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首审视了已经写就的章节,我忽然觉出了一种羞愧之心,我的人物怎么全囿于个人私情之中,怎么全都在男女私情、父子私情、夫妻私情等等里面纠缠不休。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为了一个私情,仿佛他们的生活之中除了一个私情之外别无他想。这既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设的要求也不符合生活现实,那么观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作者本人(也就是我)的脑子里除了这些私情就别无它物。可是这最后一种结论就更不符合真情了,就像说一匹母马生出一条公狗那样远离事实真相。我知道我是什么,我真的是一匹母马的话我就努力生出一匹千里马就算力有不逮起码也生它一匹能拉车能驮东西的诚实本分马绝对不可能生出一条成天追着母狗颠颠小跑厚颜无耻的公狗来。这是一种误解。但是光凭我嘴上不停声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就像一个人不幸当了被告上了法庭,他喋喋不休说自己无罪是没用的一样,关键是你得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没罪,所以我得在以后的写作过程中超越私情,自觉消除产生这种误解的可能性,以此作为过硬的证据。(刚才说到法庭的例子,在我现在居住的地方他们实施的叫无罪推定,如果有人不幸当了被告,他只需等着原告拿出证据来证明他有罪,他自己不必忙忙碌碌收集证据去洗刷自己,原告拿不出证据这件事就算拉倒哪怕被告真的有罪,用来作为我的写作方向的例子显然不贴切,特此说明。)
前面说到张实的父亲张文儒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跟两个女性有了刎颈之交,后来两个女性都为他献出了青春和生命。这件事让现代派和女权主义都十分反感(水做的女儿家为泥做的臭男人献身比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要令人无法接受,在这一点上,古代的曹某早已发现代派及女权主义之先声),我妻子因此认定张文儒是个老狐狸。但是我们如果客观地看待张文儒我们就应该实事求是地承认张文儒当初是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大志的,是有一套经国济世的完整想法的,所以,他才能在四十年里面在一片荒滩上建立起了一个大型化工企业,一个类似王国的地域。两个女性的牺牲是建立王国过程中的无数代价中的比较小的两个。所以这么一看,本质上,张文儒不是一个沉溺私情的软弱男人,他刚强猛烈又能屈能伸,吞咽痛苦时面不改色。所以我妻子说他是个老狐狸我是相当反对的,如果张文儒是老狐狸那么两个女性就是被他吃掉的两只鸡了,这么一联想,整个故事还成何体统。考虑到从事金融行业的人在修辞学方面所受的训练先天不足,我也不跟我妻子计较了。总之,张文儒用了四十年的岁月在吞咽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之后,终于建立起来了一个王国,终于可以说出许多雄心勃勃的男人梦寐以求想说的话,他成功了。就在这个时候,命运看他不顺眼了,决定给他以致命一击。命运的打击总是狡狯无比防不胜防,因为它总是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下手而那个地方又恰恰是你最薄弱之处,命运的打击除了狡狯阴险下手准确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特色,那就是它的打击猛一看,常常令人觉得莫名其妙毫无道理,被打之人总是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控诉命运之不公时运之不济,最好的例子莫过于项羽先生在乌江边上死到临头还把吃败仗的责任赖到老天爷身上,说什么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云云。但实际上命运的打击是最经得起检验的,它要打击谁不打击谁,它在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不打,只要假以时日它自会显出它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公正性,命运的内涵之根本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过平心而论,那些打击临头大声抱怨的人一般来说都还是些心地比较单纯的人,所以他们才对命运抱有幻想甚至信任,换一个人试试比如项羽的对手刘邦先生,他看着项羽在对面城头上要把他的亲爹丢进大锅活活煮了他居然说煮熟后能不能分我一杯尝尝,他对命运没有丝毫抱怨反而处之泰然安之若素,就因为他对命运根本就不抱希望没有幻想,该死该活鸟朝上,成王败寇没什么好抱怨的。
