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条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和车辆。枯黄的路灯也是那么孤单,如果没有人和车,它还照耀什么呢?树是有的,不过枝上已没有叶子。一切都安静得像死亡一般,如果说坟墓是圆形废墟和黑色终结,那么这寂寞的长街也是死亡的另一种表像。许多人和事都暄闹地走过去。任何人都会把人世的路走完,并且一去不回头。
这空荡的街道是个并没太多寓意的寓言。
雪飘飘穿着黑色薄呢大衣,白丝巾在身后飞扬。她从街角处拐过来,她走得很慢,不时站下来沉思。
小红毛从另一个街角拐到街上,他几步就追上了前面的雪飘飘。
"这么晚你为什么还在街上?"小红毛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瘦高,但却很有力量,也很健康。他喝了许多酒,但并没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雪飘飘一点儿没害怕,头也不回地说:"我是无家可归者。"
小红毛想了一想,便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看她长得如何,他喜欢漂亮女孩儿。有许多漂亮女孩儿都跟他有过关系。他觉得那没什么,很正常,是彼此需要。他到底看见了她的脸。他怔了怔,他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儿。那美不是人为的,没有任何雕饰。
"到我那里去,咱们两个住,虽然是单人床,两个人睡窄一些,可我会让着你。"
雪飘飘缓缓回过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一点儿也没生气。
"我如果每晚都在街上走都会被收留吗?"
小红毛迟疑了一下,终于把她的胳膊挽住,"那当然,谁能不收留你呢?要知道,你漂亮极了,也很性感。"
她仍旧看着他,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又有一阵风吹过来,可以听到树枝错落的声响。
"那么我老了呢,也能被收留?"
"如果你老了,那就没人收留了。"
她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回来,可并没立刻走掉。四周静到极点,让她觉得自己生死不明,不禁感到阵阵空茫。
"很好,我感谢你说出了真象。"
小红毛感到有些奇异,她不像一般夜晚出来活动的女子,身上有另外的东西。他甚至转身想走,这女孩儿给他的感觉不同,他不想在她身上做什么。
在小红毛转身的时候,雪飘飘看见了他脑后的马尾巴。她笑了一声,但不是嘲笑。她始终认为梳马尾巴或留长发的男人都跟文化沾边儿,都不是俗人。她自己也清楚这想法很偏激。
"你笑什么?"他问完就觉得自己也许听错了,因为他看到她的脸色十分宁静,没有一丝笑过的痕迹。他看见她的嘴唇在昏黄的路灯下,很白,没有什么血色。吻上去也许像喝雪碧。
"跟我走吧。长夜难挨,对不对?这是个充满矛盾与混乱的世界,不会有什么表达美与和谐的艺术,因为这样的艺术必须充满谎言。也不会有什么真诚举动,就是这么回事。"
有时人如果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活着或者不知自己在哪里,那怎么办?就像走在苍茫里,只能去找个参照物或努力去回想一件事。
此时他便成了她的参照物,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但在不觉中却在消解他的话,多姿多彩的生活也是谎言。
空街依旧是空街,人是两个。在拐过街角的时候,人突然合在了一起。
小红毛急匆匆地说:"我等不了回到家里了,你得先让我摸摸。你知道吗?有许多艺术家宁愿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过去的艺术时代,也不愿选择通向未来的新路子,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要服从,绝对服从,你也要服从我。同居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你不合我意,那咱们现在就分手。反过来也一样。"他脑子似乎清醒,也似乎很空。他根本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悲观主义者。
她听了,无动于衷。
他心里始终隐蔽的东西探出头来,使他不安生。他把两只手都伸到她的大衣里。
