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白底片

人真多,好乱。

屋里屋外都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笑声叫声,划拳声碰杯声,吵吵嚷嚷的。第一次知道这么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是那样的心烦。

林玉已经记不清给客人们倒了多少次酒,点过多少根烟,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客套话,

无数次地重复着。她感到有点头晕,双腿直打颤,眼前一阵阵发黑,多么渴望回屋里倒在床上睡上一觉。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强打着精神,脸上依然挂着笑。

终于,酒席散了,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新郎出去送客,院子里一片狼籍。

林玉走进新房时,已经是精疲力尽,她长出了一口气,无力地倒在床上。她的头刚碰上堆在床上的一叠花花绿绿的新被子上,又突然坐起身,困意顿时没有了,心里生出一种酸楚,还有一种恐惧。

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交给一个她并不了解更不喜欢的陌生男人,这不是梦吧?

林玉睁大了眼睛望着窗外。

不是梦。门开了,她的男人——新郎走了进来,林玉忙站起身。

“怎么还不脱衣服躺下,先把被子铺好了。”

男人压低声音说,声音很粗。也许是酒喝多了,两只眼睛红得让人想起了童话里的大灰狼。林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忙转身去拉被子,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

男人关好门走过来,林玉下意识地往后退,身后的床挡住了她,她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惊慌地望着朝她一步一步走近的男人。男人上前一把抱住她,双手像铁钳一般卡着她的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小心肝,看我一会儿怎么整治你,这么久都不让我碰一下,馋死我啦!”男人说话时嘴里喷出一股酒气,林玉厌恶地转过头躲开他。

男人一把扳过她的头,在她脸上使劲捏了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快速地脱掉她的衣服,像剥香蕉皮一样。

第一次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男人面前,林玉的脸开始发热,感觉周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关灯,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关,我喜欢灯亮着。”

男人说着脱光了自己的衣服。

林玉忙闭上眼,顺手拉起被子往自己身上遮挡。男人按住她的手,眼睛像火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林玉感到身上的肌肤真的像被火灼烧一样,开始是脸,然后是脖子,乳房……痛,火辣辣地痛。

她紧闭着双眼,眼内一片火海,红红的火焰在她周围燃烧着,她无处可逃,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房梁倾斜着倒下来,接着重重地朝她压下来,她大叫一声,下意识地睁开眼时,看到男人喘着气正往她的身上压下来。

听到叫声,男人惊讶地抬起身子,疑惑地盯着她。

“怎么,还没有开始就叫床了?嘿,真有你的!”

林玉并不懂什么是“叫床”,只是用手使劲儿去推身上的男人。男人抓起她的手按在两边,喘着粗气,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

林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深不见底。

突然,外屋的门被敲响,男人没有理会,手继续在她的身上摸索着。

“咚,咚,咚!”敲门声继续着。

男人有点生气地抬起身子大声喝道:“谁呀?有事明天再说。”又低声嘟哝了一句:“哪个不长眼的。”

男人又朝她压了下来。

“咚,咚,咚!”敲门声更响了。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身下床,一脸的怒气,嘴里骂骂咧咧的,穿上衣服拉开里间的门,走到外屋门前。

林玉趁机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眼睛穿过房门朝外屋看去。

男人怒气冲冲地拉开门,却愣在那里。

一双儿女齐刷刷地站在门外,手里捧着装有他前妻照片的镜框,两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谁也不说话。

“你们俩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他压低嗓门问。

“送我妈的照片,你干嘛把它扔到柴房?”十六岁的儿子举着手里的照片忿忿不平地说。

十四岁的女儿伸着脑袋往屋里看。

“马上给我回屋去!”

他叫着,一把夺过照片,推开他们,“砰”地一声关上门。他转身把照片扣在门前的桌子上,叹了一口气,朝里间走去。

林玉紧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浑身的肌肉都收缩起来。

男人一把掀掉她身上的被子,又朝她压了下来。

一阵撕裂般钻心的疼痛,林玉强忍着没有叫出声,眼泪却刷地涌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在屠夫锋利的屠刀下,只有无奈地挣扎。眼前的红光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紧接着,心像沉入了无底深渊。

这一年林玉二十一岁。

这天晚上,她不再是一个少女,明天,她还要成为两个孩子的后妈。

一晚上连续几次的折腾,男人筋疲力尽地倒头大睡。可林玉怎么也睡不着,身边躺着一个让人生厌的粗俗男人,下面又火辣辣地疼,心里不由地又是一阵酸楚。

睁着眼,流着泪,林玉想起了自己苦命的母亲,想着也许比母亲还要苦命的自己。她怨父亲心狠,又怪自己心软,为什么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做代价?

