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奚大有扮演过这一出在乡村中人人以为是愚傻的喜剧之后,一连落了三天的雪,因为道路的难于通行,一切事都沉寂了。陈家村西面的高岭阜上一片银光,高出于地干线上,几百棵古松以及白杨树林子全被雪块点缀着,那洁白的光闪耀在大树枝与丛丛的松针中间十分眩丽。岭上的一所破庙,几家看林子的人家,被雪阻塞下岭的小径,简直没看见人影。与这带岭阜遥隔着村子斜面相对的是一条河流,冬天河水虽没全枯,河面却窄得多了。一条不很完整的石桥,如弯背的老人横卧在上面。河水却变成一片明镜。河滩两面的小柞树与柽柳的枝条被沙雪掩埋,只看见任风吹动的枝头,凄惨地在河边摇曳。平常的日子沙滩中总有深深的车轮压痕,历乱地交互着,现在除却一片晶莹的雪陆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有的地方将土崖与低沟的分界填平,路看不出了,即有熟练的目光也难分辨。四围全被雪色包围住了,愈显得这所二百人家的乡村更缩瑟得可怜。冬天,悲苦荒凉的冬天,一切可作乡村遮翳的东西全脱光了。树叶,岭阜上的绿色,田野中的高粱,豆子,与玉蜀黍,以及各个菜园旁边的不值钱的高大植物,早都变做火炕中的灰烬了。远看去,一叠叠如玩具般的茅屋,被厚的白絮高下的铺盖着,时而有几缕青烟从那些灶突中往外冒出,散漫没有力量,并不是直往上冒。可见他们的燃料也是湿的,炊饭的时候不容易燃烧。原在河岸的上崖的地窖子不常见有人。从村子里向那边去,自然到夜间巡更的锣声也停止了,无论白天或是晚上轻易连一只狗的吠声都没有。不恒有的今年的大雪将本来冷落的陈家村变成一片荒墟。然而在这不动的荒墟之中却有一两个青年人激动起沸腾的热血。
奚大有从被打的第二天冒着风雪由杜烈的家中跑回来。除掉见过陈老头与一二个近邻之外别的人都没见。雪自然是一个原因,人们都躲在有烟与热气的屋子中不愿意无故出来,而乡间人对于奚大有的屈辱都深深体谅他的心情,不肯急看来看他,反而使他不安。所以这几天的天气倒是他将养的好时机。静静的卧在温暖的布褥上看被炊烟薰黑了的屋梁,幸得杜烈的洋药,红肿的腿伤过了两夜已经消了大半。
经过这场风波之后,又听了伶俐的小杜不少的新奇的谈话,大有的心意也似乎被什么力量摇动了。以前他是个最安分,最本等,只知赤背流汗干庄稼活的农夫。他向来没有重大的忧虑,也没有强烈的欢喜。从小时起最亲密的伴侣是牛犊,小猪,与手自种植耕耘以及专待收成的田间的产物。他没有一切的嗜好,有饭时填满了肠胃。白开水与漂着米粒的饭汤,甚至还加上嫩槐叶泡点红茶,这是他的饮料。他有力气,会使拳脚,却能十分有耐性,不敢同人计较,也没想到打什么不平的事。一年年的光阴绝不用预先铺排,预备,便很快的过去了。不记得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可是并不觉得忙,吃累。习惯成的用力气去磨日子的生活,他从没感到厌倦或不满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宗教这两字,更不知为了什么去做一辈子的人,有什么信心去容受诸种的苦难。这一切不存在他的意识之中。他的惟一单纯的希望是天爷的保佑。乡间人传统的浅薄观念,有时是用得到。在平常的日子中谁也不把这天爷的力量看得怎样重,用不到每饭不忘的虔敬与念兹在兹的祈求。大有也是这样临时迷信中的一个。至于他爹对于他也没有更大的教训的影响,当然他向来不会反抗他的意见,或不遵行他的命令,然而这单纯的少年人没读过旧书,也不深知孝悌恭让的许多道理,他只是处处随着乡村中的集团生活走,一步也不差。他的知识与遗传下来的平庸性格,使他成为一个最安然而且勤劳的农人。奚二叔的青年时代本来具有的反抗性与努力的保守性,都传到他的身上。不过安稳惯了的乡村生活,使他偏于保守性的发展。