乌鸦。实际上,难听得不能再难听的叫声和丑陋得不能再丑陋的外貌是多么地动听和迷人,乌鸦像傻瓜一样把肉送进了狐狸的口中。”

“我就是那只狐狸,你就是那只乌鸦,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丈夫的灾星,你的两个丈夫都是被你克死的,我可不想死在你的手里。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我一直在骗你,在利用你,你要是不服气,就去告我,我等着……”

林玉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境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里,她感到浑身发抖,汗水已经渗透了内衣。她坐起身镇定了一下自己,来到洗漱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抬起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忙转过身,不敢再看。

林玉不甘心又来到商业局打听刘海的消息,局里的人告诉她刘海已经在一个月前辞掉了工作。

林玉顿时像掉进了冰窟,她的心凉透了。

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诺大的一个城市,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帮助她的人,她感到一阵寒心。

林玉左思右想,决定卖掉自己的房子,卖掉加工厂的设备,然后离开这个城市。这个曾经让她骄傲让她找回自尊的城市,这个更让她伤心失望的城市,就像当年离开矿区一样。

不,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如果说当年离开矿区是在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且又对未来充满期待和梦想的心境中有一种无所畏惧欲冲出黑暗的快感的话,那么今天离开这个城市则是在经历了感情上炼狱般的煎熬后心灰意冷、厌世愤俗而陷于一种欲罢不休的挣扎中。

记忆中她总是在痛苦中挣扎,每一次挣扎都要伤筋动骨。

痛苦是一种蜕变。

痛苦挣扎的结果,她的心中不再有爱,不再有感激,只剩下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报复还有索讨,不惜一切的报复,讨回公正。

夜已经很深,林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免心里生出一种凄凉感。

她也想起过贾容和贾春兄妹俩,曾经想到省城去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因为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女。落到今天的地步,该怎么去面对他们?不能去。

最后,林玉毅然做出一个决定,回到她和云生一起走出来的那个小镇。她也的确没有别的去处,小镇是她唯一的选择。

林玉心里知道她之所以选择回镇上还有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为了陈斯明。

虽然两年多来她一直忙于自己的事业,可她没有忘记他。她说不清为什么,陈斯明那双眼睛总是在她眼前晃动,她不能摆脱,也不想摆脱。

“我喜欢聪明的女人,当然一定要漂亮。”

“我要你嫁给我。”

林玉又想起陈斯明说过的话。

她现在需要他,她相信他会帮助她,也许他会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记恨她,但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就一定有男人的弱点,她能感觉出他对自己的钟情,这是一个女人最敏锐的感觉。

定定地望着窗外,窗前的树影婆娑,林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想着几年来的经历,渐渐地她明白了,刘海在她身上寻求的东西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性欲,是满足虚荣心。他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曾让她误以为是一个男人自信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一种满足后的得意。

他并不爱她。

当她明白了这一点,过去所有的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既然生与死的界限就在一瞬间,爱和恨也同样。

真正的爱已经远去,曾经的欢愉已经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在经历了又一次打击后,在心底的创伤还在隐隐作痛的此刻,在复仇的念头再一次在心里点燃的境况下,她竟然很快地安然入睡了,睡得那么恬静,深沉。

她会做一个好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