现在,命运就要给张文儒同样的回报了。这个回报是通过一个死结式的关系组合而成的。他的亲生儿子张实的最大幸福就是在清嘉河边上测试污染追查污染来源,最终关闭污染来源达到治理清嘉河的污染。至于这事怎么会成为张实的最大幸福,我跟张文儒一样已经怀疑多时,不过没有找到纯正动机以外的证据只好认为他就是喜欢把治理污染作为人生最大幸福,就像漂亮女人把当上选美冠军当作人生最大幸福一样。虽然这样解释十分牵强,因为漂亮女人当上选美冠军以后,可以去出名啦赚钱啦走穴啦演戏啦等到人将老未老珠要黄未黄之际看准人头一棍子砸准了嫁一个阔佬儿就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张实来到一条臭烘烘的河边上就有了最大的人生幸福若以同样逻辑推理实难成立,就算有个漂亮的小林兰在边上依偎着也还是没有说服力,为了林兰他大可直接去农业大学当个教授副教授,按照时下吸引回国留学生的标准起码还可以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分配,那样来钓林兰似乎更简洁明了些。
动机可疑却又无从查找,解释牵强却又没有更新的说法,现在我突然找到了解释,那就是命运。命运要打击张文儒了所以就让张实把治理污染当作人生最大幸福。打击是这样构成的:
张实的人生最大幸福是治理清嘉河,而张文儒的人生最大幸福是污染清嘉河,所以他们父子俩人的人生最大幸福是尖锐对立的无可调解的。回首往事,现在看去一切如此清晰,就像刚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现在雨过天晴红日高照,蓝天一碧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所有表面的遮蔽全都扫荡干净了,原来一切矛盾之处一切抵牾之处都是为了这个死结式的命运打击而存在的。我的心为之豁然开朗就像一个在原始森林里披荆斩棘的迷路人终于走了出来,现在眼前是一马平川脚下是阳关大道,剩下的工作十分单纯了,就是做一些解释性的说明了,比如,为什么张实的人生最大幸福就是治理清嘉河,答:因为张文儒的人生最大幸福就是污染清嘉河;如果再问,为什么张文儒的最大幸福是污染清嘉河,答:因为张文儒的王国是化工厂,化工厂排除的污水污染了清嘉河,张文儒要保持他的王国他必须污染清嘉河,保持他的王国其实是他的最大人生幸福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这在前面已经作了透彻的交代,于是污染清嘉河就是保住他的王国的必然行为,所以也就是他的最大人生幸福。原来命运的安排是如此阴险,让当父亲的排污让当儿子的治污。他们谁也无法不要自己的人生最大幸福,于是生死搏斗由此展开。
很久不发表意见的我妻子终于说话了,她是这样说的,她说,你累不累啊。听了这话,一个丈夫的天然反应是心里暖洋洋的,我觉得写作真是一个好行当,从前不写作的时候,我也常常把一些赶时间的工作带回家来做,比如有一些软件上班时间写不完我就带回家来写,虽然也是写到半夜可是我妻子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现在,我写作了,我妻子关心我累不累了,我看见过一些作家,他们都有妻子细心而温柔的呵护,作家的妻子常常兼任了他们的母亲,作家的妻子供作家吃供作家睡还供作家撒气发火,把作家丈夫宠得像时下流行的小皇帝,而作家妻子的眼神里无怨无悔满是要溢出来的崇敬之色。难怪许多作家一有机会就说,写作是我的存在方式,我写故我在我永远也离不开写作。这样的存在实在让我羡慕不已,一个软件工程师好像没有这样的优惠想想就让人心里不平。现在好了,我心中的不平荡然无存,我说,哦,我现在的状态还行,不累。我妻子说,你让张实和他父亲打起来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你真的不累啊?我说,谢谢,不累。我妻子说,你不累我看着都累。我说,那你就休息一会儿再看,休息过了就不累了。我觉得关心爱护是相互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把我当儿子来呵护我就把你当女儿来保养。我妻子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好的,你不累你就往下编。我说,你放心太太,我累了我就歇着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想说不好意思我的作品让你受累了,转念想想这么说有点客气过头了我就不说了。