或者是一代与一代不同,二十年后靠近被外国人驱使着中国苦力造成的铁道的近处地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那庞大奇异的生物征服了!如奚二叔现在也一样得穿洋布,点洋灯,用从远处贩来的洋火,洋油。只余下光荣的回顾,表示他当年的愤慨。至于大有与他的同年纪的青年人是早已想不到这些事了。仍然是在旧土地中挣扎着,爬上,爬下,可是由尊重自己与保守自己而生的反抗性日渐减少。经验是个教训的印板,没曾经过的哀乐难以打动自己的灵魂。大有不会从文字与教育上受过知识的打动,所以对于另一时代中的父亲的举动是茫然的无所可否。他不很明白这忠厚的老人为什么总是与儿子不对头,其实自己在镇上见过传教的洋人一样是青长袍马褂,说的再慢没有的中国话,劝人做好事,不偷不盗,爱邻舍,孝父母,看他在大太阳里摸着汗珠子不住声的讲,也未见得总是坏。难道这个样儿便会吃人?大有虽曾有过这样的模糊的评判,却不敢向老人家提起,自己既不认字,更没曾去向那毛茸茸的大手里领一本教书。他觉得老人家也许另有不高兴传教人的理由,但这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值不得操心。他有他的挥发身上精力的趣味,只要能教额角与脊背上出汗,就算他没白过这一天。此外的大小事件他看得如同秋天天空中的浮云一般,来往无定,也不是一律的颜色,那全是在空中的变化,与自己的吃饭,睡觉,干活,怎么想也生不出关系来。于是他自幼小时便是个无忧虑也无变化的农人,——是多少中国农村中的一例模型中的一个。
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之后,他似乎多少有点心理的变化了。他开始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永远是在别人的皮鞭与脚底下求生活的。一不小心,说不定要出什么岔子。综合起过去的经验,他暗暗的承认那些灰衣的兵官们是在他与乡村中人的生活之上。加上老杜的慰安而又像是讥讽自己的话,他在矮屋的暖炕上感到自己的毫无力量。陈老头,摇摇摆摆的小葵,与气派很大的吴练长,比起自己来都有身分,有无形中的分别。他在从前没有机会想过,现在却开始在疑虑了。
父亲两天不去打席子了,吃过早饭,拖起猪窝便跑出去。小孩子说爷爷是往陈家去了,有时过来问一句,或看看伤痕,便翘着稀疏的黄胡子走去。老婆虽不忙着做饭,洗衣服,她还是不肯闲着,坐在外间的门槛上做鞋子。他料理着药品给自己敷抹,每每埋怨人家下手太狠,却也批评自己的冒失。是啊,在父亲的不多说话的神色也猜得出对于自己闯下乱子的恚恨,因此他也不能同他们说什么。
正当午后,空中的彤云渐渐分散,薄明的太阳光从窗棂中间透过来,似乎要开晴了。大有躺了一天半,周身不舒,比起尚有微痛的鞭伤还要难过,下炕赤脚在微湿的地上来回走着。
“咦!好得快啊。……好大雪,挨了一天才能出地窖,我应该早来看望你。”一个爽利的尖声从大门口直喊到正屋子中来。原是宋大傻穿了双巨大的油袜践着积雪从外头来。
“唉!……唉!你真有耳报神。”
“好啊,多大的地方,难道谁听不见你的倒霉事。闷得我了不得,牌也玩不成。……”他跳进屋子中先到炉台边脱下油袜,赤足坐在长木凳上。
大有在平日虽看不起像宋大傻这类的轻浮少年,但从过去的两天他的一切观念都似在无形中潜化了,他又感着窒息般的苦闷,好容易得到这个发泄的机会,于是立在木凳旁边他毫不掩饰的将自己在镇上的事,与到壮烈家过宿的经过很拙笨的告诉出来。
大傻的高眼角与浓黑的眉毛时时耸动,直待大有的话说完之后,他方有插话的机会。
“不错,我听见人家说的,差不多。该死!……老杜的话有理。你什么不能干,只好受!……不过受也有个受法。像这样事一年有一回吧,你就不愁不把这间房子都得出卖。说句话不中听,连大嫂子也许得另找主儿。……哈!……”
女人停一停针恨恨地看了一眼道:“真是狗嘴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说!”
