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多多”?听起来多么像一条狗的名字。好像有一部香港电影,那里面有一条狗,名字就叫多多。郭劲松请客那晚,周蒙第一次听到“多多”这个名字,晓辉也认识多多。他们都说一个叫多多的人一定会来,本来就是买了生肉蔬菜活鱼等多多来做的。可是,等大家凑合着烧熟了吃完了,那个叫多多的人也未曾出现,呼他他也不回。

晓辉说:“多多好久没来了,大概是找到工作了,他做的东坡肘子真叫绝。”“还有酸菜鱼。”另一个男孩儿接了一句。

“我就爱吃他的油炸鸡蛋土司。”郭劲松说。

这是个厨子吧?周蒙捉摸。

周蒙没有考虑过郭劲松的可能性,因为郭劲松比她小。

郭劲松是那三个男孩儿中的一个,就是一开始晓辉指挥着给周蒙搬行李的那三个男孩儿。郭劲松后来在楼道里见到周蒙总跟她打招呼,可周蒙老分不清他是三个中的哪一个,她觉得三个人个头儿长相都差不多。后来分清了,也知道郭劲松比她小。

说起来不好意思,这已经是郭劲松第四次请她和晓辉吃饭了。虽然每次都是学生式经济吃法,不是自个儿买点儿鱼肉做做,就是去食堂小炒部。

潘多,潘多甚至比郭劲松还小。

真正见到那个叫多多的人,严冬已经降临,周蒙又搬家了,而且又跳了三次槽。她的新东家是北京加盟影视。加盟影视隶属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隶属北京加盟集团。加盟集团是个怎样的集团呢?一个年营业额上百亿的私有集团公司。

加盟影视是个新注册的影视公司。按照公司云总的构想,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下属三大子公司:加盟影视,加盟广告,加盟文化。当然在目前,除了加盟影视,其他两个公司还是空壳子。周蒙是作为广告文案招进来的,但加盟广告公司没有广告客户,周蒙的实际工作是包揽公司所有的影视宣传文案。明确点儿,就是吹捧公司正在运作的各类电视剧。所谓运作,有两类:一类是公司自拍片,另一类是引进发行。忘了提一句了,加盟影视也有两个子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制作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发行公司。牛吧?加盟影视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至少江湖上是这么看的,所以,加盟影视一崛起就成了行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冤大头。

“本子没人拍呀?找加盟影视呀!”

影视公司的人坏,周蒙有一句宣传文案写某某女演员某某剧一炮而红,结果发行部的人立刻跑到广告部来打听:“哎,你们周小姐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她了解一炮而红的明确含义吗?”不久,周蒙就了解了。

当潘多发现周蒙真的是处女,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很有几分失望:“怎么,都二十三岁了,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要过你?”

好像他吃多大亏上多大当似的,女朋友居然是压仓货。

事后,他又别出心裁地保存了那张床单。周蒙觉得无聊,出国的时候把床单随手给扔了,到了美国潘多还问呢。

有这么一种说法,如果跟第一个男朋友旷日持久地精神恋爱,跟第二个男朋友就会短兵相接很快步入实质问题。

经验,经验之谈。

潘多是晓辉派来的。

周蒙在公司做了一星期的文件,在电脑里丢了,把周蒙急得,跳来跳去。“别急,我给你派个人来,没准能找着。”晓辉是没什么口音了,就是嗓门比一般北京人来得大,“就是多多呀,你见过的。”

“我没见过,老听你们说。”

“哦,那你马上就见到了。”

北京冬天那么冷,潘多却是满头冒汗地出现在周蒙眼前。难道他是一路从中关村跑来的?或者是骑自行车?周蒙心里挺感动,素不相识,晓辉一个电话,人家就热心肠地赶来了。

“你以为我跟谁都这么热心肠啊?还不是老郭他们老说你漂亮,想看看你呗,到底有多漂亮?”好了以后潘多这么跟她说。

“那我漂亮吗?”

潘多上下左右地打量:“漂亮还漂亮,不够酷。”

周蒙的理解是:她形象过时了。

讲到满头冒汗,潘多嬉皮笑脸起来:“我当然打车来的,可是没坐电梯,怎么样?感动吧?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周蒙他们公司在十一层呢!