命运对张文儒的打击在出手时表现得十分不同寻常,具体表现是让张文儒去打击别人,通过打击别人最终打击到自己。让人想起了澳大利亚土著用的飞去来器,那玩意儿劈手扔了出去飞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里,如果是个没有训练的新手,飞去来器的利刃在飞了一圈之后就可能回来专削自己的耳朵。张文儒打击的别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张实。命运的安排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毫无通融的余地,它让张文儒不得不去打击张实,它让张文儒的打击不得不是致命的。我相信张文儒对张实父子情深,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许淑娴死了以后,他自感形单影只,就连张实违背他的意愿跟那个小林兰卿卿我我他也睁一眼闭一眼了,这说明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意打击的人就是张实了。可是现在他要打击张实了,就像面对可能篡夺王位的某个野心勃勃的王子的国王,他不得不杀子以护王位以护社稷以护国家。只有在古希腊悲剧里我们才能看到如此悲惨而壮烈的故事,我恐怕真的是在这一点上走火入魔,无法走出迷住了我的憧憧鬼影,还是深深地陷入了父子相残兵刃相见的巢穴之中。事已如此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在公司里的老美同事处在相同情况的时候就双手一摊耸耸肩,轻飘飘地来上一句:Icannothelp。只要声明一下我对自己无能为力然后就像没事人似的真他妈的就跟他没有关系了。我却老是思前想后对自己的道义责任考虑再三。现在,我也要抡起来,我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死得惨不忍睹就惨不忍睹。我也他妈的Cannothelp,命运使然与我无关。因为我在这一章开始的时候已经明确了我今后的行为准则,那就是抛弃儿女私情,在大事业上面树立人物形象。张文儒冲着张实下手,就是冲着私情下手,他下的手又狠又辣令人瞠目结舌,下手的过程是这样的:
经过千辛万苦,张实和林兰用尽了心血用尽了钱财用尽了他们可能用尽的一切,总之,他们像拍摄泰坦尼克号的导演一样,用得倾家荡产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如果实验不成功,数据不出来,他们就一文不名了也根本无法收场了。现在,他们的测试平台建立起来了,开工典礼就要举行了,如果一切顺利他们的测试结果出来,就证明他们的测试菌种有效,他们就可以发售,就像泰坦尼克号的发售一样,从此从危机中走了出来,踏上光明大道。对这一点他们已经有十分把握在手。但是,他们唯独忘记了一点,证明他们的测试菌种有效的证据就是证明张实父亲的化工厂是个污染源,而市里刚刚下了文件所有沿河污染源必须立即关闭。也就是说他们发达之日就是张文儒灭亡之日。死结就是这样扣上的。角力就是在这样的死结下展开的。他们不知道这一点而张文儒知道这一点,所有他们的下手是无心的而张文儒的下手是有心的。指出这一点并无特别的意义,这不是在法庭上辩论,故意和非故意还有某种程度区别,就像过失杀人和故意杀人有所区别一样,前者免死而后者必死。人生搏斗的战场之所以景观壮丽就在于它不顾人间既定的一切鸡零狗碎的繁文缛节,它只管人的天性换句话说就是动物的野性肆意释放纵情腾跃。虎毒不食子人毒起来的时候虎那点儿毒算什么。张文儒要对儿子下毒手这件事让我热血沸腾,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好像我也有儿子就要对儿子下毒手了似的。当然不是的,我只是被人间的文明条款束缚得太久了太狠了我要挣脱它的欲望太猛烈了。我知道我胆子小没有勇气真的到堕胎门诊部里去放炸弹,以上帝的名义、拯救未出生的生命的情怀去杀死那些医生护士孕妇和警卫,其实是一泄嗜血的欲望,我只好在电脑屏幕上激奋地敲打键盘,要不在上牛排屋的时候对侍者说牛排越生越好然后就像狼一样地撕啃血淋淋的牛肉。张文儒一生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以卧薪尝胆式的长途跋涉终于走到了今天,现在,他的儿子——他的一时图欢乐时泄漏出来的那点儿液体,居然像放出了千年封闭的瓷瓶里的魔鬼,腾然升起在他面前高高地冲压下来要压扁他了,要来毁掉他的一生维系之所在,他内心的激奋就是我现在的体验。所以不要对我的人品和心理以及精神状态产生误解,我刚才完全是使用了体验派的手法,按照斯坦尼斯拉夫的方法,进入了张文儒的地狱般黑暗的内心,才说出了让我自己看着都吓了一大跳的那一番话来。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可以商榷的地方的,比如,张文儒的内心真的有地狱般的黑暗的那样一种状态吗?好在,我现在对一切可能的发展趋向采取全面开放的态度,先这么来,不行的话,再那么来。
