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彭树奎带领全班提前十分钟开进了一号坑道。接着,另外三个作业班也拥了进来。
一号坑道的通道已开进山体二百多米,全被复好了。通道两边已经开掘出的几十座房问里,担任被复的二连正在昼夜灌注。石质再差的洞子,一经钢筋水泥被复,便成了铜墙铁壁。走在这灯火通明的“地下长廊”里,是很能激发出一点创业的自豪感的。
在“长廊”的尽头,开掘荣誉室的作业刚开始。在三十六米宽、十八米高的断面上,四个宽七米、高四米的“上导洞”①正同时掘进。只要上导洞打通了,把拱顶先被复起来,下面的开挖就好办些了,就不会出现塌通天的危险了。因此现在正是工程最较劲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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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大跨度的工程断面上,首先把其中一部分山体打通,然后再扩挖剩
余部分的掘进方法,称“导洞开掘法”。在拱顶部位开挖的导洞称“上
导洞”。
照惯例,彭树奎带安全员陈煜上去同七班长办交接,检查洞顶是否有未排除的险石,其他同志便由副班长王世忠带着做那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早请示”。现在零点刚过,他们大概要算这个国度里“请示”得最“早”的人了。这可以说明他们的虔诚,也可以说是为了利用空隙时间“见缝插针”。面对东方,手举小红书,“高唱”和“敬祝”一番之后,几十个粗大的喉咙又一齐吼出此时此地最常用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整个坑道发出强大的共鸣,轰轰轰响成一片,倒也十分雄壮。
天不热,山洞里还有点凉丝丝的。王世忠却一进导洞便扒掉工装和内衣,浑身只剩条裤衩,露出腿上黑森森的汗毛和胸前突起的肌肉。他是决心大干一场了。不一会儿,彭树奎和其他战士也先后扒光了膀子。在导洞里干活儿,衣服外是烟尘、泥水,里面是汗,不如脱了痛快。由于长年施工,个个都像从非洲来的移民,黝黑的身躯上泛着油光,像镀过一层珐琅。
只有担任安全员的陈煜没有脱衣服,他正在分发防险帽。
修这样一座工程所耗用的资财,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是不敢想象的。但用在战士身上的劳保费用却少得不能再少。每人每年只有八元,仅够买一双必备的长筒水靴。全班十二人,只有十顶防险帽。
陈煜把一顶防险帽递给彭树奎,彭树奎摆手不要。陈煜把防险帽一下扣在王世忠头上。王世忠的脑袋猛一拨楞:“谁需要这玩艺!”防险帽被甩在石碴堆上。
他这个举动,一半是表示当班副理应“享受在后”,一半是为了显示硬汉子气,就像他要扒光脊梁显示一下浑身的疙瘩肉一样:这是他的老习惯。按规定掘进班作业时必须戴防尘口罩,他从来不戴,还直嚷嚷:“又不是臭小姐,戴那玩艺儿,怪憋气的:“有一次让营长碰见了,随手把自己的防尘口罩递给他:“同志,石尘吸入肺叶,不用一年,你将得一种致你于死命的矽肺病,懂吗?”
“我会得病?!”“王世忠拍拍胸大肌,不以为然。
“必须戴!”营长火了。
王世忠这才从裤袋里掏出他那脏得像抹桌布一样的口罩,捂在嘴上。营长一转身,他就把那东西撸到下颏底下去了。
可是,自从陈煜来到班里,当了安全员,他的英雄举动算是碰上了克星。他老和他过不去。
“逞啥能!就你脑瓜皮硬,敢碰石头!”陈煜嘴里可没那么多好听的。
“怕磕怕碰,把脑袋掖到裤裆里呀!”王世忠的犟劲儿又上来了。一场舌战即将发生。
全班都知道,这种时候,只有一个人能治他。
“执行安全条令!”班长彭树奎眼睛盯着拱顶,口气不软不硬。
条令规定,钻机手必须戴防险帽。
王世忠梗了梗脖子,乖乖地拣起防险帽,扣在头上了。他知道,不这样,班长就不让他开钻。而隔壁的四班已传来隆隆的钻机声,王世忠已经急不可耐了。
“‘笨熊猫’,准备开钻!”王世忠诈唬起来。
掌子面上两部钻机,由王世忠和被称为“笨熊猫”的战士孙大壮操作。这时,他俩各带一名副钻机手,拉开了阵势。