她开始感到后悔。

林玉的父亲是一个矿工,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赌瘾,于是家里的钱被他输了个精光,家里的财物被他变卖的所剩无几。妈妈再三规劝没有结果,气得病倒在床,不久便含恨离去。妈妈的死并没有让父亲有一点愧疚,反而变本加厉,越陷越深。父亲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他的赌债,一家人的生活尚无法保障,林玉和小弟的学费更是一个未知数。当时已经十七岁的林玉高中没有毕业便被迫退了学。

林玉失学后,本想找份工作来补贴家里的生活,因为她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弟还要上学。可工作一直没有着落,她只有在家里洗衣做饭,伺候父亲和小弟。

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林玉成了矿上那些家属们注意的对象,于是,上门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林玉在父亲的督促下极不情愿地见了几个,有矿上的,有镇上的,有县城的,都是一些条件不错的人家。但林玉一个都没同意,因为她不喜欢,她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

可现在呢,她竟然,竟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她压根连正眼都没看过,而且让她无论怎么想也永远不会想到的这个男人——贾桂。

她太年轻,她还没有来得及了解生活,便一步跨了进来。她太单纯,她还没有体验过爱情的滋味却已经成为人妻。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女人结婚会受这种罪,她更不敢想今后漫长的日子该怎么过。

一晚上无眠,眼睁睁看着天色渐渐发亮,林玉抹了一把泪,知道该起床了,她还要为一家三口人做早饭。

贾桂还在呼呼地酣睡,林玉坐起身望了他一眼,第一次知道男人睡觉的样子那么丑陋,张着嘴,流着口水,四脚八叉,像一头猪。林玉感到一阵厌恶,忙起身下床,她不想再看他第二眼,她觉得委屈,委屈得只想掉泪。她穿好衣服走出里屋,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间大正房,被隔成里外两间,里边就是她和男人的新房。

林玉走到门前,看到桌子上昨晚贾桂的儿女送来的照片,她轻轻拿起来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很朴实很贤慧的女人,林玉见过她,又矮又瘦的身材,蜡黄蜡黄的脸上总是布满了愁容。唉,也是一个苦命的人。林玉叹了一口气把照片立起来放在桌上,走出房门,来到小院。

昨晚酒席的摊子还没撤,满地都是酒瓶和废弃物,桌子上的碗盘和剩饭剩菜堆得乱七八糟,林玉皱了皱眉头,径直走进了厨房。厨房在小院的一侧,另一侧是贾桂两个孩子的房间。

做好了早饭,林玉走到两个孩子的门前叫醒了他们。她把饭摆在桌上,一双儿女洗漱完走了进来。林玉忙把凳子从桌下拉出来,让两个孩子坐在饭桌前。

她一抬头,碰到男人的儿子贾容看着她时冷冷的眼神。

她惊讶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种冷得让人心寒的眼神。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是在镇上的一个小店里,她看上一条裙子,她很喜欢,但没有钱。她站在那里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眼睛盯着裙子,想象着自己穿上那条漂亮裙子的模样,傻傻地笑着。一抬头,碰上小店女老板冰冷鄙视的目光,她愣了一下,便夺门而出。

如果说第一次的冷眼伤了她的自尊心的话,那么此时儿子的眼神却冻结了她心里所有的自信和希望。面对这种目光她不可能对将来的一切及要发生的事有任何把握和期冀。

她忙躲开他的目光,转过身拿起一块抹布去擦门边的桌子。她用手轻轻拿起放在桌上的照片,又轻轻地用布掸去上边的尘土。

“不许你碰我妈!”儿子贾容突然大叫了一声。

林玉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照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镜框上的玻璃顷刻间碎成几片。她愣了一下,弯下腰想去捡起来。

贾容突然站起身朝她扑了过来,嘴里叫嚷着:“你赔我妈!你赔我妈!”两只手疯了一样在她身上乱捶乱打。

林玉直起身子,回过头拿眼睛盯着自己男人的儿子。

贾容愣了片刻,又抬起手开始捶打起来。他的劲儿很大,像他的父亲,有一拳打在林玉的胸部,她感到很痛,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他的手。

