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半夜,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把战士们搅醒了。又一阵紧急集合号声把大伙懵懵懂懂地吹了出来。

整个龙山工地鞭炮锣鼓响成一片,原来是主席的最新指示传下来了。

“最新指示不过夜”,这是老规矩。庆祝、游行更是老章程。可惜这里不是街市,既没宽敞的马路,也没有可去宣传的村庄,只好灯笼火把地绕山坳转上一圈。回头各班又是宣读、讨论、表决心……至于落实,那是天亮以后乃至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的任务了。

天一亮,工地上到处都贴上了用彩纸敬录的“最新指示”——

……我们是站在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大众一边,绝不站在总人口百分之四五的地、富、反、坏、右那一边……

这“最新指示”究竟是针对什么而言的,下面的人无从知道也无须知道,总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何况人们已被训练得那样善于领会,因此总能“活学活用”。比如龙山工地吧,你可以看见每一处“最新指示”下方,都有用白纸(纸的颜色是有政治色彩的)写成的大字标语:“郭金泰反对英雄人物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坚决同郭金泰划清界线!”……

“联系实际”如此紧密而恰到好处,即便说“最新指示”是针对龙山工地而发表的也未尝不可。

郭金泰又被押送回木板房写检查去了。

“锥子班”上早班。折腾了大半宿,却未能“立竿见影”。一个个睡眠不足,显得无精打采。

进洞后,彭树奎照例嘱咐陈煜一遍,要多留神,有情况及时报告,自己便闷声不响地抱起钻机开了钻。

王世忠死后,彭树奎接过了钻机手的工作,这是他的老本行。按规定,班长是不抱钻机的,可一时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而且他之所以要接过钻机,也是出于对死去战友的一种怀念和告慰。死者是生者的不幸。王世忠的死使“锥子班”失去了一名敢打敢拼的战将,这个位置是不能空缺的。彭树奎把正副班长的担子一肩挑起来,“锥子班”应该永远是把钢锥子!可眼下彭树奎的心中已不尽是这样的一腔豪情了。菊菊的到来,把牵在千里外的愁绪,一下子推到了眼前,虽说眼下还没出现麻烦,但身后的风风雨雨是不难预料的。而郭营长的再度隔离审查,使他的心一下子变得麻木了。直觉告诉他:他,郭营长,同殷旭升、秦浩并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当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他人的一种龌龊的动机流血卖命时,他甚至为自己的勇敢、争强而感到耻辱。龙山工程作为他困扰时的精神支柱,业已在心中渐渐坍塌了。“突突”的钻机声也解脱不了他心头的苦闷。

导洞的掘进已超过二十五米,还差十几米便可大功告成。秦浩昨天亲临连队督战,下达了“死令”,限半月内完成四个导洞的掘进任务。

彭树奎对此大不以为然。牛皮是好吹,可大话、空话治不了塌方!“锥子班”的锐气不是逼出来的,更不是吓出来的。“再追求掘进速度,就等于跑步向阎王爷那里报到!”营长的话不时在他脑海中回旋。身为一班之长,他要为全班的安全负责……

“班长,快!孙大壮不行了……”陈煜大声呼喊道。

彭树奎侧脸一看,只见孙大壮在副钻机手的搀扶下,东歪西斜地瘫在了地上。

“大壮!”彭树奎关闭钻机跑过来。

全班也都围了过来。

孙大壮处在昏迷中,满脸是泥尘。他发烧已经两天了,彭树奎让卫生员给他开了药,几次让他躺下休息,但他死活不肯下阵。

彭树奎坐在地上,把大壮搂在怀里,赶忙取出毛巾替大壮擦了擦脸上的污垢,用手一摸他的额头,只觉得热烘烘的,火一样烤人……

“快,拿水来!”

陈煜忙递过个水壶,彭树奎把水壶里的水慢慢倒进孙大壮的嘴里。过了会儿,孙大壮苏醒了。

“陈煜,你带大壮到营卫生所去看看吧。”彭树奎心疼地望着大壮,转脸嘱咐陈煜,“跟军医好好说说,开点好药,该住院就住院,别尽穷对付。”

“班长,不……不,俺没病。”孙大壮从彭树奎的怀里挣脱出来,爬起来又要去抱钻机。

“听命令!”彭树奎厉声道。

陈煜赶忙上前,架扶着孙大壮走了。

彭树奎对孙大壮的副钻机手说:“你去清碴吧,先靠我这一部钻机顶着。”

这时,隔墙导洞中的四大胡子又转悠过来了。

“怎么,老锥子,孙大壮他……”四大胡子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彭树奎。

彭树奎阴沉着脸没搭腔。

四大胡子率四班跟“锥子班”摽着干,凭的是勇气和干劲,从来不玩花花肠子。王世忠死后,四班的实力已和“锥子班”旗鼓相当,只要加把劲,四班是不会落后的。但四大胡子仍不时地过来侦察一番,这不过是个“习惯动作”罢了。此刻,见“锥子班”又病倒了孙大壮,他知道来的不是时候,便知趣地悄悄离去了。

他回到自己班的导洞,见一部钻机卡了钻。

“他娘的,这石质真够呛,动不动就卡钻!”四大胡子骂着,上前和钻机手一起用劲拔出钻杆。

钻杆下端打了弯,钻机的风门也坏了。四大胡子和钻机手蹲下来拾掇了一阵子,也未修好。

“扛上它,跟我去修理连。”四大胡子对钻机手说。

修理连在一号坑道和二号坑道之间。

四大胡子带着钻机手从坑道里出来,悠悠荡荡地刚越过一道沟坎,只见前面的小溪边上,三个汉子架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妇女,慌慌张张地朝山外方向走去。女的还在不断地挣扎着。身后的洗脸盆翻扣着,湿漉漉的一堆工装散在地上