“开钻!”王世忠发出虎啸般的命令。
“突突突……”两部钻机同时以每秒二百转的转速,轰响起来。
顷刻间,导洞里石尘翻卷,水汽蒸腾;钻机的啸声刺痛耳鼓,震得人胸膜发颤。山,人,空气……一切都在钢铁与岩石的撞击中抖动……
打坑道——角斗士的舞台,勇敢者的事业,其激烈程度绝不亚于两军对垒的战场。这里,最软的物件也比人的骨头硬,碰点皮肉流点血,根本就不能算是伤。一个工班下来,头轰轰直响,浑身没有一块肉不疼。当然,这还没有把塌方的情况计算在内。
按熟透了的作业程序,彭树奎带领其余的战士在扒碴、运碴。他们必须赶在下次放炮之前,把前次放炮轰下来的小山似的石块、石碴,倒运到导洞下面,再装进斗车,顺通道上的钢轨运出坑道:
彭树奎以每分钟三十锨的固定节奏,往斗车里装着石碴。肌肉隆起的两臂,从容而机械地挥动着。倘若横在他面前的是一辆永远装不满的斗车,他手中的铁锨也将会无休止地挥动下去。
这就是他的性格。
他不怕苦。“锥子班”的战士都不怕苦。
怕苦的战士进不了“锥子班”。
“锥子班”在连的建制序列上是三班。这个光荣称号是前辈人用血换来的:
一九四八年春,我“华野’’部队包围了国民党九十六军驻守的潍县城:半个多月的激战,只扫清了城外的据点,始终未能破城。高四丈厚两丈的潍县城墙,顶上能并排跑开两辆美式大卡车,不谓不坚。敌军长陈金城,借着自己的名字吹嘘说:“潍县乃金城,金城不可破。”僵持中,勇猛善战的三班战士想了个绝法子,奋战三昼夜,一条六十米长的地下通道挖到了城墙根下,一口大棺材装满炸药,安上滑轮,顺地道推到城下,一声巨响,“金城”被撕开一道大豁口……
在“华野”召开的庆功会上,三班被授予“锥子班”的光荣称号。
此后二十多年,“锥子班”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茬茬都是硬骨头。
连里分兵,从不把城市兵分进“锥子班”,虽属偏见,却保住了“锥子班”的特色。清一色的庄稼汉,能吃苦,肯听话,爱荣誉。“锥子班”的荣誉与日俱增。
“白面书生”陈煜能进“锥子班”,算是破例。他原是省艺术学校美术系油画专业的学生,一九六七年被师宣传队招来画布景,后又到电影队画幻灯,在全师也算是小有名气了。至于他为啥被下放到施工连队的“锥子班”来,在班里还是个“谜”。
待人厚道的彭树奎,担心这文化人吃不消坑道里的活计,又见他机灵,便给他派了个最轻快也最重要的差事——当安全员。彭树奎专门嘱咐道:“别以为当安全员轻松,全班的命都攥在你的手里。”
陈煜懂得这话的分量,从来不敢马虎。
吊在导洞当空那只二百度的灯泡,在弥漫的尘雾中失去了它本应有的亮度。陈煜打着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瞪大眼睛在拱顶上来回巡视……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发现险情。
他不敢怠慢,揉了揉酸痛的双眼,继续在拱顶上搜索。突然,他发现头顶上有粉末般的泥尘在下落。手电照过去一看,见一块巨石旁边有细微的裂缝……
“嘟嘟嘟”——他拿起挂在胸前的哨子猛吹,又大喊:“班副,停钻!大壮——,停钻!”
没人回应。钻机的轰响声盖过了一切。
陈煜忙从地下捧起一撮碎石碴当空一扬,碎石冰雹般地落在战士们的头上。这是彭树奎教给他的办法。
孙大壮即刻停钻了。王世忠仍像条野牛似的抱着钻机“突突”猛钻。
陈煜一看,只有搬救兵了,忙站在洞口,朝洞下连喊几声“班长”,彭树奎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停下锨,“噌噌”几步跨进洞来。见此情状,他急忙跳过碴堆,上前一把拉过王世忠,随手关闭了钻机的风门。
“干啥?”王世忠回脸眼一瞪。
“靠后站!”
只有这种时候,你才能懂得沉默寡言的彭树奎当“锥子班”班长是绝对称职的。
陈煜打着手电,彭树奎操起长长的排险杆,瞅准地方,猛一戳,哗啦一声,一块桌面大的石头带下一堆碎石,足有四立方。
几个战士拉长了脸,吐了吐舌头。
彭树奎顿感心惊肉跳,只顾了想心事,险些出了人命!
王世忠朝脚边一块大石头踹了一脚:“奶奶的,又误了我两个炮眼!”他朝副钻机手挥了下手,“开钻!”
“等等!”彭树奎制止道。他朝拱顶塌方的地方看了半天,才命令说:“全部下去抬排架,先支撑!”