“大早上的你们这是闹什么?”贾桂披着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对着他们吼道。昨晚的新郎看起来有点疲惫,打着哈欠,拖着两条发沉的腿,但说话时粗犷的嗓门丝毫没有减弱。他黝黑的面孔显得更暗了,一双大而无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看起来让人感到有点恐怖。

林玉心里不禁抖了一下。

儿子听到父亲的声音,趁势抓住林玉举起的手叫着:“爸,她打我,她敢打我。”

贾桂望了一眼满脸委屈的林玉,他知道一定是儿子故意找茬,他早就看出儿子对自己的不满,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所以一直都不和他正面冲突。没想到儿子第一天就闹出事来,看来躲是躲不过了,可他一时又不知道该说谁好。

他还是先拉开了儿子:“你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动手,一定是你先找的事,要不她能打你……”

“我没有!”林玉眼睛里含着泪争辩道,她不能受这个冤枉。

“爸,我可是你儿子!你怎么知道是我找事,你干嘛要护着一个外人,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你还是不是我爸。真没出息!”

贾容原本以为父亲会向着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先责怪他,心里很是不快。

贾桂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但他不忍心当着儿女的面训斥自己刚进门的新媳妇,他更不愿在儿子面前没有面子,他看了一眼儿子,上前抓住林玉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想劝慰她。

“他还是个孩子,就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也不能和他计较,好了,先吃饭吧。”

贾容瞪了父亲一眼,指着地上的镜框说:“不行,她把我妈的照片摔碎了,我就要她赔,我就要她赔!”

林玉虽然感到委屈,又不好说什么,望着地上摔坏的镜框,心里还是有几分歉意。

“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她解释道。

“那也不行!”贾容不依不饶。

他对突然闯进自己家里的这个陌生的女人怀着一种敌意,他不能容忍她来替代自己母亲的位置,他更不满意把这个女人带进家门的父亲。母亲刚刚离开他们还不到一年,儿子的感受做父亲的竟一点也不放在眼里。他心里一直窝着一股无名火,就是没有镜框的事,也会有别的事让他发泄出来。

贾桂知道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别闹了,赶快吃完饭先上学去吧。”

“不吃了!”贾容又瞪了林玉一眼,一甩手走了出去。

贾春也放下手里的筷子跟了出去。

贾桂望了望林玉,便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林玉绷着脸不说话,把饭菜端上桌,又弯下腰收拾起地上摔坏的镜框和碎玻璃。不小心手指被一块玻璃划破,她下意识地嘘了一口气,忙举起手来看时,血已经流了出来。

贾桂忙走过来俯下身抬起她的手,把她出血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里吮吸着。林玉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坐在桌前不理他。

贾桂望着林玉委屈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便安慰道:“我知道你委屈,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样吧,吃完饭我带你去镇上再买一个镜框装上就完了,顺便再给你买几件衣服,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贾桂说完伸手在林玉的脸上使劲儿捏了一把,笑着走到院子里去洗漱。

林玉跌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个碎裂的镜框,想着自己的处境,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哭出来,但她忍住了。

贾桂和林玉的父亲一样在矿上当矿工,一样是个赌徒,不一样的是父亲总是输钱,而贾桂的运气要比父亲好得多,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能赢钱。贾桂的前妻是在一年前病死的,他早就盯上了年轻貌美的林玉,一直憋着劲儿想把她弄到手,终于他找到了机会。

在林玉二十岁那年,意想不到的一场灾祸降临到他们家里,小弟患了严重的肝病,全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父亲发誓不再赌钱,他开始加班加点拼命地工作。

林玉一边照顾重病的小弟,一边起早摸黑地在矿区周围捡些碎煤块换些钱,就这样艰难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但无论如何还是无力支付小弟的医药费。父亲终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烦躁不安,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火。

在生活的重压下,父亲又开始赌钱,他不相信永远反不了本,他不甘心自己的辛苦钱一张张地装进别人的腰包。而不甘心的结果是,父亲越赌越凶,债越欠越多。终于,在走投无路后的一次交易中,父亲答应把林玉抵给贾桂当老婆。事后他又悔恨又心疼,把自己的脑袋直往墙上撞,可他又实在无路可走。