这也许是他屡试不爽的经验,可是给周蒙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天下午潘多确实帮她找到了文件,找到文件周蒙说了一句:“哪天我请你吃饭。”就埋头跟秘书小黄两个加紧修改标点字句,下班前,这份文件一定得交到云总手里。

她以为他都走了呢,一扭头,发现潘多趴在旁边的写字桌上睡着了。

“Sleeparound”,美国人开玩笑说,到处睡的总统都是好总统,前有肯尼迪后有克林顿。潘多,即使不是一个到处睡的男人,也是个到处睡着的男人。不管是地铁、快餐厅还是别人家的沙发上,他都有可能进入良好的睡眠状态。周蒙后来的经验是,吃过一点儿东西他更容易睡,好像狗在饭后要打个盹儿。五点半,周蒙下班的时候潘多还没有醒,他睡了总有两个多小时了。看来,今天这顿晚饭周蒙是请定了。她走过去想叫醒他,还没张口呢,潘多敏捷地从臂弯里扬起头来,咧嘴一笑:“可以走了?我请你吃饭去。”

潘多说着捞起搭在椅背上的黑皮夹克。

刚才他真睡着了吗,还是养神呢?“我请你,今天是你给我帮忙。”周蒙客气地较真说。

潘多没言声,等出了公司走进电梯,而且电梯门关上了,他掏出钱包,又是那么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咱们比比,谁兜里钱多谁请。”

周蒙瞟了一眼他钱包里的内容,不准备跟他比了。

钱是没有他的多,岁数,她可能比他大。

在吃饭的过程中,周蒙证实了这一点,表情一下子勉强起来。

她不知道她的勉强对潘多的影响。

直到现在潘多还没觉着周蒙有多漂亮,尤其不喜欢她身上那件青不青黄不黄的毛衣,把脸色都衬暗了。心眼儿好是真的,点菜的时候,她没点一样贵菜。可不是每个女孩儿都会这么手下留情,尤其略有姿色的,她们大多数理所当然地宰你一顿。

然后,她突然沉静下来,她沉静的样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特别的是,跟潘多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特别不一样。

潘多早知道周蒙比他大,大怎么了?他又不是没有交过比自己大的女朋友。“你不是北京人?那你讲话怎么没一点儿口音?”

他们北京人喜欢这么夸外地人:“你讲话没口音。”

周蒙笑笑:“我当过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讲话不能有口音。”

“怎么不当了?”

“不想当了。”

“为什么不想当了?”

周蒙喝一口茶,双臂一叠,老气横秋地问:“你大学刚毕业吧?”

潘多不服气地说:“刚毕业怎么了?你不就比我早毕业一年吗?我知道,是因为生活,对吧?”周蒙大笑:“对对。”

“有什么好笑的。”潘多愤愤不平地嘟嘟囔囔,“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自己也笑了。

笑了一下,他不笑了,往椅背上一靠。

“别以为我不懂。”潘多老练地弹着烟灰,“信不信吧?我差一点儿就是孩子他爹。”周蒙不信,他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信,为什么不信?”她说。

看得出,她说信了,他有几分乱了。

周蒙掂掂茶壶。

“又空了?”潘多惊讶地说,“你真能喝水。”

“能吃能喝。”周蒙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不知不觉,他们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周蒙是上个星期刚搬的家,她爸爸给她从所里要了间单身宿舍,挺大的,有16平方米呢。为了让女儿住得舒服点儿,周从诫还从所里请了两个工人,刷了房,装了自来水龙头,铺了乳白色的地板砖。曹芳来看过,背过身嘀咕一句:“还是疼闺女。”

为了周蒙这间单身宿舍,周家牺牲了新楼的三室两厅,代之旧楼的一套三居室。曹芳是看着新楼成长的,还没竣工呢,她就到楼里实地勘察了好几次,怎么装修、添什么家具、家具怎么摆心里都有一本账。得,白费心思了。

“你妹妹的个人问题还不解决啊?她不急,我还急呢。”曹芳跟周离抱怨。有了属于自己的16平方米,周蒙更没什么可急的了。

今年冬天,周蒙没有添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16平方米上。

预算三千,实际多花了一倍还不止,这都是张晓辉垂帘听政的结果。到后来周蒙都糊涂,这到底是她的房还是人家张晓辉的房?

