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段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摧毁一个女人爱的能力-妖娆

年底我当了外科主任。在工作上我是很顺利甚至是很幸运的。我遇到的几例疑难手术,经过临床紧急处理都转危为安。这得益于我不断地学习充电。由于白糖整天在我耳边提醒不能收家属红包,我几乎是外科医生中少有的不吃“夜草”的人。有时候家属跪着非让我收红包,他们担心没有红包主刀大夫不尽心。这种情况我就暂时收下来。下手术台后再退还。我的好名声不胫而走。尤其是我们的女麻醉师,是我的义务宣传员。她建议我们院长应该上报我为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至少也应该树立成行业楷模。人家公交战线有李素丽,我们医疗战线就不能有刘苏子吗?于是院长就找我谈话,让我写入党申请书,让我要求进步。我说,我还是多专心业务吧,我对患者认真负责就算是我思想进步吧。我们院长钦佩地说,哎呀刘主任,我真是没看错人啊。你在我们医院实习的时候,我就看准了你。分配的时候我首先考虑到你。这么多年你给我给我们医院争了不少光啊。你树立起了医院的正气,在社会上争得了良好的形象,我们医院效益稳定,医疗事故少,与你有关系啊。我过几年就退了,你来接我的班。院长还说,刘主任,你可真不像从基层来的人,那些人一旦在城里站住脚,会挖空心思往上爬,为了彻底改变命运。我有点失笑。院长真有意思,他没有说从农村来或从下面来,他说基层。我这一笑,惹得院长也笑了。他说,刘主任你可真憨。

我要把我当外科主任的消息告诉辛曼。寒假到了,我领着女儿回老家。我已经离开老家十几年了,镇子上的变化还不很大。下了火车,我沿着一条马路寻找我和辛曼住过的家。路过一家农贸市场,远远地我看到了辛曼。辛曼蹲在地摊上卖年货,眼前摆着柿饼干枣糖果还有鞭炮大白粉。辛曼头上扎一条头巾,脸冻得通红。我高考的那一个冬天,我上晚自习时辛曼就老在校门口等我,她扎着一条头巾脸冻得通红。那时候我们学校的门卫酒糟鼻子张头儿,总让辛曼进房间里烤火。这中间过去了十几年,我经受了人生毫不留情的教训,我的心伤痕累累,我终于回来了。我抱起甜甜朝辛曼走,我在心里喊着辛曼,我在重述着我离开辛曼时想说的话,你等着,等着我回来娶你,辛曼---

我站在辛曼面前,辛曼站起来得太猛,打了个趔趄。

辛曼还住在我们的老屋里,老屋翻新了一下,看上去还过得去。酒糟鼻子给辛曼留下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她一手扶着床头另一条胳膊在做广播体操,她边做弯腰运动边说,我怎么还活着呢我怎么还不死呀。

一家人坐在饭桌上,辛曼给我们夹菜,她笑眯眯地看看我看看甜甜看看小苏,她说,我的三个孩子一齐长大了。她这话是对我说的,她在界定我们的关系。辛曼看上去非常高兴,她的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她笑盈盈地给老太太盛汤,却被老太太打翻了。老太太显然吃饱了,她用枯枝般的手抹了嘴之后掀掉了饭桌上所有的东西。她颤抖着没有牙齿的牙床说,你们还活着,还吃饭,我儿子都死了,你们还活着。我儿子活得好好的,我打算让他活一百岁,自从你这个狐狸精进了门,我儿子就越来越败兴。我孙子和我儿子长得一样样的喜人,你却不让我孙子姓我们老张家的姓,你这个丧门星。老太太向辛曼挥起了拐杖。甜甜吓哭了,小苏显然久经考验,上去抱住奶奶擦她的鼻涕眼泪。