当父亲把他的决定告诉林玉时,林玉哭了,哭得很伤心。然后她告诉父亲,她死也不从。父亲不厌其烦地劝说她,低三下四地求她,找出种种理由说服她。比如,全家人的生计,比如小弟的病,比如……

终于,林玉支持不住了,她无从选择地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贾桂一笔勾销了父亲欠他的赌债,还给了父亲一笔不小的结婚聘礼。林玉的父亲,脸上有了笑容,小弟被送进了医院……

而她,两个月后的今天,变成了贾桂的新娘。

三天的婚假里,白天,贾桂带着林玉走遍了镇上、县城大大小小的商店,买了一堆衣服和化妆品,虽然林玉极力阻止,却挡不住贾桂兴奋的心情。晚上,贾桂像着了魔一样一次次地发泄着自己,毫不顾忌林玉的感受。

婚后三天新娘子回门是这里的习俗。

林玉忍了三天,熬了三天,这三天像是过了三年。她真的受不了男人无休止的折磨,在她看来那就是一种折磨。她想借机回娘家住几天,虽然家里也没有什么温暖可言,但毕竟是自己的家。

贾桂答应林玉回娘家看看,但不许她在家过夜。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同意。林玉无奈,只好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时,父亲上班去了,小弟还在床上躺着。虽然在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小弟的病情有一些好转,但还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学也上不了,只能在家里静养。林玉看小弟睡得很香,不忍叫醒他,便走进自己以前的闺房。

望着屋里的一切,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想起卧病在床的小弟,一股辛酸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扑到床上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积蓄多日的屈辱都喷发出来,哭得黑天昏地,筋疲力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

竟然没有做梦!

是啊,白日梦就是做了又能怎样。

林玉静静地坐在床上,手里摆弄着那条她最喜欢的印着几朵荷花的枕巾。从窗外透过几缕阳光,照射在挂在墙上的她儿时的那张照片上,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甜甜地笑着,无忧的双眼清晰得像一湖池水。

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知道,她的笑,和她过去的梦一样失落了。

她拿起桌上的小镜子放在自己眼前,手莫名其妙地开始颤抖,镜子里的她也模糊起来,镜子滑落在地上,碎了。她突然想起来这块小镜子是她的同学云生送给她的,她的心又抖了一下。

她发现她不敢静下心来想,越想越感到焦灼。没有人告诉过她人生的路该怎么走,她已经匆匆忙忙磕磕碰碰地上路了。对于人生、幸福、希望、未来她并没有思索过那么多,至少现在没有,也许还没来得及思索。她所做的是她能够做或者说她应该做的一切,尽管她并不愿意做这一切,但她还是做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小弟,抑或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她并不想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因为她知道即使找到了理由也不能摆脱现在的一切,更不能让她的心情因此而好受一些。她只有忘却自己曾经模糊的渴望和并不完美的梦境,忘却过去和将来。

吃过午饭,林玉服侍小弟睡下,她决定到镇上去给小弟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她身上还有一些贾桂给她的零花钱。

林玉换好衣服关上门走了出去。刚出院门,便看到几个矿工家属正站在路边闲聊,看林玉走出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朝她望过来。

“哟,新娘子回娘家来了!瞧瞧,做了媳妇更俊了。”一个人跟她打着招呼。

“可不,本来就水灵,嫁了个会疼她的男人,这会儿越发水灵了。唉,你这是到哪儿去啊?”另一个人也接上茬。

林玉一边和她们搭讪着,一边赶路,她不想跟她们闲扯。

“唉!是嫂子吗?”

刚走了没多远,林玉听到身后的叫声。她不知道是叫谁,却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走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小伙子,一个很文静很俊秀的小伙子,推着一辆自行车,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林玉看看四周没有别人,便断定是叫自己的。

“结婚那天晚上你真漂亮,哦,你还不认识我吧,我是刚来矿上的技术员,刘海。你好!这是到哪儿去?”