虽然没有自己的房,张晓辉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看装修杂志逛家具店。有一阵儿,她老去“贵友”,“贵友”当时有个北欧风情家具展。每天下午五点半一下班,张晓辉就去“贵友”和那些典雅的家具约会。周蒙陪她去过一次,旁听了张晓辉跟一位导购先生探讨把家具运到四川的种种细节。那是一套丹麦家具,全买齐了,张晓辉也别想开店了。

“你真买呀,还是拿他开涮呢?”好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导购先生,周蒙小声地问张晓辉。“怎么叫拿他开涮呢?我是他们公司的潜在客户。”张晓辉说了一句广告术语,握紧拳头,“以后,以后我会买的。”

这个以后,是下个世纪。

2000年,圣诞刚过,周蒙在美国接到张晓辉从四川绵阳发来的一份特快专递,拆开来,一大叠彩色照片,没有信,晓辉只在一张全景照片后面写了三个字:我的家。

晓辉一直渴望有一个家。

那也是一个诚然美丽的家。

不知道是增添了它寂寞的美丽还是减少了它平凡的温馨,这个家没有男主人。在1995年12月以前,周蒙的16平方米也没有男主人,所以她想买个单人床就行了。张晓辉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单人床单薄小气,会破坏整体布局。

“还是中床好,睡着舒服,看着大方。”张晓辉指示道。

周蒙一听,也觉得很合理。后来,潘多一再夸赞张晓辉有先见之明。

张晓辉也一再表示自己料事如神,显摆起来就是:“那还不是我的意思。”要全照着她张晓辉的意思,就不仅是周蒙一个人破产了,潘多也得破产。一开头张晓辉非逼着周蒙买北欧的家具不可,张口就是:“国产的你就不用考虑了。”别看是四川农村长大的孩子,张晓辉只对北欧的家具情有独钟,南欧的都不行,尤其看不上繁复华丽的意大利家具,对其恨之入骨。

“一点儿都不简洁。”张晓辉耷着眼皮撇着嘴角评论意式家具。

口角酷似周蒙曾经上过几天班的一个广告公司的副总,这位副总对属下只会说一句话:“简洁,再简洁一点儿。”

跟副总不同的是,张晓辉对家具的要求除了简洁,还有一个特别的审美追求,她喜欢家具要扁一点儿。她给周蒙上课:“……就像好的时装穿在人身上,视觉效果是扁的,家具也一定要扁才有现代感。”不光给周蒙一个人上课,还给一家合资家具厂的销售员上课,这是在张晓辉终于同意正视周蒙的经济形势,放弃北欧家具以后。

床,衣柜,电视柜,书架,书桌都是在那个合资家具厂订做的,一色的浅黄色榉木贴片,因为不是原木的,张晓辉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直到连跑七个家具城,买到一张桃木清漆的折叠式小餐桌,周蒙才不用看她的脸色了。订做的家具都还没到,张晓辉美滋滋地把小餐桌左摆右摆,坐下来,又左顾右盼。周蒙自己也很喜欢那张小餐桌,桃木的纹理特别漂亮,树节处的颜色深,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疤远看像一朵朵国画里写意的梅花。别致是别致,可惜跟其他家具不是一套。

“不要什么都是一套的,那多小家子气。”张晓辉没有白在北京待五年,虽然她的北京话还不够有腔有调,她真是有品位的,“要跳出来才好看。”

张晓辉说着话打量乳白色的地板砖:“周蒙……”

周蒙就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了。

上次,张晓辉也是如此这般打量一番,就逼着她把水池拆掉,周蒙宁死不从。且不说这是她爸爸找人费好大劲儿给装上的,有个上下水在屋里多方便,以后还要买洗衣机呢。

“可是这个水池破坏了整体效果。”张晓辉恶狠狠地叉起腰。

最后,折中的解决办法是利用又扁又长的衣柜挡住水池,至于靠外的一侧,周蒙的想法是拉一个布帘。“不行。”张晓辉想也不想就给否决了,“我不能让你把这间房给毁了。”张晓辉有绝的,她量好尺寸跟家具厂订了个日式推拉门,推拉门是连着衣柜的。“这也好,你那个电饭锅,还有什么零七碎八的都可以搁到门后头。”

什么叫人才?张晓辉才是人才。人才这会儿又发话了:“周蒙,你这地板砖得换,太露怯,起码得换进口合成木的,不用打龙骨。”“晓辉,差不多就行了吧?”周蒙已经筋疲力尽。

“差不多?啷个行呦?”张晓辉一急,四川话冒出来了,“差一点儿都不行,铺地板砖,跟厕所似的,哪有家的气氛啊?”

