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设计师买了一台菲力普的录像机。他买来了大量的国际级服装设计师的作品,一遍一遍地看,如醉如痴。我以为他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过了几天我打算把母亲塞到我包里的钱存起来。我不能花母亲的钱,本来是我们应该孝顺老人的时候了,再花老人的钱没道理。把钱存起来,以后在他们用钱时再给他们。可是打开包,里面的钱不见了。我去问丈夫,丈夫说他买录像机了。我说买录像机可以用我们自己的钱,怎么动母亲的钱。可丈夫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盯着看了我半天说,你怎么总是钱钱钱的,我早说过钱不用你操心的,我保证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挣钱是男人的事。你以后千万别说钱,这不符合你的身份。
丈夫短短的几句话已经偷换了概念。他把支配钱这个概念换成了挣钱,他充满了男子汉的气慨和丈夫的责任感。他只是不想让我支配钱包括我自己挣来的及我父母给我的。比如到了服装店,我看上了一套衣服,价格高了一些。他就拽着我的胳膊附在我耳朵上说,款式我已经记下了。可是我想要一种喜欢了马上就穿到身上的感觉。他说,你的感觉值两千元钱呢,是不是太奢侈了?我有点生气了,说,这两千元钱我能挣得来。可丈夫说,什么你呀我呀还不是咱俩的。总之到最后,还是他为我做了衣服,可是穿上后我兴致全无。
在丈夫看来,钱是男人的专利,我这样高雅的只适合在舞台上生存的人,是不应该谈钱的。尤其是我做了他的老婆之后,有两种东西我碰不得,一是金钱,二是除了他之外的任何男人。
我很生气,但我不好发作。他总是把我拔高,让我免俗,使我不好意思接近实际的东西。有朋友在的时候,他就说,你看我老婆,蓝绸子,从来不过问钱的事,工资往哪儿随便一扔,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挣多少钱。可她可以整天锦衣玉食,天生一副高贵胚子。大贵不言钱呀。我不知道这是夸我还是夸他自己。一个锦衣玉食的女人不用自己亲手动钱,还不是找了个好丈夫吗?
服装设计师把服装设计当成了生命。他伏在桌子上昼夜画图纸,快瘦成一块桌布了。他的想象力非同寻常,艺术构思在当时的中国确实属于领先水平。他把中国文化引进时装领域,挖掘中国文化以服装的形式走进世界的契机。他服装的主体形式是旗袍。他设计了三个文化主题的中国服饰,一个是青花瓷,一个是粉彩,一个是紫禁城。他为自己的创意发了疯。他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用一块蓝色的蜡染布,把我裹成各种造型,还把一只花瓶放在我的头顶,让我像模特那样,在地下不停地走,直到我精疲力竭。之后他把我捞在床上,对我喁喁私语,把我当成了他的作品,倾诉着他对作品的爱。他说,宝贝,你叫,能滴下水来的那种叫。我赶紧闭紧我的嘴。我觉得他不是在对我说话。它是对一株植物说话。他希望植物为他潮湿地发芽后熊熊地开放。之后他嗥叫,把植物连根拔起。我们一起滚在了地毯上。
他从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从来没问我想怎么样。我所有的喜好只能他加于我,包括我穿什么衣服。我如果不能接受,我就是庸俗。他在设计服装的同时也在设计我,我得按照他的要求穿衣服,化妆,甚至笑。他爱他的事业,爱一个衣服架子,我是一个载体。有了录像机后,他还搞来一些香港的顶级黄色录像带,晚上关上门津津有味地体会里边的细节。他说女人不适合看这样的东西。更可笑的是,受到这些乌七八糟的刺激,他就要和我做爱。他模仿着里边的动作,把我当成一把折叠椅子。我被他横撇竖捺地折腾着,恼怒不堪。
我是他的一份快乐,一份虚荣,但不是他的妻子。
不久,他突然说他在办护照,他要到法国学习服装设计。我知道,丈夫就职的服装公司正在起步,规模不是很大。丈夫设计的服装理念属于形而上,过于深奥,过于艺术,过于文化,不适合大众消费。公司老板是想通过他赚钱,并不是想培养他成为艺术家。公司不可能出这笔费用。我想这可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说上哪弄那么多钱呢?丈夫说,你不用管了,我借来了。
接着父亲就来了。丈夫像一个贩夫走卒那样提着大小包袱走进来,后面跟着我的父亲。当然我很高兴,把弟弟叫来一起聚会,吃个团圆饭。饭桌上,弟弟对丈夫说,你接我父亲来,是要看着我姐姐和我是不是,你一直这么不自信吗?我苏子哥十年前就说,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才配蓝绸子,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你也认为自己不配是吗?