"想不到你这么瘦,却有这么两个大东西。"他握住她的乳房,猛地向她身体的外侧拧了一下,像是在强行摘两枚果子。
小红毛没有听到嘶叫,这很令他奇怪,就用手指狠狠抠她。他也许在找某种艺术感觉。在这陌生的京城,他已习惯了冷漠,这使他万分苦恼。他在希望与恐惧之间不停地动摇,不停地焦虑,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痛苦地感受到自己的作品在我行我素的假像之中随波逐流。他此刻也在暗暗希望她能拒绝他离开他。
雪飘飘依然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她,发现她眼里的神色像已游离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么,其实绘画不但需要视觉刺激,也需要感觉刺激。如果画的是女人,那么摸上去就是摸女人的感觉,如果要亲吻它,它也要跟真的女人一样,有残留的酒味儿和口红芳香。如果画苹果,那么它看上去就要有计水,并且散发着苹果的香气。"
她还是不动声色,好像睡着了。
他暴躁地扒她衣裳,刚刚那种沉醉的神情被粗鲁替代了。
"女人都这么虚伪,他们一层层地包装,其实个个都待价而沽。她们实际上比任何艺术都更受青睐。"
他下手极重。他捏她的胳膊,听到了骨头的响声。他觉得那咯咯吱吱的响声太小,他想再大一点,就更用力。
"来北京谋生的有一部分是社会的弃儿,当中有辍学者、小流氓、同性恋者、妓女、流浪汉,还有不断失业的人,他们的眼中现出绝望和朦胧的哀伤。什么都是虚伪的,只有艺术真实。它们立在那里,在岁月的广场上,不可一世。然而,人们却不知道艺术比任何东西都更难以把握,它吸引着许多人,也霸占着许多人。"他狂热地说着,"你就是我今夜的绘画。"他心里却喊,你怎么不走哇?他自己马上就要转身走掉了。
小红毛更愿听到她的声音。那样他的孤独感就会交谈,他的心就不会这么难受。然而。除了自己的语声和喘息他什么也没听到。他恼怒地把她抱起来,用她的大衣把她盖好,拐进了胡同。
有四个查暂住证的民警从一户人家出来,听群众举报,这家有个租房的好像是骗子,民警就来查查,一查,可不是吗?这人什么都是假的,身份证、暂住证都是假的,就连头发和皱纹也是假的。
"叫什么名字?"
"周生。"
"真的还是假的?"
"从落娘胎开始就是这名字。"
"皱纹也是从娘胎带的?"
"我什么也没干,我是伯家里给我包办的媳妇来找我,才扮成这样的。"
"上局里交代去。"
民警对于在午夜以后活动的人特别在意。
小红毛镇静地朝前走。如果他稍一犹豫,他们就会产生怀疑。他抱着雪飘飘从四个民警和周生的身边走过去。
周生突然说:"那家伙可能要杀人。"
一个民警搡了周生一下,"这会儿还贫呐?"
周生垂头丧气地说:"不信就算了,反正他说不定会弄伤她,你没看他喝多了吗?"
刚才搡过周生的那个民警讥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会杀人?"
"搞艺术的多少都有些变态。我们院有个搞音乐的整夜开着水笼头,说是在感觉黄河奔腾。"
本来有个民警已经起了疑心,听周生这么一说,也搡了他一把,"别胡扯了。"
周生很委屈,说:"在北京干什么非法的事都危险,就是当杀人犯保险得很。"
两个搡过周生的民警让另外两个民警押着周生,就去追梳着马尾巴的青年。
"喂,站住!"
小红毛不惊慌,也不迟疑,立即就站住,极耐心地等他们跑过来。他有什么好怕的?他什么也不怕。
"她是你什么人?"民警语气冷冰冰的。
"让她自己说。"他死死抱着她,也没放松的意思。
刚刚产生的怀疑又差到别处去了。这民警心烦地想,外地人都涌到北京来干什么?又想,没有这么多外地人,局里也不会增加这么多警力,那他或许就当不上警察。
"她是我未婚妻,我们刚从医院回来,她做了人工流产。我告诉你们那是个儿子,鼻子眼睛都长全了,我说像我,她非说像她……"
"行了!谁问你这些了?身份证、暂住证呢?"
"前面就是我家,是我回去拿,还是你们跟我一起去?"
两个民警放弃了盘查,往同伴和周生所在的方向走。
街上空荡荡的,没一个人,也没一辆车。周生突然站住。
"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快走你的。"
周生赖着就是不走。
警察又搡了他一把。
"我听见那人把那女的往床上狠劲儿一扔,是对象谁能那么忍心,你们说说?"
四个民警面面相觑,不能不起疑。
"他进了哪个门?"
周生举起铐着的手,"进了对着胡同的那间有两扇门的小房。"
另两个人又去盘查。周生在原地蹦来蹦去,十分兴奋,把自己的事给忘了。
民警刚敲了两声,门就开了。
"噢,又是查暂住证的?我这就拿。"
"把灯打开!"