“可这地板砖是我爸刚给我铺上的,再说,我实在没钱了。”

“没钱,我借给你。”张晓辉难得爽快地说。

头回见面,潘多送周蒙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

“你们这儿楼道真黑,你每天下班都是一个人吗?那多危险啊。”潘多说。北京男孩子,那张嘴真是甜。

不过,危险的,恐怕不是漆黑的楼道。

周蒙从大衣兜里搜出钥匙,打开门,按亮灯。

都不等她邀请,潘多踢掉鞋,一步就跨进门来了。

是的,潘多是直到走进周蒙的房间才真正动心的。

房间显得特空。

一张中床当中摆着,床两侧空空落落,床尾是个电视柜,没有床头柜。床靠里的一侧有个衣柜,衣柜连着个磨砂玻璃的推拉门。

从床到门口大约有10平方米的空地,进门右侧靠墙是书架和书桌。左侧,靠窗放了张小巧的原木折叠式餐桌,两把椅子。

餐桌上有一只白色冰纹花瓶,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枝干花。

浅杏色木板地上随便扔了几个方枕,方枕和床罩是一套,橘黄的暖色调,图案是希腊女神和小天使。旧楼高,房顶装了吸顶灯和两个射灯,一直垂到地面的长窗帘是米白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女孩子气的,纯净又美好,像个童话。

“你刚搬进来吧?你这儿不太像住人的。”

周蒙给逗笑了:“不住人那住什么?”

“反正,不是住我这种人的。”他看着她笑着说。

事实是,他很快就住进来了。

讲老实话,第一眼看到周蒙,潘多心里暗自叫苦,又上了老郭的当,完全是个还没发育好的慌里慌张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没有旁的值得请吃饭的女孩子,他才不会傻等着她下班。她的大衣一定不够暖,从她们公司一出来走到街上,她的肩膀立刻缩起来了,看起来怯生生的。即使没有羊绒大衣也可以穿羽绒服嘛,女孩子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是非常愚蠢的,没有温度又哪里来的风度?在小饭馆里,一杯热茶下肚,她的样子就好看了一点儿,沉静的样子,更好看了一点儿。而且,人家到底是学文的,讲起话来比理工科女生逗。

“你们影视公司挺来钱的吧?一个月有没有两千?”潘多试探道。

“两千五。”

潘多立刻觉着英雄气短。潘多大学毕业为着出国方便,没要国家分配,在中关村计算所下属的软件公司随便找了份工作,他才拿1500不到。

“你有什么特长?你,”潘多眼里闪着笑意,“不会是编电视剧的吧?”“不是。”周蒙想了想,说,“我工作认真忠于老板,另外,也有点儿小运气。”“漂亮女孩找工作特容易,是不是?”潘多问。

“那你要去问那些漂亮女孩。”周蒙答。

研究生院的暖气烧得热,一转眼,周蒙已经换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大开领毛衣。人是环境中的人,在这间童话一样的房间里,潘多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温柔典雅的太太。潘多翻翻书架上的小说,转过身,说:“你特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她也特爱看小说,她也姓周。”周蒙递给他一杯菊花茶。

不是不想说点儿什么,只是不论说什么,都像老调重弹。

可是从一开始,她也没有拒绝他。

潘多是很难拒绝的,你可以拒绝人,但你很难拒绝一只渴望和人类亲近的动物。潘多就像一只动物那样直接。

第一次见面,他进了她的房间。第二次见面,他吻了她。第三次见面,他跟她上了床。如果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蒙没有等待潘多的电话,那是自欺欺人。

现实就是这么的富于戏剧性,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给她打电话,周蒙上卫生间回来,同事告诉她,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她。

把她懊恼的……

周蒙先给周离挂电话:“哥,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周离说没有。

那么,就是潘多了。

周蒙看着表足足等了一刻钟,他没有再打过来,她打过去了。

在电话里潘多约她明天去中关村玩。

周蒙决定拿拿架子,推辞说太累了,周末要睡一天觉。

“来吧,我挺想你的。”潘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情意绵绵。

第二天,是冬天里温暖得像春天的一个日子。

周蒙晚到了近一个小时。

在人群中,潘多一眼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灰蓝色的薄呢连身长裙,一个色系的长大衣,口红是浅浅的玫瑰色。唉,上回,她要也是这身打扮,他早给她打电话了。

灰蓝这种颜色,是特别适合周蒙的一种颜色。

“对不起,我起晚了。”

潘多想也没想,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走,先吃饭去。”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亲她了?

从麦当劳出来逛海淀图书城。

周蒙看到一套四本的《张爱玲文集》,翻过来看了看价钱。

“买吧。”潘多说。

“都看过了,我想买的是欧·亨利。”

“买吧。”潘多掏出了钱包,“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买这套书,我跑遍全城的书店。”“给女朋友买?”周蒙笑问。

“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不会那么想看张爱玲。买到了吗?”