老太太哭得很可怜,她说她想他的儿子,她还活着她儿子就死了,这是什么世道啊,老天爷没长眼啊。哭够了,她就喊辛曼。她说,再给我做饭,我儿子还没吃饭,我要替他吃呢。你给我做红烧肉,我儿子最爱吃红烧肉。辛曼上来哄她,怕她吃坏了。她用枯枝般的手打辛曼。小苏过来抱住奶奶。奶奶就把小苏揽在怀里,在他的脸上鼻涕眼泪地亲。我的心尖子呀,我的老命蛋啊,奶奶没你怎么活呀。下午她又喊辛曼,背我出去晒太阳,我都发霉长毛了,你也不管我。你把我儿子妨死还想暗害我吗?我偏不死,我要死到你后头呢,在我眼皮底下你不要想找男人,你死了以后,你得和我儿子合葬,你生是我儿子的人死是我儿子的鬼。辛曼把一只躺椅放在院子里,我过来背老太太到外面晒太阳,老太太就故意在我背上撒了泡尿。辛曼给她换干爽衣裳。老太太说,你给我穿的是什么破衣裳,我连一个虱子都摸不着,你让我闲着干啥。我要摸虱子,把那个长嘴的东西捻碎,一个一个的,才解恨。

到了晚上,老太太还没消气。辛曼给她洗脚,她故意把水溅到辛曼脸上。之后她四仰八叉地睡在一张大床上装睡,不给我们挪地方。我们四个人只好挤在里屋的炕上。

我们之间隔着甜甜,她伸手抚摸甜甜,我也伸手抚摸甜甜,我们的手像十几年前那样握在一起。我爱着她,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再次闻到她的气息,我的呼吸像窗外的月光,清亮而停滞。我对于她,就像婴儿对于乳房,老,丑甚或是脏都没有关系,我对她充满了依赖和景仰。可是我听到老太太摸摸索索地起来了,点着拐杖进了我们的房子。她站在炕沿前掀开我们的被子说,你们男男女女的睡在一起干什么,别看我眼瞎了,我心里亮堂着呢。我闻见你们身上一股臊味儿。说着她就往炕上爬。我赶紧下地,扶她上来,把甜甜抱走,我和甜甜在外面的床上睡下。可没有一刻钟,她又起来了。他说辛曼要暗害她,给她的嘴里塞耗子药。她点着拐杖又要到床上睡。我又抱着甜甜到炕上来。可是老太太在睡过的炕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撒了泡尿。无奈我们四个人挤在一起睡,互相搂着,天就亮了。

我这次回来主要想问一下小苏的生日,可最终我没有开口,辛曼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最好不问。其实问不问已没有意义,难道我还不清楚小苏是谁的孩子吗?我告诉辛曼我离婚了,坚决要求辛曼和我们到城里一起生活。可辛曼只把小苏托付给我,说小苏到城里上学有好处,她要待在家里照顾老人。可辛曼和这个老太太生活在一起让我多不放心啊。

本来我想和辛曼在一起过个年,可是老太太每天挪着小脚到左邻右舍说辛曼勾了个野男人,晚上嚎叫个不停,他无法睡觉。她还花了十块钱做了一道符咒,压在腌菜缸下面。半夜她就摸进屋里来,用手试试辛曼还有没有气了。

我把我和白糖的一切告诉了辛曼,说到我切除了白糖的子宫,辛曼把甜甜揽在怀里,她抱紧了白糖的女儿甜甜。她在为另外一个女人痛心。可是她没有指责我。她和白糖从来没有指责过我。这也许就是我的悲哀。

临走时,辛曼嘱咐我说,白糖有困难你一定要帮助,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最终的结果只能等待。对我的婚姻辛曼可能还有死灰复燃的期待。

我们还给我的父母亲上了坟。辛曼跪在父亲的坟前老师老师地叫着,她永远不能忘记父亲是他的老师。循着辛曼的指引,我们还找到了蓝绸子父亲的墓碑,我和辛曼都跪下来为蓝老师烧了纸。走出墓地时,辛曼突然拉住我的袖子说,苏子,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和你的父母亲埋在一起,行吗?记得这是几十年来她惟一的一次要求我替她做什么。她想让我在她死后把她和我的父母埋在一起。我把他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没有动,待我放开后,她长长地释了口气。