灯亮了,雪飘飘盖着被子,侧身躺着。
"她的呢?"两个民警查验着,身份证和暂住证上面的照片都是他本人。
"我也不知她的放在哪了。"
小红毛没显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他觉得没什么好慌的,两个人的事就是两个人的事。
"叫醒她,问问。"他们都只看小红毛,不去看床上的雪飘飘。
"丽丽,你把暂住证放哪儿了?"
问了半天,雪飘飘突然说:"我叫飘飘,是雪飘飘。"
民警声音严厉了,"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红毛还是不乱方寸,冷淡地回答:"她也许是个妓女。"
"到局里去。"
"她走不了,她病了。"
"那你抱着她走。快把衣服穿好,你们这帮流氓!"
雪飘飘感到全身都碎了。她希望那些碎片能快些零落,然后风化,然后随风荡去。她此时没有别的思维,也不知自己在哪儿。
警察和周生等得不耐烦了,终于看见他们走过来。
周生抢先问:"是杀人犯吧?"
那个最年轻的民警烦恼地说:"嫖娼的。"
他也不知为何烦恼。他刚才看见躺在床上似乎很忧郁也很无助的雪飘飘,跟他以前捉到的妓女不一样。
扎马尾巴的小红毛说:"快过年了,谁不想多挣几个。"他似乎一点儿也没醉,其实这是他一生中醉得最厉害的一回。
四个民警同时喝斥了他。
街上很荒凉,走路的声音很响,并且从四处发出回音。远远地听见了汽车声。
车驶近了,冷丁就停下。
杨浩从车里钻出来。刚才车灯晃到了飘飘的呢子大衣,他还看见拖曳下来的长发。
"谁让你抱她的?"他满脑门子的不耐烦。他什么都不缺,钱、女人都有,可他还不满足,心里很空。
四个民警愣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别防碍公务!"
周生不甘寂寞地抢着告诉杨浩,"她是个妓女。"又指小红毛,"这位是嫖客。"
"胡说!"杨浩飞起一脚,却被周生闪过了,"她不是妓女,他也不是嫖客,他们是我的朋友。"今晚,他不想看见任何人倒霉。如果他们不是犯了大罪,他就把他们全保出来,他觉得这样做很不错。
"好了,你既然认识他们,就同到局里说吧。"
"你们可以坐我的车。"
"不行。"
"那我载着她。"
"你带她跑了怎么办?"
周生乐得很,连说:"是呀,一场卖淫活动,只有嫖客没有妓女,那怎么行?"
杨浩抱着飘飘就走。他想这么做,对抱着的雪飘飘却没有兴趣。
夜很静,街上空荡荡的,回响着杂沓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2
雪飘飘骑摩托车从三环路上下来,十几分钟便到了肖家河。天色已暗,闲散的人塞满街巷。小孩子跑来跑去。她怕撞人把车灭了火,推着走。
京城边上的人更有闲工夫侃,侃得没边没沿的。
剃了东京头的胖男子周围聚了好些邻人,大家都伸了头听他侃,把路都堵了。
雪飘飘索性把摩托车支到人群外,自己倚了车身,她是想把许多事情都忘掉,放松放松自己。她认识胖男子,他是房东李山的弟弟李出。
李出已把话题转到自己的亲身经历上。
"我不是开出租吗?上个月没月亮那天,邪了门了,我竟拉人跑没灯的地儿。从一个大饭店门口,我不能说这大饭店是哪一家,咱不能坏人家生意,我拉了一位女客。那妞儿漂亮极了,漂亮得我开车都开不稳。她让我往大郊外开,我不太想去,可我不能拒载啊。路上我跟她闲聊,她说她就是那家饭店的,叫月娟娟。"
雪飘飘吃了一惊,世上真的有叫这名字的人。
"我顺着运河边开,开出了很远,我问她到没?她说没到。我看路太黑,怕开到河里,转了别的路,月娟娟也没说我走错没。又走了一气,路荒得没法走。车灯照出一片土包。老天爷,那是一片坟地呀!月娟娟说到了。她说如果我愿意就来这地方找她,她乐意跟我。我觉得太突然,想这也许是个妓女,我就挺害怕,怕她讹我。没想到她下车前给了我一百元一张的票子,说不用找了。我想不找就不找吧,来这儿怪吓人的。我掉了车头才想起,这全是坟地,月娟娟要上哪儿啊?要出事可不好。我借着车灯,四处找她也没找到。她走得再快也快不到这份儿上。我吓得浑身冒汗,开车就跑。第二天早晨,您猜怎么着?月娟娟给我的那张一百元的票子变成了黄裱纸。"
李出喝了口茶。
"我越想越不对劲儿,我不是在意那一百块钱,我是纳闷儿。我开车寻到那家大饭店,问前台小姐。小姐说,我们饭店是有个月娟娟,可她在半月前已经死了。我问她是怎么死的,前台小姐鄙夷地告诉我,月涓涓跟一个男人同居,后来被人家甩了,她就自杀了。你们说这档子事儿蹊跷不蹊跷?"