“没有,跑遍全城都脱销。”潘多是在南方一个大城市读的大学。“可是,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所有的书摊儿上都摆上了这套书。”

“你买了?”

“没,她跟我吹了。”

就像风吹拂到脸上那么自然,他又亲了她。

不是不喜欢他亲她,只是心里的那份难过没有办法说出来。

路边有花店,潘多说:“我给你买花吧。”

周蒙认真地说:“不用了,真的。”

他还是买了,买的是红玫瑰。

她想说:我更喜欢康乃馨。她没有说,只要是花,就没有开不败的神话。在计算所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动物一样直接。最初的心悸不适以后,周蒙的反应,堪称强烈。像别的女孩一样,周蒙问:你爱我吗?潘多没吭声,他再直接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告诉她:我不爱你,我需要你。才第二次见面啊,爱一个人是好抽象好古怪的,他现在哪里知道?

就是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她。不然早晚会被反问:“你不是说你爱我吗?”当晚,周蒙满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料到,一挨枕头就酣然入梦。

她累了,谈恋爱跟上班一样,需要体力。

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谁啊?”

是午后,米色的窗帘上印遍了太阳。

“你哥哥。”

有一点点失望,不是潘多,可昨天晚上也是她跟他说好的,今天不见面,她有一个文案要在星期天赶出来。“等会儿。”周蒙迅速套上裙子,打开门。

“昨晚怎么没回家吃饭?”周离一进门就问。

“逛书店去了。”周蒙边洗脸边说。

“爸爸的意思,”周离顺手拉开窗帘,“今天一起去一趟北海。”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赶一个文案。”

周离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妈妈的……”

周蒙铺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今天,是她妈妈的忌日。她妈妈最喜欢北海,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她居然给忘了。

“就我们三个去。”周离以示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

楼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了。

她住的五层楼,住户本来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几对小夫妻周末都回父母家过。远远的,她的门口仿佛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一点烟头的红光。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身影姿势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睁越大,心跳都快停了。他甩掉烟,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

是潘多。

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热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这儿胡思乱想一下午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张晓辉刚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周蒙,过来啊。”

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的左侧,有两双鞋,一双大一双小。

是谁呢?声音那么耳熟,眼珠从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张晓辉了然地,也是冷然地一笑:原本以为,她周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还不习惯和别人一床睡。

潘多折腾累了,睡着了。

周蒙轻悄悄地起来,按亮一盏射灯,既然睡不着,就把文案写了吧。

铺开纸,拿起笔,她却写不出一个字。

按照潘多的办事步骤,昨晚就该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没让他进来。

平时不觉得,他睡着了,摘掉了眼镜,眉眼长长的,嘴唇特别端正,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女孩子。睡着睡着,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如同水面划过了一道涟漪,悄没声儿地笑了。他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无邪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颗心爱的糖果?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个笑容,不管潘多做了什么,周蒙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只要想到这个笑容,她就无法离开他,那是多么孩子气的笑容。

关上灯,她刚躺下,他的手臂已经揽过来了。

闭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刚过,一夜的风雪延误了好几个航班,新修的西安机场因此显得特别拥挤杂乱。李然在候机厅里转着,想找个座位。

一个小女孩儿冲他直招手:“叔叔,这儿这儿。”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个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摆摆手。

小女孩儿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里嚷嚷:“妈,把包移开把包移开。”小女孩儿的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先往地上扔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旅行包放在报纸上。“坐吧。”说着,小女孩儿的妈妈视线又转到了报纸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儿催着。

“谢谢。”李然给这一冷一热的娘儿俩弄得挺尴尬。

李然一坐下来,小女孩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叔叔,您去过美国吗?”“没有呀,”李然从口袋里拿出几块果仁巧克力,“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我爸爸去过,而且,我爸爸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小女孩儿大大方方地从李然手里接过巧克力,“谢谢叔叔。”

小女孩儿的妈妈板起脸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儿翻翻眼不以为然地说,“我谢过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李然解围地说。

“您太客气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终于放下了报纸。

“我也有个女儿。”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儿的妈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儿?你结婚了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怎么问人家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是结了婚才有女儿的。可对方实在不像,倒不是说他特别年轻,而是特别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两手空空,一个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长年旅行的。李然也笑了:“我女儿才一岁多,刚会说几个单字。”

“哦,再过半年就什么都会说了,小嘴不停,说出来的话能吓你一跳,我们点点就是这样。”点点现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