张文儒对张实下手了,他一个电话通知了清嘉乡乡政府,说那个污水测试站是我们厂竞争对手派来的一个密探,是来毁我们化工厂的。乡里一听就急了,说操他妈的,谁敢来砸我们的饭碗啊。他们不知道张文儒是张实的爸爸所以对张文儒的爱子十分无礼,然而这个时候张文儒表现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气度,他非但不恼反而高兴,清嘉乡的乡办工厂全靠化工厂的上游产品为生,化工厂关了他们也完了。他们宁愿污染也不愿不污染,宁愿住在臭烘烘的河边也不愿意住在不臭烘烘的河边,这就是张实想破脑袋也想不透的问题。他于是把这个问题当面问了来拆毁测试平台的乡里干部,乡里人一脸不屑根本不屑回答如此愚蠢的问题。在这里张实的确表现了某种程度的迟钝而不是愚蠢,那是因为他的专业所至,我不是学环保专业的所以我立刻就领悟了乡里人的愤怒,你小子来治污不就是把上游的化工厂给关了嘛,化工厂一关我们乡办厂也就跟着关门了,我们的财路断了喝西北风去啊,喝西北风的时候就算有一条干干净净的河有个屁用,只要有钱赚河水臭我们他妈的连这点味道还忍不过去要你来瞎操心。这些话太浅显道理太简单所以乡里人谁也没有耐心跟他吵嗦,闷声不响只顾乒乒乓乓三下五除二把一个好好的测试平台转眼拆得踪影全无了。张实突遭袭击如雷轰顶傻呆呆地做不出反应,看着眼前这帮黑黑壮壮的乡里汉子他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无法阻止只好听之任之,后来还是林兰机灵她一下子就想到幕后定有黑手指使而且这个黑手定然是张实的父亲张文儒。如果把这个准确的判断全部归功于女性的直觉未免有盲目崇拜之嫌,事实上,如果不是张文儒跟林兰有过过节结下梁子林兰直觉再好也好不到这个程度。她把这个判断委婉地告诉了张实,于是一场父子搏斗由此展开。
所以我说,命运的打击有一种因果清爽的特质,如果当初张文儒没有跟林兰结下梁子,林兰就猜不到是张文儒在捣鬼,就算猜到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就告诉了张实,那么,张实的污水测试站即便被拆了也就拆了,怨无头债无主的就像上一回被撵出清嘉乡一样,撵出去也就撵出去了。现在可好,林兰一点拨张实顿时眼前雪亮,一场大战就要爆发。张文儒事前没有料到这一点,他满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地又度过了一个难关就像当初生下张实那样,化工厂闹得漫天风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淋湿,比现任美国总统要幸运得不知道多少倍,上一次他得益于一个女性的保护,可是这一次他得罪了一个女性,所以,命运的打击就这么降落了。现在我们都看得十分清楚了,命运的打击从来就不是无缘无故的,相信命运的公正性相当有益于身心健康。
我妻子说,你怎么把林兰写成了一个挑拨父子关系的阴毒妇人了。这句话听上去是一种怨艾的责备,我听了以后心里有相当不踏实,我想起了老板,她就是不希望在剧作里看到女人不好男人好,女人阴毒男人善之类的描写,一直到了后来我们就是为了此类描写各执己见无法相处就此不了了之。我刚要解释,说这不过是一个戏剧转折的扣子不是揭示人物品德的章节。我妻子已经抢在我前面说话了,她说,你这么写我喜欢。我说,什么?我妻子说,我喜欢你这么写。我说,有意见请好好提不要说反话。我妻子笑笑,说,我今天不说反话,我真的喜欢你这样写。我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其中的理由,说,你喜欢我很高兴,如果你肯告诉我你喜欢的理由我更高兴。我妻子又笑笑,我知道没戏了,十年了,她这么笑笑就是什么也不会说了。
既然我妻子喜欢,那么我就不妨强调一下,在林兰点拨下,张实变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想起了三十多年来在这个养父的专横的养护下,丧失独立丧失尊严,他此刻特别能体会满清末年仁人志士的愤怒之情,丧师失地丧权辱国,一忍再忍却只有加大了入侵者的胃口,他就是风雨飘摇的国事,张文儒就是虎狼之态的列强,他几乎有了一种到了最后决战关头的壮烈情怀。人生能有几回搏他现在终于到了搏一搏的时候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可以有如此仇恨这个发现令我惊讶,我仔细考虑觉得事出有因绝非杜撰,这就是因为他们生活距离太近,间隔空间太小。据一种新的理论说,人体外面都包围着一个球状气泡,这个气泡有人大些有人小些,如果气泡相交了同性之间就会产生排斥,具体表现就会产生无缘无故的反感直至仇恨。我妻子说,真的有这样的理论吗?我说,嗨今天是愚人节哦。我妻子一愣,说,哈,你报复我啊。我妻子总算也有在我面前发愣的时候,我恨只恨一年只有一个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