雪飘飘心里很惊,月娟娟这名字不知为何这样牵动她?
听的人都开李出的玩笑,大家笑成一堆。雪飘飘想走,这时,上唇包不住齿的李山开了腔,他没看见雪飘飘,要是看见,可能就不会讲下面的故事了。
"我兄弟遇的事儿不奇,我曾经遇到的事那才叫奇。二十年前,这地儿不是还没有这么多房子吗?东面有片老玉米地。我和我媳妇那时还没结婚。我们常一起去看电影,每回都要从老玉米地边大路上过。那时这地儿人稀,可我们从来没怕过。"
李出讥笑道:"可不是不怕,有壮色胆的。"
露齿的李山急于要说,也不理会兄弟的椰榆。
"那一回月亮很明很大,你说怎么那么大那么明?至今我也不明白月亮怎么能那样。我和我未婚妻边走边说电影里的事。走着走着,你猜怎么着?我们听见了唰的一声响。当时一丝风都没有。我们歪头一看,我的天!老玉米全往东倒去了,一棵也没剩。我们俩个当时就傻了。过了也就两分钟吧,咧的一声,老玉米又全站了起来。这也不算奇。随即,我们又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老玉米用上,离我们就有几米远,他们还冲我们笑。"
于世红瞥了瞥李出,怕李山看见忙接了话:"我们家李山说得对,那男女就坐在老玉米梢上,坐得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想就是个纸人也不会那么轻啊?我拉着他往家跑,也不知那男女最后上哪儿去了。后来,我们才想起来,那是一对殉情的男女,我们听老人说过,两个人在一起胡搞,最后看成不了就双双死了。"
雪飘飘在渐渐降临的暮色和人声嘈杂中恍恍惚惚。她莫名其妙地冲这伙人说,那个坐在老玉米梢上的女子应该叫风袅袅。发生在北大荒深山里的一宗怪事,当事人叫做花艳艳。
有几个人把视线转向雪飘飘。
雪飘飘把摩托车踹着了火,一溜烟骑走了。
"这也是个妖精。"
雪飘飘没听见身后李山说她,走过一段田间的土路,就到她租住的四合院了。
雪飘飘老远就看见了身材高大的汤米,他站在香椿树下,正往院子里张望。
3
汤米和马明海在一个办公室。马明海除了比汤米长几岁,哪方面都不如他。这次老主任退休,能跟他争这个位子的只有汤米。可是看中这个位人却还有两三个。他每天都如临大敌,想着对策。他终于想明白。如果他把汤米安抚住,那么其他人都好办,他能针对每个人的弱点对症下药,不出几个回合,他们便会失去斗志。
有一天,马明海把椅子挪过来,离汤米只有半米远,脸上有很多愁云。
"我在创作上已没太大发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当上主任。跟你说了心里话,你不会笑话我吧?"
汤米最容易受感动,有些同情他,又一想,创作室里这几个人除了马明海也的确没人适合这个位子。
"选举时我会首先考虑你。"
马明海的脸开晴得很快。
"你要当真选我,我就提你当副主任。"
汤米心里很不舒服,他从没想过这些利益。
几天后搞选举,不记名投票,汤米选了马明海一票。会后大家碰头,才知道都选了马明海,心里都有些不舒服,因为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选马明海的人。
任命迟迟不下来。马明海的脸阴得要命,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抽烟。
"汤米,你说我是不是该送些钱上去?"他终于忍不住问了汤米。
汤米吃惊地说:"送钱?不好吧?那是行贿,领导也不会要啊。"
马明海皱着眉,"我是这么想的,我到下面去拉个报告文学,把文联领导的名字属在文章前面,他就理所当然地要得到酬劳,我自己再往里多加些,这样他一定会要,你说呢?"