“女孩儿是学话快。”李然的语气俨然是个有经验的父亲。

点点的妈妈又感到好笑,因为他俨然的口气。

此时,候机大厅里盘旋起一个女高音:“旅客同志请注意,飞往杭州的318航班航线已开通,将在十点五十分起飞。”

点点的妈妈侧过头注意地听着。

“您是这趟飞机?”李然问。

“不是,不过离杭州也不远,我是121,到江城的。”

江城!“您是在江城工作还是到那里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点点的妈妈不经意地答道,“真急人,121到现在还没信儿。”“我也在江城工作过。”

“是吗?哪个单位?”还是不经意地。

“省报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们单位对门,我是精仪所的。”

“精仪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吗?”这句话,李然问得特别慢。“方教授?你认识方教授?你采访过她?”

李然点点头。

“方老师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对了,1993年12月,点点他爸爸出国,我送他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参加了方老师的追悼会。”“对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儿……”

“你是说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点点妈说,“好像结婚了吧?”她北京家里的电话他的电话本里还有。

李然在机场打过去,电话通了——哪怕,只是,听一下她的声音。

李然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他无法设想她母亲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这是让他最受不了的。“哪位?”是个男人的声音。

拿着话筒,李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以前,即使是在外面跑,即使是长久地长久地见不到她,他总知道,她在等他。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蒙第一次带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周离接的电话。“哪位?喂?”周离问了又问。

曹芳手里擀着饺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谁呀,这是?”

王心月说:“打错了吧?”

“喀哒”,那边把电话挂了。

周蒙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电话,她爸爸正询问潘多关于出国的打算。

潘多说托福、GRE他都考过了,也联系着呢,不过今年大概没什么希望。明年准备再考一次GRE,争取能上2200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信:……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桥栏杆边上。

汽车一驶而过,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车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车,潘多拉她:“你干吗?还没到站呢。”

周蒙收住脚步,是看错了?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

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一向阅读19世纪和20世纪的外国爱情小说,感受最不真实的是:处女太容易受孕。碰一下,毫无例外地就怀上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剧的不归路。

周蒙不以为然,哪儿就那么巧?

没想到,古典作家的创作态度也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老实,人物及事件都具普遍意义。——是的,周蒙怀孕了,她白看了那么多小说,不曾借鉴前辈血的教训。也不是没采取措施,除了头一两次。

周蒙在这种事情上是糊涂的,她永远不记得自己的经期,等发现了,坐下来拼命回忆,她才想起,上个月她的老朋友好像没来。

怎么发现的?还不是有了妊娠反应!

跟潘多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时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会儿,不想扫潘多的兴,潘多爱热闹,才涮开了个头,他们还要喝啤酒呢。曾经听一个女孩这样介绍她的罗曼史:“我嘴馋,他老请我吃饭,请着请着,我就觉得有义务跟他谈恋爱了。”

跟潘多也是吃饭,两个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块儿吃,跟他的家人一块儿吃,再跟她的家人一块儿吃,真正饮食男女。

闻着越来越冲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兴,看看她紧咬的嘴唇,无奈地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再回来。”“其实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赌气,周蒙没有跟人赌气的习惯,只是,她沉静着跟他说话的样子……她沉静的样子,有一层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么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边呵气,“谁让我爱你呢?”坐在出租车上,周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得要死过去,她牙关紧咬,不想吐在人家车上。潘多紧张了,抱过他:“周蒙,你到底怎么了?”

他嘴里的烟味更让周蒙闻之欲呕,她用力推开了他。

“我想吐。”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想到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不敢想。

“是着凉了吧?”潘多往容易处猜。

“早上就头疼,又出来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来,他不依。

“你身体也太差了。”他还要埋怨,“现在好点儿吗?”

“说说话,好点儿。”周蒙把脸凑到车窗外,夜风刀子似的。嘴一张,她吐了。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还是蛮伺候她的,切橙子、烧热水、沏茶、灌暖水袋。周蒙倒盼着他再回去继续饭局呢,他在这儿她就不能安静。

“好可怜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抚着她的脸没心没肺地说。

周蒙纵是一脸苦相,也给他逗笑了。潘多的好处是,他就算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会瞒着她,不仅不瞒,反而处处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当然,”觑着她的脸色,他又说,“好了好了,到时候让你做大老婆还不行?”“谁做你大老婆?到时候我就跟你离婚。”

潘多心中暗笑:离婚?我还没有跟你结婚呢。

虽然关于结婚这个话题他是经常挂在嘴头上的:“结婚吧,结了婚跟我一块儿出国。”真的不是没有诚意,大概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是周蒙了吧,潘多不止一次地这么盘算过。不过,真说要结婚,好像又太早了点儿。而且,既然结婚的所有好处他都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干吗还非得急着结婚呢?至于出国,那是要看运气的。

大学刚毕业的潘多并不急着出国,出国,一个博士读下来就是五六年,哪有现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试,天天下馆子?朦胧间,他拦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胜厌烦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没有。”

“我不舒服。”

“我准让你舒服。”

周蒙又给逗笑了。

“吃药了吗?”