小伙子倒一点不见外。

林玉望着他,不知怎么感到很亲切,便回答说:“去镇上。”

“我也是,去办点事,正好同路,一起走吧,要不我骑车带着你。”

刘海说着已经和她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刘海是在那天的婚宴上第一次见到林玉的。当然,说是婚宴也太抬举那个让人生厌的贾桂了。那种男人竟然会有如此的艳福,真让人嫉妒。

在这之前刘海已经听说过林玉的芳名,也多有人赞赏她的俊俏她的聪慧。他没有理由说这种地方不会有美女和才女,但他敢说绝不会有他喜欢的女人。当那天有人通知他晚上去参加贾桂的婚宴时,他虽然笑着点了点头,因为那是不可以拒绝的,但他并没有想去,他相信那种低俗乏味的喝酒胡闹纯粹是浪费时间,他宁愿躲在自己安静的小屋里看书消遣。

一直以来,矿上的那些俗人和那些破事儿总是让刘海感到厌恶,他时时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他总是试图按自己的做人标准保持洁身自好,不入俗流。更何况这种俗事,他更不想去沾。

那天晚上,刘海在自己的小屋里一页一页地翻着手里的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当寂静的夜晚中,那一阵阵热闹的叫喊声欢笑声传到他的小屋时,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儿坐不住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出了小屋。

矿上的夜晚是昏暗的,小路上稀稀拉拉的几个路灯闪着幽幽的光,让人的心里感到空虚而飘浮。四周依然黑漆漆的,只有一个一个的小院里透出点点微弱的光亮,像天空中几颗稀疏的星星一闪一闪地显示着自己。

在刘海眼里,这里没有色彩的夜是乏味的,无聊的,让人生厌的。

当前方贾桂家的小院灯火通明的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小院四周挂着十几个色彩鲜艳的气球,桌上的一台收录机里正播放着欢快的乐曲,渲染着婚事的喜庆气氛。小院里人声嘈杂,酒杯的碰撞声和男人的吆喝声不知为什么突然让他感到一种厌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是好奇?是无聊?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脚朝小院走去。当他能看清小院里的人时,他停下了脚步,站在灯光的阴影处漫不经心地朝里面瞥了一眼。

新娘子刚好给客人倒完酒转过身来,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刘海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在那短促的一瞥中,他注意到她那双总是低垂的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光彩在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又匆匆掠过,虽然只是一瞬间无意的对视,但刘海却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激情,他竟然被她的美丽和纯真打动了,心里顿时觉得清澈了许多。他知道新娘子只是下意识地朝外边看了一眼,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沮丧。他决定不走进院子里,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眼睛却跟着新娘的身影转来转去。

新娘的姿态很动人。

她总是怯怜怜地低着头,垂着眼睑,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虽然笑得很不自然,笑里有一些苦,更有一些无奈,但刘海站在远处却能看到她微启的双眸里闪动着的那种光彩,感受到她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一种隐隐约约的羞怯和忧郁。

灯光洒在她盈盈的脸上,洒在她黑亮的发丝上,勾勒出她丰盈窈窕的身段。

那分明是一朵出水芙蓉,鲜嫩水灵得让人又心疼又怜爱。

一朵鲜花怎么会掉在猪粪里!

刘海有点忿忿不平。

他决定不再留在那里,便转身走开。不知怎么心里一阵失落,很强烈,强烈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整个晚上,新娘子的脸都在他面前清晰地浮现着,那忧郁的眼神,那天使般纯洁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竟然失眠了。

今天下午,他到镇上去办事,却意外地看到了走在前边的新娘。

近距离地望着这个女人,依然是娇好动人的面容,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紧抿的嘴唇红得可爱,眼睛很清纯,却有几分无助和惊慌。刘海心里又是一动,这是一个让男人疼爱的女人。

当林玉听到他的话时停下脚步,用手不经意地拢了一下被风吹散的秀发,递给他一个朦胧的笑意和婉转的拒绝。

“不,你先走吧,我不急。”

林玉知道她的背后有几双眼睛正盯着她。

“没关系,我也不急,那就慢慢走呗。”

刘海蛮不在乎。

“这不好吧,你还是先走吧,别人会说闲话的。”

林玉有点急了,只好说了实话。

“这样啊?那好吧,以后有时间再聊。”

刘海释然,朝她挥了挥手蹬上车先走了。

望着刘海的背影,林玉舒了一口气。

她的确怕别人说闲话。

那些长舌妇们饭后闲余总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捕风捉影编排别人的不是,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她们永远都是津津乐道不厌其烦。一点小事常常被她们添枝加叶,闹得满城风云。林玉做姑娘时就已经领教过了,她现在可不想让她们找到自己任何的不是。不知为什么,她真的很怕自己的男人。

看着刘海蹬着车走远了,林玉也加快了脚步朝镇上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