汤米更加吃惊地望着马明海,有些不明白这个人了。
那篇报告文学在《荒原魂》上发了头条。文联领导的名字当真在马明海的前面。
马明海说:"你走着瞧,我的任命就要下来了。他收了我的钱,再不让我当主任,我就把他搞倒。"
汤米听了,心嗖嗖发冷。
马明海的任命没几天就下来了。
马明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在就职演说中,他提出首先要搞的工作就是合伺聘任制,没有被聘用的人工作关系要从创作室拿到人才交流中心去。
创作室的人都倒吸口凉气。但都是作家脑子转弯快,觉得这样也对,否则出不出成绩都拿钱也不合理。
当天晚上马明海家里就有了秘密来访者。
创作室的六个人都有种上当受骗感。汤米也觉得马明海骗取了自己的同情,而别人也感到受了他的骗。
选举前,马明海对创作室的所有人都许过带,都说他当了主任便任命这个人当副主任,还有其它许诺,是老主任没有为他们办到的。大家都怀着这样的心思投了他一票。本以为他会报答他们,没想到现在不得不去巴结他。
汤米租的房子很小。晚上很吵,桑芹要看电视,女儿要练电子琴,他晚上有时便去办公室写东西。因要搞聘任,汤米心里也乱了方寸,便总往办公室跑。
汤米上楼就听见了吵嚷声。
"你不是让我当副主任吗?怎么还不宣布?"是创作室女诗人杜丽的声音。她长得很漂亮,是个老处女。
"你想想,你当副主任够格吗?现在大家都在往下拱你,你能不能被聘用我这里还为难呢!"
汤米很清楚地听到了这话,进去不是,走也不是。
"哼,我听说老李、张冲和尤利都给你送钱了!"
"他们创作上就是比你强。"
"我可没钱送给你。"
"那就把你送给我吧,只要咱俩联手,这个创作室,还不是你说了算?"
汤米就听见了桌椅的响动和杜丽的嘻笑声。
"你看你的奶子哪还像个大姑娘?"
"你要是个正人君子也不会干这事儿。"
"干啦,咋的吧?"
"先别动,我好像听见外面有人。"
杜丽探头出来就看见了汤米,她的脸"唰"地红了。只有几秒钟,她便平静了,挤出身,把门锁上。
"汤老师,我正要回家,咱们一起走吧!"她用手碰了汤米一下,神情很轻佻。
汤米心里一热,便跟她下了楼。
第二天,大家凑在一起都说要反对马明海当主任。杜丽起了主要作用,她挨家打电话,终于把大家的思想统一起来。
一个集体反对马明海的材料形成了,每个人都签了名。材料上历数了马明海的错误,当中就有给文联领导送钱这件事。
汤米意识到这好像是个圈套,他始终觉得杜丽很可疑。大家让汤米去复印。
复印好的材料让杜丽要走了。
她说:"明天咱们就往上面交。"
可是第二天壮丽说她病了,不能行动了。有人就慌了,互问会不会有变故?
老李年纪最大,看问题总是比较透。他一跺脚,"那材料此时已成了她邀功请赏的资本,咱们大家都要倒霉了。"
汤米给杜丽打电话,不想却是马明海接的,"她已经向我表了忠心,所有材料都在我手里,你们快投降吧!"
他们就这样被人耍了。
汤米多年来总是被马明海耍弄,这次复印马明海的材料无意中就自己留了一张。汤米想他如果还是个汉子的话就得行动。
他把材料复印了二十份,上送给了市委领导。
整个机关大楼一下子就开锅了,主管文化的领导十分恼怒,文联领导和马明海更是尴尬。
"中央三令五申要安定团结,汤米,你想干什么?我现在还管你叫同志,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就不好说了。"文联领导大拍桌子。
汤米说:"你这样护着马明海,是不是因为马明海给你送了钱?你不护着他行吗!他说把你搞倒就能槁倒。"
"汤米,你要明智些!"
