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潮水早已漫平了记忆的沙滩。即便有几只贝壳留下波纹儿,也很淡很淡了。

打倒“四人帮”后,我高级军事机关重新确认,半岛的防御重点仍然在北不在南。八十年代初,军队大整编,d师的番号同他们的防御任务一起被取消了。

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

秦浩在军政治部主任的宝座上没坐多久,“九·一三”事件爆发,龙山工程与“五七一工程”之间被理所当然地划上了一条连线。秦浩被隔离审查。他先后写下了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所供认的罪行,惊心动魄,骇人听闻,成为所在军区的一桩大案、要案。一个庞大的专案组,内查外调,历时八年,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耗资十五万元,却越查越乱。最后,组织上对秦浩一再交代党的政策,他方承认: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中,凡是他早就划了着重号的地方,——全是假的!

这样,能够落实的秦浩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惟一联系,是他在两年间写给林彪的七封效忠信。结果,不要说林彪,就是连“林办”的一个字回音他也没收到。他的信除在“敬爱的”前面多加了几个“最”字以外,都是当时报刊上的常用词

经查,所谓“具体关怀”,是他偶尔听一位首长闲谈时说到,林彪视察半岛期间,不知什么缘故,林彪看过的那张军用地图上被铅笔戳了个洞。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悟性”,秦浩亲自查看了当年那张“1:50000”的半岛防御图,破洞之处恰在龙山。这就是规模浩大的龙山工程以及秦浩始终不肯说破的所谓“具体关怀”的全部根据。至于“题词”一说,则是秦浩在“九大”开会期间先放风,后行动,未能如愿的一件憾事。

一度被奉为圣物的“金杯”、“宝椅”确系林彪视察半岛时的下榻处——九角楼军招待所之物。那是秦浩在没有搞到“题词”无法收场的情况下,巧立名目,厚着脸皮,打通关节专门从九角楼要来的。不过,军招待所有同样的茶杯五百只,纵然动用最先进的侦破技术,也无法鉴定哪一只杯子上曾留下过林彪的唇印和指纹。那椅子经鉴定系光绪年间所制,不失为一件古董,是当年德国传教士连同九角楼一并留下的旧物。权威人士论定:林彪弱不禁风,生性怕寒,是断然不敢“臀顾”那把冰凉梆硬的枣木太师椅的。

真相大白,人们反而不敢相信了。秦浩如此拼命投靠,林彪政变之前又急于搜罗党羽,为何拒而不纳呢?猜来想去,终于有人悟出了奥秘:查老根儿,d师是属于“华野”的……

据说,不久前有人在龙头崖的茔地里见到过秦浩。他已须发皆白,目光痴滞,在僻静背人的林阴处踽踽独行,像一块移动的化石……按照《公安六条》,陈煜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未待“验明正身”,林彪折戟沉沙。他被宣布无罪释放。抓是有理的.放是正确的。做复员处理。回省城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区的文化馆,从此潜心作画。一九七九年的一个冬夜,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d师一位年轻的新闻干事风尘仆仆地星夜来访:“陈煜同志,我是师党委专门派来的,你是我们部队的‘张志新’呀!师里决定……”陈煜用那依然拿着排笔的手,木然地把来访者挡在门外,讷讷地说了一句:“扯——淡。”重新关上房门,继续往他的画布上涂抹油彩……

殷旭升拒绝接受晋升为团政治处主任的任命,不久就作为连职干部转业了。接收单位考虑到他在部队的本行,又是多年的学毛著积极分子,让他继续搞政工。他死活不干,只要求去食堂卖饭票……他卖了十四年饭票,没出现过一分钱差错。

彭树奎和菊菊自从那个风雪天踏上闯关东的路,部队的人便没得到他们一个字的消息。不知这两口子是在东北落了脚,还是辗转回了老家。他们的老家——那个曾穷得出了名的聊城,这几年已成了全国闻名的由穷变富的典型。不管他俩在天涯海角,都会从广播里听到家乡喜讯的……一批又一批地开进来了,铁路正向龙尾村延伸。冷落了十几年的龙山,重新响起了建设者们的开山炮声。

龙尾村的土地全部被征用,失去了土地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投入了建设者的行列,并成为这座城市的第一批居民。规划中的龙头崖将建成旅游文化中心,崖上的十九座坟茔是注定要迁走的了。有关部门曾联系将这些坟迁入半岛地区烈士陵园,陵园方面则说:“按现行政策规定,非战争死亡人员均不能算烈士,何况他们是……”下面的话没忍心说出口。对这十九座坟究竟做何处理,目前还是一桩悬案。不过,除民政部门外,对迁坟的事并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火热的工地、未来的码头、高楼、马路、商店、公园、影院、舞厅……足够他们想的了。只有龙尾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还时常念叨:

“要是那支队伍还在的话,干这活儿,一个顶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