再一次离开辛曼还是一个早晨。老太太拉着小苏的手反复地说,奶奶且活着呢,奶奶等着你,等你长大挣钱给奶奶买个金镏子,奶奶这一辈子就喜欢个金镏子。该出门了,我拉着小苏和甜甜的手站在门口,辛曼依然背过身去,不让我看到她的脸。

在这个城市里,我抚养着两个孩子,想念着两个女人,我说不清我更爱她们哪一个,但是我亏欠着她们。小苏正在变成一个城市孩子,同时也正在变成我的孩子,我们这一对父子为了想念同一个女人,我们总是对某一些事情心领神会。比如我们盼望着署假的到来,到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们爷俩会对视着同时说,快了。甜甜是个小鬼精,他有一天对我说,爸爸,我没有告诉妈妈哥哥是谁。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在很多事情上无师自通。

到了暑假,我又领着两个孩子回老家,我们没有见到辛曼。邻居告诉我们,老太太死了,辛曼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辛曼走了,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了。世界上最疼我的一个人不愿意活在我的视线里,她再一次离开我了。我攥着小苏的手,听到自己的心像一堵墙坍塌了。其实我不该把小苏带到城里来,小苏到城里对小苏好,对我也好,抚养着小苏可以减少我心中对他们的愧疚。可是对于辛曼太残忍了,这十几年小苏是辛曼活下去的理由,小苏离开她的日子里,她是怎样的苍凉啊。可是当时我为什么没想到啊。我为什么总是想不到啊。

我把小苏叫到我面前说,小苏,叫我爸爸吧。之前小苏对我什么都不称呼。

小苏的眼睛避开了我。他低着头说,等我妈妈回来。

同时我发现,小苏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早上我给他放在桌子上的零花钱他也不拿了。甜甜扁桃腺发炎了,有点发烧。到医院加班前,我嘱咐小苏照顾妹妹。可是我没想到小苏把桌子上的书本一胳膊捋到地下说,我讨厌扁桃腺,我讨厌扁桃腺。

我明白了,小苏是因为做扁桃腺手术才随辛曼来到省城,才在我们医院的住院部碰到了我,我才把他从老家接了过来,他才离开了他的母亲辛曼。现在她找不到她的母亲了,他恨我。

在这个夏天我和甜甜看到了白糖。在成人考试现场的门口,一个男人接她。她比过去更加丰满而且美丽,她倚在那个男人的身边,脸红扑扑的。看得出她在爱着。甜甜甩开我的手向她的妈妈跑过去。白糖把甜甜抱起来,用一只手跟我打招呼。她一脸的坦荡,笑出深深的酒窝。身边的那个男人从她的怀里把甜甜接过去抱着,一脸的笑容。从他抱着甜甜的姿势我可以看得出,这个男人对白糖好啊。我站在马路对面,看到曾经属于我的那个女人恍如隔世。她曾经是我的啊,认识她之后她就跟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她上早班还是夜班,晚上吃什么,谁去接甜甜,我有应酬你们吃饭不要等我。即使我出差在外,我登记旅馆后就匆匆到大街上公用电话,我得告诉她我住在什么地方。虽然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了思念,但我们的生活是共同的,有着固定了的方式和习惯。现在我还没来得及把我们共同的方式和习惯从我的思想里挖走,她就是别人的了。而我还是过去的我,我听我的一个同事说,跟她老婆离婚后,他像一个成功减肥的人变得身心俱轻。可我没有,过去属于我们的东西还像一串钥匙挂在我的身上。可是白糖真正把我甩开了。我过去真的低估了白糖的能力,城市里的女人像一条金枪鱼一样坚强而游刃有余。

一个医生只能认识泡在弗尔马林里的女人体,只能了解临床的女人,你只能在医学意义上拯救一个女人或损害一个女人。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摧毁一个女人爱的能力,女人是天生的爱情领袖。女人爱的能力不靠生殖系统,不靠物质进化,不靠法律说教,不靠客观存在,她们靠的是意念。

我站在大街上,想起了辛曼。我离开辛曼十几年,辛曼一直把我当成她的亲人放在心上,或者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孩子怀在她的身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是辛曼。辛曼在哪里呀,没有家的辛曼在哪里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