我以为丈夫会发作,赶紧给蓝骄子使眼色。可是没有。他看着我父亲说,蓝骄子被你们惯坏了。他的语气很淡,很大度,很不屑一顾。神情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被打败了的男人的同情和不屑。
弟弟接着又说,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怕贼偷,怕贼惦着。尤其是家贼。我告诉你,你在的时候,我想来就来,这是我姐姐的家。你不在的时候我还不来了,我要斗的是你不是我姐姐。我要斗就跟你明着斗,我是君子不是小人。
可是丈夫没有接弟弟的话茬,他心里可能想,我的目的达到了,还有什么话说。我注重的是结果。他给父亲添了酒说,爸爸,祝您晚年幸福。我和蓝绸子商量过了,想把您一直留下来,家里有个老人是我们的福气啊。
弟弟蓝骄子根本不是丈夫的对手,丈夫对弟弟一直是满脸笑容。他不停地给蓝骄子子斟酒,还顺手拍拍他的肩。在父亲的眼里这是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好女婿。自己的儿子简单就是个无赖。父亲感到惭愧。他说,骄子,好好跟你姐夫学,学他的修养和为人。爸爸是个教师,你不要让爸爸感觉那么失败。
丈夫走后,弟弟果然再没有来。
父亲老了,头发也白了,休息日我就陪父亲到外面转一转。我想多跟父亲说说话,我怕父亲孤独。
我问父亲,你爱过我母亲吗?
父亲笑了,好像我问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笑得一时停不下来。父亲笑得是那么尽兴,挽在我胳膊里的手臂不停地颤动着。止住笑,他摇摇头说,没有。
我说,那你离开我母亲没有后悔吧。
父亲说,我是后悔和你母亲结婚才离婚的,离婚后,渐渐地对当初的结婚不后悔了,现在对后来的离婚也不后悔,这样就很好。
我说,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母亲结婚呢?
父亲说,为了结婚,为了生孩子,为了养孩子。我在她面前总是妥协,为了能够等到离婚的那一天。后来你长大了,弟弟劳教所去了,没我什么事儿了,该离婚了。
你不恨我母亲吧。
分开后,她不要求我什么了,不强加于我什么了,把我当成一个外人那么热心了,我才意识到她原来是个好人。我期望他们过得好,他们一个生了你,一个养大了你,我们应该心存感激。你的右派爸爸是个才华横溢的好人,你的母亲崇拜他。起初他娶你的母亲是因为你,后来他被你母亲感化了。去年右派父亲的一篇重要的论文交到一家学术期刊打算发表,结果被人剽窃了。这篇论文署了别人的名字发表出来了。母亲知道后,一口气杀到了北京,找到了北京最有名的律师,要和北京人打官司。不出一个星期这事儿就被你母亲摆平了,为你右派父亲公开道歉,在国家一流学术刊物上署你父亲的名发表这篇论文。这件事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据说国务院对这事儿都很重视,准备草拟知识产权保护的相关法律呢。你的右派父亲对你母亲也很是服气。现在他们俩谁都离不开谁了。
我说,那你就不想有个爱你的人,一起走过你们最后的日子?
父亲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说,爸爸你这个观念太陈旧。当时右派父亲娶母亲的时候也没有爱,可现在不是很好吗,关键是接触和了解,互相依赖也是一种爱。
父亲说,爸爸老了,就不费那么多周折了。人这一生有爱情好,没有爱情向往爱情也好。你不要为爸爸操心了,爸爸觉得现在生活得很好。有你有骄子,爸爸过着神仙的日子啊。
刘苏子来看父亲了,他抓紧父亲的双手,像看到了自己的亲爹。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大部分是我们穿开裆裤时的事儿。我怕父亲说到刘苏子的继母,说到辛曼因为怀了孕才嫁给酒糟鼻子。只有我心里知道,辛曼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怕苏子知道这事儿,我怕他难过。快说到辛曼了,我就一舌头把话勾过来,扯别的。因为我有点紧张,头上渗出了汗。刘苏子说,绸子,你怎么啦?他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