王世忠不解地瞄了班长一眼:“班长,时间可不多了,万一炮眼打不出来,那新纪录……”
“我知道!”
王世忠见班长今天情绪特别不好,便不敢吭气了。
王世忠,一九六六年入伍的兵,给师政委秦浩当过一年警卫员。龙山工程开工时,作为一员虎将放到了“锥子班”。旧话说:“相府门前七品官”,在班里,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惟独对彭树奎还是恭而敬之的。连队的事儿,军龄就是辈分.九年军龄的彭树奎是爷爷辈。他没法儿不服……
“锥子班”的支撑架刚固定好,坑道内吹响了统一点炮的哨子声。
满脸络腮胡子的四班长从隔墙的导洞走过来侦察了:“喂,老锥子,又创纪录了吧?”其实他一进来就瞅了一眼掌子面,知道“锥子班”至少比规定数少打了十几个炮眼。
“四大胡子,你整天诈唬个尿!”彭树奎没好气地说。
“嚇!搞起支撑来了。”四大胡子得意地笑着,“行,下班作业人员也跟你们沾大光了,有风格,有风格!”
“四班长,你先别神气!”刚给炮眼装上药的王世忠气哼哼地走过来,“‘锥子班’要是落你四班后头,我王世忠倒过头来走给你瞧!”
“厉害,有气魄!”四大胡子笑着溜走了。
一阵阵沉雷般的排炮声滚过龙山,激起久久的回音。
坑道里放炮准时准点,“老施工”们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影响睡觉。郭金泰甚至有这样的本事,他睡着,也能从炮声里分辨出哪一个坑道没有打完规定的炮眼,因此早晨一醒来就能大致估算出掌子面上的进度。
可是现在他却被炮声惊醒了。他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排炮里有一号坑道的炮声,而那里今夜是不应该有炮声的。他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急火火地奔了出去。
炮声响过后,排完烟,战士们又都拥进了坑道。荣誉室的四个导洞中,四个班的安全员正在用杆子排险石,导洞中一片“哗哗啦啦”的落石声。
陈煜从导洞里探出头来,冲彭树奎抱怨说:“糟透了,这拱顶简直是个漏筛子。”
“就这么着吧!”导洞下的王世忠等得不耐烦了,急着要往导洞上爬。上一排炮他们班落后了,眼看创纪录的计划要落空,下一次他要补回来,至少不能让四大胡子那么得意。其余的战士也都呼呼隆隆地朝导洞上拥。
“站住!”郭金泰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谁叫你们来掘进的?”
战士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彭树奎望着郭金泰那张被激怒了的脸,茫然不知所措。
郭金泰猛地想到,一准是殷旭升从中做了梗。他对近前的一名战士命令道:“喊你们指导员来!”
片刻工夫,殷旭升揉着睡眼跑了进来。
“营长……”他极不自然地朝郭金泰笑了笑。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插进二连先搞被复吗?”郭金泰强压着一肚子火气,“为啥不执行命令?”
“是这样……”殷旭升神情有些慌乱,“秦政委……来了电话,指示说……要乘‘九大’的东风,加快掘进速度,提前拿下荣誉室,所以……”
沉默:
殷旭升慢慢镇定下来了。
“同志们,这段山体石质不好,安全是有点问题。营长指示我们,一定要加强安全措施,不许蛮干。”说到这里,他瞟了郭金泰一眼,“营长是我们连的老首长了,一直非常关心和爱护大家。我们‘渡江第一连’的新一代决不能给前辈丢脸。同志们看看,是撤出去呢,还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泰山压顶不弯腰!”王世忠又来了神气,“不掘进,还要‘锥子班’于尿!”
“忠不忠,看行动,不拿下荣誉室决不收兵!”四大胡子也不示弱。他是决心和“锥子班”摽到底了。
战士们你一言,他一语,一个比一个决心大。一、二班的班长甚至领头呼起语录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整个坑道都嗷嗷叫起来了。
郭金泰没想到殷旭升竟这样“善于”发动群众。他望着眼前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只觉得心在猛烈地收缩。这样的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在恶战前的誓师会上,在敌人坚固的城墙下,在喷着火舌的碉堡前,在大战雀山工程的坑道里……作为指挥员,他曾多少次被这嗷嗷叫的场面激动过!它是指挥员下决心的基础,是夺取胜利的保证。如果说指挥员的伟大在于运筹帷幄,那么战士的伟大则在于不惧流血牺牲。然而此刻……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战士们说,却又一下子难以说清。他们太年轻了……
终于,他咬紧牙关,沉重地进出一个字:“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