“喂!干啥的?”四大胡子满腹狐疑地喊了一声。

三个汉子听见喊声,反而加快了脚步。

“站住!”四大胡子大吼一声,噔噔噔地追了过去。

三个彪形大汉站住了。

其中一个大汉短额头,雷公嘴,活脱脱像个没进化好的“山顶洞人”。他一见是当兵的,连忙满脸堆笑:“我,我们……是抓一个从村里跑出来的‘盲流’。”

“盲流?”四大胡子转悠到被五花大绑着的女人面前一看,大吃一惊。

“菊菊!”四大胡子慌忙拽出菊菊嘴里堵着的毛巾。

“强盗!土匪!……老天啊,睁睁眼吧……”菊菊一面骂着,一面嚎啕大哭起来。

四大胡子怒眼圆睁,浓眉倒竖,满腮的胡子都侘挲起来了。

“山顶洞人”见四大胡子这副凶相,赶紧解释说:“她是俺们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媳妇……”

“放屁!她是你们主任的姑奶奶!”四大胡子回身对钻机手说,“去把她老公喊来!”

“来人哪——”钻机手边喊边跑返回连里。

“山顶洞人”见事情要闹大,连忙凑到四大胡子近前说:“别,别误会……”

“误会?”四大胡子一下绾起了衣袖,亮了亮蒲扇般的手巴掌,微微一笑,笑得好疹人:“今天就误会到底吧!”

“叭!”一个耳光打得“山顶洞人”原地转了一圈。

另一个剃着秃头的家伙见四大胡子动了手,刚想往前凑,被四大胡子一把揪住衣领,飞起一脚,摔了个结结实实。

秃头疼得龇牙咧嘴叫喊着:“解放军还打人……”

“奶奶的,解放军还杀人哩,看对谁!”四大胡子说着,又在秃头屁股上猛踹了一脚。

长着一副瓦刀脸的汉子未敢靠前,嘴头子却不软:“这是干啥,一家人嘛!……俺们是公社民兵专政小分队的!”

“老子是正规军,今天先教教你咋做人!”四大胡子挥拳直奔“瓦刀脸”……

“山顶洞人”和满脸横肉的秃头,杀气腾腾地朝四大胡子扑过来!

秃头本想来个“黑狗钻裆”,谁知头高了一点,正好撞在了四大胡子的下处。疼得四大胡子“哎哟”一声坐了个腚蹲儿。“山顶洞人”蹿过来想掐住四大胡子的脖子,被四大胡子一个“兔子蹬鹰”踹出去老远。秃头乘机扑上去,把四大胡子压在了地上。“山顶洞人”爬起来也扑了过去。“瓦刀脸”想帮忙,却一直插不上手,三个人就地滚做一团……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一群歇班的战士飞奔而至。见三个陌生的汉子在厮打自己的战友,顿时怒不可遏,“呼啦”一下拥上去,你一拳,他一脚,把三个汉子打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了。

早有几个战士给菊菊松了绑。菊菊趴在地上嘤嘤地哭着……

彭树奎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坑道里跑来,身后又拥来一群穿施工服的战士。

“树奎……”菊菊一见到彭树奎,哭得越发伤心了。

彭树奎抚着菊菊的肩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场的战士们都流泪了。四大胡子朝战士们大吼一声:“还愣着干啥,把这三个龟孙子给我捆起来!”

战士们拥上去,扭起三条汉子的胳膊,解下鞋带,把他们一一捆了个“苏秦背剑”式。鞋带细,扎得又狠,疼得三条汉子吱哇乱叫。

殷旭升闻讯赶来。

“瓦刀脸”识货,一见来了穿“四个兜”的,知道是官,便哭咧咧地叫嚷着:“首长救命啊!首长……”

“你们是什么人?”殷旭升皱起眉头问。

“俺们是公社派来执行任务的,身上带着介绍信。首长……菊菊是俺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媳妇呀!首长……”

“胡说!”殷旭升怒斥道,“菊菊是我们彭班长的未婚妻!”

“不敢胡说哩!”“瓦刀脸”在地上挣扎着嚷道,“菊菊跟俺主任是订了亲的,她家收了千元的定礼钱……”

“闭嘴!谁让你们随便抓人!”殷旭升怒吼道。

殷旭升望了望不住抽泣的菊菊,沉思片刻,把彭树奎拉到一边,悄声说:“树奎呀,我看把他们轰下山去算了。不然,放在连里没法处置。影响军民关系不说,他们是老家地头蛇派来的,咱也惹不起呀……你看呢?”

彭树奎喘着粗气,不置可否。

“告诉你们,再来闹腾没你们的好果子吃。”殷旭升使个眼色,让战士们给趴在地上的三条汉子松了绑。“还不快滚!”

三个彪形大汉急忙爬起来,连跑带颠,生怕战士们反悔。跑过一道小沟,看看追不上了,“瓦刀脸”这才站在坎上,回身喊道:“姓彭的,告诉你,要么你放人,要么你交出一千块钱!不然,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去算账!”

“狗日的,你再嘴硬,看我不……”四大胡子攥起蒜臼般的拳头,拉开架子要追……三条汉子一溜儿烟跑没影了。

战士们边往回走边骂骂咧咧:“这叫什么他妈的革委会,什么他妈的专政小分队!土匪!”

“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这还叫当兵的活吗!”……

殷旭升拉了拉彭树奎的袖子,落后几步:“到底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