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有了某种想法
谢谢你穿来了去年的衬衫
我看见我的家
和我沾着草香的邻居——
怀孕的小白杨
顶着乌云
还有你们高高低低的红嘴雀
正叽叽喳喳:瞧
那条小河
还漂着冰渣呢
“我看见一个女孩倾身
倚在她的往事上面”
(娜夜《还有别的》)我接受了一例癌症病人的手术,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家属,点名让我做的。院里对这例手术非常重视,因为这位领导关系到我们院里的财政拨款。院领导组织了专家组对患者进行全面的观察和检查。手术前三天,我就开始做严密的准备工作,可是这时小苏发烧了。我给他吃了感冒药,可是一直还在低烧。我给白糖打了电话,让她帮我照顾小苏和甜甜,别让小苏把甜甜也传染了。
和白糖离婚后,她再没有回来过,周末她会从学校把甜甜接走。再走进这个家里,她好像还不陌生,她找到自己的拖鞋换了鞋,就要进厨房,这时她看到了小苏。
她被小苏惊呆了。她听甜甜说,家里还有一个哥哥,是爸爸从老家带来的。她以为可能是辛曼再婚后生下的孩子。她听刘苏子说过,他的后妈叫辛曼,刚和父亲结婚父亲就去世了,辛曼一直抚养到他考上大学。辛曼结婚后他不想再拖累辛曼,就不用辛曼的生活费了。刘苏子说辛曼和白糖都是他的恩人。白糖从甜甜嘴里知道了小苏,她从心眼儿里感念刘苏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她怕刘苏子供养两个孩子生活紧张,每月她都按时给甜甜生活费。可是她亲眼看到小苏,她惊呆了。女人的眼睛毒。小苏和刘苏子如出一辙。
白糖说,刘苏子,这孩子----
我已经没有必要瞒着白糖。从我知道小苏是我的孩子那天,我就没想瞒着什么人。我说,这是小苏,是我的孩子。
白糖一下满脸通红,她用手指着我说,你,你----
我还没见过白糖这么生气,即使是在知道我切除了她的子宫后。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
她说,在我们认识之前,你就在老家有了一个孩子,是跟你的后妈,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呢?你跟我结婚就是为了那几年的生活费吗?你太可悲了。
我和白糖在一起是为了生活费吗?我应该承认有这个因素。那我至少应该有可悲的因素。我当时躲开了蓝绸子,我怕他接济我,我怕她用细致的双手缝练功鞋。对于蓝绸子,我只想为她做什么。而对于白糖我要求她为我做什么。白糖虽然是城市里长大的女人,但她在我心中永远无法替代蓝绸子的位置。
白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刘苏子,你利用了我,你欺骗了我。我的同事早告诉过我,不要和下面来的人谈对象,哪怕他是个大学生,他们的骨头大于血肉,他们仇视城里人,他们充满了利用和报复。刘苏子,你不是吗?你亲手切除了我的子宫,给你带来快乐的子宫,给你生过孩子的子宫。你的骨头是黑的,你的心是黑的----
我赶忙把白糖拉到洗手间里,我怕小苏听见。
我在白糖面前理屈词穷。我说,我也是去年见到小苏后才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我没有欺骗你。
白糖说,没有欺骗?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
我说,我要知道就好了。
白糖说,你什么意思,你要是早知道小苏是你的孩子,你就不会娶我是吗,你说是吗?
我闭了嘴。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回到我的高原小镇上,回到那间土房里。我如果知道辛曼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就是沿街讨乞,我也不会离开辛曼。有一个女人把这座城市给我,我也不会娶她。在那只低矮的屋檐下,我们的生命已经镶嵌在了一起,我们不应该分开啊。
但是这个话我不能说,我没有权利再伤害白糖。要怨只怨我自己吧,我欠着她们。
白糖哭着说,我为什么非要嫁个大学生呢?我为什么这么下贱呢?