第二天,事情就平息了。老李、张冲和尤利都是党员,在党组会上做了检讨。
汤米继续坚持,他要求领导查清材料上的事,如果属实,那么就得做出处理。没有人理睬他。
月底,汤米到财会室领工资,出纳说:"马主任已通知我,不要给你发工资,因为你已经被解聘了。"
"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汤米来到办公室。他办公桌的抽屉已被撬开,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他新来的信件也被撕开扔在地上。
4
暮色的微烟漫于山岭和大地上,河流和水洼依稀闪亮,像失去的某种记忆的偶然回访。没有樵歌和渔曲,也没有耕牛或是羊群,更没有一个女人在野外哭悼新坟,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还没长嫩叶的树木和空旷的田地。东北的季节从容得有些缓慢,这已经是四月初的时日了。汤米突然大声叹息,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火车在这时猛然停住,车身纵得很厉害,人们东倒西歪。汤米看见对座的男人终于有机会碰到了身边他一直觊觎的女人。那浓妆的女人因为惊吓,没有怪他,反而握紧了他的胳膊。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个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鄙夷地看了看这对男女。
车刚停就有人说轧了人。
有几个男的随列车长下了车,汤米也下了车。
扑面而来的是田土的腥气和树木略带苦味的清凉。两里地以外的样子有个村庄,已有一点两点的灯光亮起来。
顺着铁道边上的小路,一些人往车前跑。草丝丝缕缕地绊脚。有个人摔倒了,但没人理他。汤米的心很紧张,一直在想,什么人被轧了?死了还是活着?
距车头十多米,几名乘警把路拦死,只准列车长和车上工作人员过,汤米他们被拦下来。
有几个农民也在那里,车上有灯,看得见他们是刚从田里来的。
"轧了什么人?"汤米问个老汉。
"庄稼汉子呗。"老汉东张西望,好像在找熟人。
"你们村的?"汤米继而问。
"可不是咋的!咱这村缺德,住家在铁道两边,哪天不得过几趟?还有不出事的。"
"轧死了?"
"没啥。"老汉终于找到了什么人,越过汤米,扯住那人的衣袖,"我说三小子,我还当被轧的是你哩,不是就好!快回去做饭吧,晚了,你那老婆还不骂死你。"
那边嚷嚷嚷的,也听不清什么。老汉一只手扯着儿子的衣袖,一只手在汤米身上比划。
"轧断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语声很平淡,像在说地里的窝瓜结了仁,茄子结了俩。
汤米周身发冷,一个农民没了胳膊没了腿该咋活!
老汉往前凑,再次被乘警拦了回来。
"咦,真奇怪,人血乎乎地在那里躺着,咋不抬走?"
汤米说:"可能等着救护车。"
老汉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我说三儿,你快家去。"
那儿子终于说话了,"我再看一晌。"
"看一晌,看一晌!等回家了,你媳妇又闹得鸡大不宁。快钻车过去。"
汤米拉住老汉的儿子,对老汉说:"刚轧了人,你还让你孩子钻车,多危险。"
老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离开车还早着哩,钻个十回也来得及。"
汤米没松开老汉的儿子,"人总有失误的时候,还是别钻吧?"
老汉烦躁了,"你这人也怪。绕到车尾去,得半个多钟头,多误工夫。"
那儿子已钻车走了。
老汉弯着腰看儿子钻车过去。
"三儿,甭跟你媳妇说我在看热闹,啊?"
那儿子不言语,也看不清走了多远。老汉直起腰,把脸凑过来。
"我那三媳妇厉害着哩。不过,有她管着,俺们家日子过得倒不赖。"
救护车开在乡间的土路上,拐了两个弯儿,停在与车头并行的地方。前面一阵忙乱,一阵嘈杂。
老汉翘脚望。
一阵凉意掠过汤米全身,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害怕。从未产生过的孤寂划过心野,让他体味了生命的孤独。
"被轧的人能说话吗?"汤米找话说。
老汉的头在暗处,身子在车灯所能照到的地方,没人能看清他的长相和表情。
"刚轧的时候我看见了,还说什么话?早疼昏了。"
"轧成那样,说句难听话,还不如轧死了。"者汉旁边一位旅客说。
老汉接过话茬儿,"男人把担子挑上,好模好样的想卸也卸不下去。他这个样子,倒可以轻省了。"
"可谁来管他的妻儿老小啊?"