“哈……哈!笑话,你别怪!二哥,你细想一想可不是?能吃亏便是好人?可是生在这个年头情愿吃亏也吃不起!现在像咱们简直不能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不是,老是不清不混的向你身上压,管得你驮动驮不动。……能够像老杜就好,譬如我,能干什么,也想出去,卖力气,总是可以的。强于在乡间受气……
“穷人到处都受气,不是?憋在乡间,这个气就受大了!还讲情理?……许是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前几天夜里一件事,……你也该听见枪响了,半黑夜正在河东南方的杨岭去了十几个土匪,抢了三家,打死两口,连小孩子,伤了四五个,……这不奇啊,每年不记得几回,偏巧又是兵大爷的故事。——不能单说是外来的老总,连城里的警备队也下场,第二天下午好像出阵似的去了二百多人,干什么?捉土匪?左不过是威吓,吃一顿完了。……那晓得事情闹大了,他们说是这样的大案一定在本村里有窝主,翻查,杨岭比咱这边有两个大,收拾了半天,一夜拴了几十个人去,烧光了五六十间房子,东西更不用提了。……遭抢的事主也不能免。还有土匪没拿去的东西,这一回才干净哩!……”
“……”
大有张着口没说什么,大傻擦擦还是发红的眼角接着道:
“就是你被人家打押的那一天,这一大群的兵绑着人犯由村子东头到城里去,什么嫌疑?我亲眼看见好几个老实人,只是擦眼泪,还有两个女的,据说是窝主的家小,一个小媳妇还穿着淡红扎腿裤,披散着头发,拖得像个泥鬼。这便是一出全家欢的现世报!……看来你受几皮鞭倒是小事。”
“相比起来,几下屈打本算不得大事。我不信这么闹那些庄长与出头人也不敢说句话。”
“人家说我傻,应该送给你这个诨号才对,别瞧陈老头为你能以去向练长,兵官面前求情,若出了土匪案子,他们如要讲人情,皮鞭还是轻刑罚,押进去,不准过年难道是希奇!……”
“可怜!这些好好的人家不完了?”
“也许真有土匪的窝家,却是谁情愿干这一道?……何况兵大爷不分彼此,只要有案子办便有劲发疯,什么事干不出。这一回又有了题目了,报销子弹,要求加犒劳,打游击,倒霉的还是乡下人!那些冤枉的事主还能说得出一个字?”
大傻将高高的油袜踢了一下,“以后还有咱的安稳日子过?能以跳得出的算好汉!”
大有沉默着没说什么,然而这惨栗的新闻更给他添上一番激动。
送走这位好意的慰问者从雪地里走后,大有又紧接着听老婆告诉自从自己闯下事后父亲到各处里去凑钱。隔年底还只有三五天,借得镇上的款非还不可,还有缴纳钱粮的一份,虽然是雪落得这样厚,父亲也无心在炕头上睡觉。……这些事,大有听了,半个字也答覆不出。悔恨与羞愧像两条束紧的皮带向自己的头颊两边勒住。而因此激动的愤愤在心中如裹住一个火热的弹丸似的跳动。他立起来重复坐下,觉得一切的物件都碍眼。捶着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忽地抓过一把豆秸来撕成满地的碎叶,他用湿蒲鞋踏了又踏,仿佛是出气,也像是踏碎了自己的心。
大傻走了不过一个钟头,他紧了紧腰间的布扎腰,一句话不说,也跑出矮矮的麦秸盖搭的门帘到巷子外面去。
又是点上灯的晚间,他与奚二叔都拖着疲倦的泥腿转回来。融化了几分的厚雪晚上又被冷风冻住,踏在上面微微听见鞋响。奚二叔两夜没曾合眼的心事幸得解决,自从那天到镇上去时的恐惶与疲乏,到这时才完全出现。五十多岁的人,不知怎的,这不敢想的疲乏像是从心底一直达到脚心,雪后的咽风吹得他不住的咳吐,一口口的稠痰落于雪地上绝无声息的消沉下去。他虽然是头一次欢喜儿子的能干,居然借到四十元花白的大洋,交与作难的陈老头还裕庆店的债务。但是怎样再还一次呢?本来是说好的须待来春,看样年还能过得去,可是这是一个张着大口的空穴,不早填盖好以后怎能行路?……杜家那孩子固然不错,在外边跑的钱不好常用。……这些寻思的片段是随着他的沉重的脚步往下深深的踏去,前前后后的泥鞋印仿佛是一个个的陷阱。说不定这片皎洁明亮的雪幕下是有什么危险的穴窟。
儿子呢,虽然也是疲倦得走回来,他什么也不再想了。本来没有老人的缜密的思虑,而几天之内不平常的种种变化,他已没有往后怎样计算的勇气了。他只是记清父亲那一句话,当他把借来的钱递到老人的手中时。
“想不到你还是惹得起办得到!……看来真是不打不成呀!”“不打不成!”大有只记得这四个字,在暗光下,他仿佛到处可以看得到向自己追着来的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