“忘了。”

转天周蒙十一点多才醒过来,潘多上班去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堆了一床一地。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点儿肿,想吐的感觉却没有了。

想想还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迟到几个钟点不要紧,可一天都不去就说不过去了,云总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上午,云总自己也起不来。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对了,虽然她对气味一向敏感,也没有敏感到一闻油荤味就想吐,联想到几年前的戴妍,怀疑像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周蒙支撑着到药店买了试纸,知道有这种试纸还是一次在药店里潘多指给她看过。回到家,手忙脚乱地做实验——并无发生化学反应的迹象。刚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的试纸插反了。果然证实以后,周蒙觉得,不管怎样她需要先睡一觉,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你认识医生吗?”潘多下班一进门,周蒙就问。

“认识。”潘多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乱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吗?”

潘多不回答,——这么痛快?是试探我吧?

她今天人显得特别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来就没法看了。长长的黑头发没有扎起来,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一件白底红花的棉睡衣。

想到周蒙平时的娇弱,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潘多有点儿动情。

“周蒙,我们结婚吧,做我的太太。”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板起她的脸,以为她哭了。

“没怎么,你去打电话吧。”

“真的要做呀?”

“当然,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吐了。”

潘多犹豫地看着她:“很疼的。”他知道周蒙怕疼,就没见过比她更怕疼的女孩。“有多疼?”她顶认真地询问。

“我怎么知道?”潘多笑着说,“反正比那个要疼。”

“可以用药物。”

“一样疼,还不一定管用。”潘多一副权威的口吻。

“那生孩子不是更疼?”周蒙表现出高瞻远瞩的理智。

“那倒是。”

这可不是他逼她的啊,是她自愿的。

“我饿了,饿死了。”周蒙说着下床换衣服。

就这么定了吗?就连潘多也觉得太过迅速了。

在研究生院附近一家上海馆子点了几个周蒙爱吃的菜,吃着吃着,潘多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周蒙,你就不怕把孩子打了,我一出国会把你甩了?”

周蒙笑着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潘多这么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把心里的肮脏念头说出来。

奇怪的是,她信得过潘多,可她信不过李然。

其实潘多挺色迷迷的。他是工科大学毕业的,一般念工科的男生,在求偶意识最旺盛的大学时代,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所以,但凡见着一个模样略为周正的就紧着念叨。

有一次,他一回来就咂着嘴跟她讲今天在地铁里看见一个女孩儿,特别的漂亮,也说不上哪儿那么招人,后来才发现,是那个女孩儿的牙齿,特别白也特别整齐,一笑,满面生辉。

观察还挺细致。

男人没有不看女人的吧?区别只在说出来还是不说。

周蒙笑起来特甜,而且,不管他跟她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是不在乎还是气量大?潘多说不清,她跟别的女孩儿有点儿不一样。

她挺淡的,不怎么黏人。

有时候潘多甚至觉得,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当然,他要是一连几天不来,她也想他,一见面会比较主动地跟他亲热。周蒙的所谓亲热,也就是抱抱。

这也是最让潘多心怀不满的,要论床上,周蒙是太不行了,简直碰不得,都那么多次了,还疼,也绝了,她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可是,要他现在跟她掰,好像又不太可能。

也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可能,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话,那就算是吧。她哭过一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哭个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委屈,他怎么委屈她了?问她,她说想她妈了。

是想她妈呢还是想老情人呢?那个叫李然的。

对李然,潘多真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还能没点儿历史问题?又没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性关系的男女关系是简单的,潘多是这么看,就算女的还会想想男的,男的早把女的忘在脑后了。这个论点他早跟周蒙说过。

要说周蒙真是那种标准傻女孩儿,还瞪圆眼睛问他呢:“真的吗?真的会忘了吗?”他给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戴妍是10月跟她老板去深圳创建分公司的,春节前才飞回北京。

周蒙好几个月没她的消息了,不过老朋友有这点好处,不要说隔了几个月,隔了几年都不会有陌生感,一上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

在“百盛”顶楼的快餐厅一见面,戴妍就说:“哟,一脸春色的,有男朋友了吧?”