许多人从乡村大道上走到荒地里,好在草还没长,只有往年的枯枝,还不算难走,他们马上就要上到铁道上来了。
老汉舒了口气,谈兴突然高了。
"现在是啥年代了?他还用担心这个?现在的媳妇有的是法子,比男人种地还强。他残了,要是他媳妇不丧良心,不就得愁饭吃?"
汤米不懂,他一个农民,不劳动,咋行?
老汉趁乘警管制松懈,跑向火车头。
老汉边跑边说:"我听见血流在干草叶上的声音了,像有田鼠跑过去。"
乘警要旅客上车。汤米落在最后。夜色潮湿,隐隐能感到风在林间和谷地里吹。汤米在蹬上车梯最后的回眸中望见黑鸦鸦的许多大山,那种雄大会使居在平原上的人恐惧。那山是这条火车沿线上最后的群山,属张广才岭。
车厢里议论纷纷。汤米对座的那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好像在他下车这段时间迅速发展了。男的已把脸埋在女的脖窝里,手在她后腰上摸摸弄弄。女的叽叽咯咯笑得妖极了。
那个姑娘用随声听的耳塞把耳朵塞住,显然是不想听他们的调笑。
"也去北京?"姑娘问汤米。
汤米一愣,马上说:"是去北京,你也去?"
她点点头,再不说什么,脸上是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神色。
汤米不能不想到桑芹。他抛下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汤米把眼闭上,看见了许多鲜艳的色彩。然后,那些色彩飘浮起来,搅在一起,又疯狂又灼热,跟汤米近年来的心境一模一样。他的心在时刻受着煎熬。
汤米不想再复述这种难耐的焦灼,他把头转向窗外,企图把整个思想都投入到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5
汤米在外人眼里是谨慎的,可在这件事上,没人不说他做得过于草率。
桑芹扫着一地烟头,说着难听话。
汤米说:"你这态度,怎么能对得起这帮朋友?"
"朋友?我现在才明白,最能断送人的就是所谓朋友。"
她的身体依然像少女时那么娇巧可爱,时时能勾起汤米爱欲。
"得知我被解聘,朋友们都来了,有的人还哭了。"
她冷酷地说:"得了吧!你走了,他们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在创作上没了参数。"
瞪眼瞧够了汤米,桑芹才把眼睑垂下,"我真不知你要咋样?日子过得舒服就行,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看马明海才算真有能耐,哪像你,那么傻。"
汤米憋在心里许多的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我要走!"
"你要走?去哪里?"
"出家!"
"天哪天哪,你要去当和尚吗?你不要我,不要咱们的女儿了?"桑芹丢了扫帚,扑过来。
汤米硬挺着,把桑芹推开。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去流浪。"
桑芹哭很少出声,她怕外人听了笑话,她就唰唰地掉眼泪,模样充满怨恨。
"都怨你自己,你就不能装糊涂,也给马明海送点钱?你清高,你伟大,可你把工作混没了,该怎么养女儿,养这个家?"
汤米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痛苦,没人能理解他,包括桑芹也包括他自己。这座塞外小城让他如此熟悉,没有任何东西能引发他的好奇,他的思想已经停滞太久。他再不做决定就没有机会了。潭水已死,只会腐臭,他要流动,要到外面去。
"你是想放下责任,放下为夫为父的担子,让大家为你担心,为你惋惜,甚至为你抱屈。你错了,他们都巴不得你快滚,你在一天,他们就难受一天,否则马明海就不会不给你一条生路了。"
桑芹的话声那么冷酷,像穿过芦苇丛的寒风,有种透心的凉意,汤米不希望听见这种声音。
"那你让我怎么办?"
"去求求马明海,上我妈家借钱,送给他。"
"我就是去死,也不可能那么做。"汤米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很坚决。
桑芹狠狠地望着他,眼泪流得更多。
"你以为你一走就万事大吉了?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他的原谅。"
汤米轻轻把桑芹抱住,就像他们恋爱时的样子。
"我没做错什么。"
"你去流浪,我和孩子怎么办?我不能跟流浪汉过一辈子!"
她从他怀里挣出去。
收拾行装时,汤米突然想,他应该去北京。北京有个金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可他多么依恋这个家,依恋妻子和孩子。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