白糖拽着自己的头发就撞在了镜子上,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我把白糖抱出来,找出卫生箱给她清洗包扎。她总算平静下来。
可是我发现小苏不见了。我慌忙跑出去找小苏。可是一个人想躲开我,我是找不着的。回来后,家里没人了,白糖把甜甜带走了。
我到电视台登了寻人启示,我要找到小苏。蓝绸子和蓝骄子也过来了,我们全部出动满大街的找。
我和蓝绸子到火车站,她拉着我的胳膊,嘴里不停地说,不要着急,一定能找得着,我向你保证能找得着,我有预感,他没有走远。我们在火车站到处找,揭开睡觉的人脸上盖着的报纸。后来我们又到附近的铁道上去找,我们顺着铁道边走边喊,蓝绸子的声音都哑了。市声退尽了,我们坐在铁道边上,蓝绸子说,我们停下来仔细听一听。亲人之间是能听到的。
果然我们听到了不远处有稀疏的声音,我和蓝绸子同时站了起来。借着信号灯发出的幽暗的亮光,我们看见就在我们前面的道轨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也像一堆抹布。这时一辆车头开了过来,强烈的光线射在这块石头或抹布上,我们看到这个物体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人,身材很小,看不清是男是女,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躲开这辆车头。
蓝绸子尖叫一声,我们就往前跑。我们要迈过好几条轨道,蓝绸子连滚带爬的,火车头和我们同时过来了,白色的蒸汽滋得我们眼不开眼睛。蓝绸子是搞舞蹈的,腿脚更快捷,她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拽起那个人,随着贯性她和这个物体就一齐砸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一个和小苏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扑在我的怀里发抖,她吓得已经不会说话了。我背起这个女孩子往铁路派出所走,蓝绸子惊魂未定,她跟在我后面直喘粗气。我们把这个女孩子交给了铁路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把小苏出走的情况说了一下。派出所的同志登记了我们的姓名和电话,答应帮助我们寻找小苏。
第二天,一个施工队打来电话,我们赶过去,在一个涵洞里找到小苏。小苏处于半昏迷状态。看到我,他说,我不叫你爸爸,我要找我的妈妈,妈妈让我叫你爸爸我就叫你爸爸。历史是这样惊人地相似。小苏恨我一如我当初恨自己的父亲。
我把小苏迅速带到我们医院进行治疗,交代给蓝绸子,我得上手术台了。
不管怎么说,小苏找到了,我释了口气。手术做得很顺利,正是治疗的最佳时机。院方和家属都很满意。可是一下手术台我就休克了。朦朦胧胧中我好像回到了我们的镇子。我们这个镇子背靠青山面向黄河,我站在广场的红筒上,整个镇子一揽无余。我睡在红筒后面的马圈里,我看见辛曼穿着血红的内衣,做西红柿酱。她说小苏就要出生了,西红柿可以养大苏子也可以养大小苏,西红柿可是个好东西。我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西红柿,那红色血淋淋地刺得我睁不开眼。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这个七尺男人抢天哭地,小苏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不,我不相信小苏得了白血病。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是一个比我更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了他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里,从他一懂事起,他就知道那个男人不是他的父亲,奶奶在不停在辱骂他的母亲。可他和母亲得对奶奶好,因为老奶奶使他们的生活名正言顺。他的母亲为了让他改变生活环境,改变命运,忍痛让他脱离她,脱离任何耻辱。如果说我的离开让她心碎,小苏的离开则让她心死。其实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从来就什么都没有。我知道小苏一直在想念他的妈妈,黑暗中我发现他总是睁着眼睛。他和我当初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默默地等待,等待自己长大了去接那个世界上最亲的女人,让她在有生之年享一点福。我开始恨白糖,是她那天像一个泼妇又哭又闹,她让失去母爱的小苏精神崩溃。小苏如果不离家出走不在涵洞里睡一个晚上不患上重感冒,也许不会诱发白血病。我恨白糖。
我不相信一个十四岁就经历了人间沧桑的孩子,老天还让他得白血病。我不相信。我再次组织院里的专家对小苏进行检查。小苏热度不退,腿部已现大面积紫癜,鼻衄牙龈接触性出血。脾肝淋巴肿大,白细胞数是健康人的三倍。
我绝望了,我坐在化验室外的椅子上,我的天塌了。我看到一个女人走近我,把我的脑袋揽在她怀里。我眼泪汹涌而出,我用我的心在喊,你救救小苏吧,你救救我吧。我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她的气味像早春的茶树叶,总是那么素那么淡,我的心安静下来。我抬起头来说,蓝绸子,你鼓励我吧,我们一定要救活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