周蒙点点头。

“上床了?”

“上床?都……”周蒙差一点儿脱口而出,都打掉一个孩子了。

“都什么?”戴妍盯着周蒙的脸问。

“都老夫老妻了呗。”周蒙转开话题,问,“你呢?”

“他今年会送我去读深圳大学的MBA,以后我就长驻深圳了。”

他,没有例外的,是戴妍的老板。

“周蒙,知道怎样才能绑住一个男人?”戴妍咬住吸管飞着眼角,“做他的partner,从他床上做到他事业上。”

——“葛俊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葛俊到底傍了个有钱的女人,年纪是大了点儿,可你总要用你有的去换你没有的。

“说什么?”

“还不是说你。”

不约而同的,戴妍和周蒙都没有让自己的现任男友见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也不是不放心,有一句话,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

这是周蒙最后一次在国内见到戴妍,她忙她也忙,而且戴妍的眼界、交际圈子今非昔比。五年之后,2001年,在美国田纳西州的一个小城,周蒙在她和潘多贷款十二万买下的房子里接待了戴妍。像大学时代一样,她们不是互相嫉妒的两个女子,而是相互羡慕。

周蒙有的戴妍没有,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另一方面,戴妍多的也是周蒙少的,比如男人比如金钱。1996年3月,就在潘多准备再考一次GRE的时候,钱都缴了,他意外地接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录取通知,他拿到了该校电子工程专业的全额奖学金。

同年4月,按照他跟周蒙认识以来一贯的办事速度,他俩把结婚证领了。

领结婚证的当天晚上,他俩请张晓辉在玉泉路的“全聚德”分店吃烤鸭。晓辉要“衣锦还乡”了,火车就是今晚十点的。

鸭子还没片好呢,凉菜也才上了两盘,张晓辉已经跟潘多干了好几扎啤酒了,只听她话里有话地说:“多多,我走了,你可别欺负我姐们儿。”

潘多冲周蒙挤挤眼,说:“哪儿能呢,我潘多多最怕老婆了,老婆说一我绝不敢说二。”周蒙抬抬下巴,神情让人有点儿捉摸不透。

晓辉想起第一次在研究生院门口见到周蒙,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脸上的神情也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在任何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内心世界无法自拔。

周蒙打掉过一个孩子,晓辉知道,周蒙也是大意,病历就夹在几份报纸里乱堆在桌上。这是让张晓辉看到了,要是让周蒙的家里人看到了可怎么办?也不知道她对潘多是怎么个打算,要是潘多不出国呢,他们就这么同居下去也行。不过,同居时间越长,结婚可能性越小。现在,潘多说话就要出国了,走前如果不结婚的话,谁都会认为周蒙是给甩了,第一个,就是周蒙那嫂子。一转眼,鸭子片好上桌了。

晓辉夹了几块脆鸭皮,抹上甜面酱卷上饼,送到嘴边,不忙吃,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多多,开始办护照了吧?”

“不急,8月底才开学呢。晓辉,我说干脆今晚你就别走了,过两天我要开车到天津吃海鲜去,没你可就不热闹了。”

“护照还用他去办呀,”周蒙在一边说,“他们家那么多亲戚,堂姐夫就有五个,老太太一声令下,早有人张罗去了。”

“那你们自己的事儿呢?”

周蒙一笑,没回话。

“我们自己的事儿,已然办好了啊。”潘多说着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两本红色塑料皮包着的结婚证,“昨天下午做的婚前体检,今天上午领的证儿。”

“这么快。”张晓辉推了周蒙一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周蒙淡淡的,“又不指望你送礼。”

晓辉这才注意到周蒙左手无名指上添了一圈细细的白金指环。

秀气是秀气,像这么细的白金指环不到300块钱就能买一个吧?

说到婚戒,晓辉又不大中意白金指环,款式是简洁的,坏在太像顶针。

不过,晓辉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戴婚戒了。

北京这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嫁过,晓辉嫁过的,远在她从四川来北京以前。当时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岁数,还是走后门领的结婚证。

对于婚姻的体会,晓辉有一个:一个女孩子,为着种种的不如意去嫁人,嫁了,只有更委屈。打个比方,结婚哪,有时候就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儿。

周蒙以后要吃苦头了,晓辉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来,干了,祝你们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