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力首先是在张文儒和林兰之间展开的。为了避免与小仲马的茶花女雷同,我得先复习一下茶花女。茶花女是一个当红妓女,跟一个贵族子弟相爱了起来,贵族老爹为了儿子前程,暗中找茶花女谈判,要她离开儿子,茶花女同意了并以变心来气走贵族子弟,后来后者知道了真相赶到病危的茶花女榻边为时已晚,见了一面就天人永隔。
复习的结果使我稍稍放心,首先林兰既不是妓女也不是三陪人员,甚至连勤工俭学的时候也没有去卡拉OK包房打过工,是具有高等学历的知识分子;其次,张实既不是贵族子弟也从不出入风月场所,他跟林兰是在治理污染的革命工作中相识的。他们身居改革开放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上海跟那个腐朽的资产阶级的巴黎有着天壤之别,所以,谁敢说我抄袭我就敢跟我在海南岛的我友一样,告他们一个诽谤然后法庭上见。把这些有利因素统统考虑过一遍以后,我的故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朝前走了。
张文儒看到正在洗衣服的林兰,就说,你好啊林老师。他帮着林兰一起晾衣服,晾的时候他说,林老师啊,你今年几岁啦?张文儒这话如果被张实听在耳朵里是大成问题的,一是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直截了当地向一位女士询问年龄,在美国待了八年,听到有人这么说话,那感觉就像夜半行路迎面遇上一个露淫狂突然撩开大氅现出直撅撅的玩意儿,吓了一跳;二是就算问年龄嘛,小孩你才能问几岁。不过这些全是张实的书生之见,这种问话方式恰恰是张文儒的老谋深算之处,恰恰说明了张文儒四十年来世界观已经彻底改造好了。所以他的行事方式完全中国特色,老年人问问一个年轻人年龄那是关心你,OK?问几岁嘛,就不仅是中国特色而且是上海地方特色了,这个就不用论证了。总之,张文儒摆出的是一副中国长者的面貌,要对中国的林兰(而不是法国的茶花女)造成一种先声夺人的威势。
林兰见有人来替她洗衣服跟他一起干活儿,心里就有了几分感激,她说,我今年二十五岁了。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您别叫我林老师。她说得倒是诚心诚意,但是我觉得很好笑,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让她彻底放松警惕,好像张文儒真的把她当作什么狗屁老师了似的她就谦虚上了。张文儒有备而来,他的一句话一个词全是精雕细凿,如同一把用纯钢精制的匕首。他叫一声林老师,其含义是提醒她老师是为人师表的行业,暗示她自身品行尤其重要。就像围棋好手,散淡地远远投下一子外行以为是缓着闲子,谁知道后来收官子的时候就派上了用处生生劫掉了对方的一块活棋。你说这时候林兰还很谦虚地推让好像人家真的尊她为老师,真叫人替她着急要不就是对她冷笑,全看你对她的态度而定。这件事说明,只要黄鼠狼真的来拜年,小鸡就抵挡不住,因为小鸡会有受宠若惊的激动,激动这玩意儿据我近四十年的阅历总结,是道道地地的蒙汗药,人一激动起来,智商就变成了汗水在激动中顺着汗毛孔流淌走了,脑子里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如果这个时候在两个太阳穴上接上电极做脑电图,所得出的测试结果要么是跟做梦时一样要么是跟白痴一样。所以历来大人物的所特有的绝招就是自己假装激动然后把激动传染给小人物,小人物只要激动起来,就全部成了大人物的玩具兵了。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定义划分,小人物和大人物的区别就是看谁会激动谁不会激动。在这里,张文儒是大人物而林兰是小人物,所以现在的形势是张文儒要把林兰作为他的玩具兵了。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张文儒,如果说每一部作品中起码要一个人物是作者的理想人物的话,那么迄今为止在《情感签证》里面所出现的人物当中,张文儒比较接近了。在张文儒身上寄托了一种我梦寐以求的气质,他的大度风范仰之弥高却又引而不发,微言大义如同高手过招点到即止全看对方悟性。我妻子终于又发表意见了,她说,呵呵,你原来一心想修炼成一条老狐狸啊。我不禁心中一惊,在旁人眼里张文儒是一条老狐狸,这使我警惕起自己的价值取向起来了。也许是我从前吃了不少老狐狸之类人物的亏以致我认为想战胜老狐狸必须学习老狐狸,就像一百年前吃了洋人亏的清朝人的口号师夷之长用以制夷,要不我怎么会欣赏起一条老狐狸起来了呢,如果不是我妻子发现的话我还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现在发现了我也不知道这毛病是怎么来的。为了弄清这个问题的后果我虚心地问我妻子,如果我真的修炼成了一条老狐狸,你怎么看我。她格格笑个不停。我说,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笑什么。我妻子于是不笑了,说,你成不了老狐狸。我不甘心地说,成不成在于我,我要知道一旦我成了老狐狸后你的态度。我妻子一脸憧憬神情,说,那我就有狐狸皮围脖戴了。这种时候没法严肃起来于是我放弃了追问。这是我们越来越激动的时候发生的对话,自从我妻子变成橄榄色的铜像之后我们双方都越来越热衷于解决皮肤饥饿的问题了。
为了跟小仲马的茶花女彻底拉开距离,张文儒跟林兰的对话结果出乎意料,在小仲马那里,那个贵族老爹虽然遭到了茶花女的抢白,但是他的目的达到了,茶花女逞了口舌之快以后却同意按照贵族老爹的意思去做而且还保证不向他的儿子泄露他们见过面。在我这里,事情就得倒过来,林兰看上去像是中了张文儒的道,一句林老师就全无反法能力,张文儒提出老师要为人师表,张实在美国有老婆有孩子大家一起来维护他的家庭幸福,云云。如果按照小仲马的路子,林兰就该把张文儒驳一个体无完肤,说,就算我林兰是个苍蝇,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再说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跟我来茶花女那一套,别说张实现在分居了就是还结着婚也可以再选择呀,当千万上亿的国营大企业还讲究个优化兼并资产重组,凭什么一个小小的家庭就要违背经济规律吃大锅饭永不下岗呀。把话这么一撂,然后说,你放心,你的宝贝儿子是你的宝贝,在别人眼里是另一回事,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张文儒面对活脱脱一个当代茶花女就得落荒而逃了,林兰也就弃张实而去像丢弃一堆垃圾。痛快是痛快矣我的自诉官司恐怕是很难打赢矣。为了镇住潜在的被告这条路子是肯定不能用的了。所以,林兰的表现是这样的:
林兰听到了张文儒的一番微言大义,笑着说,张老,您多心了,我对张实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果张实对我有意思那他纯属自作多情,而且当心吃生活。张文儒一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林兰莞尔一笑,说,我是说如果我的未婚夫知道了,你就得想法保住张实的腿,我未婚夫力气大心眼小,他是市柔道队的队长。张文儒心花怒放却装出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说一串话,林老师对不起,你误会了,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总之他故意摆出慌乱神情,无非是想把事情落实不容林兰以后还好意思变卦。张文儒于是点到为止鸣金收兵班师回朝去也。他这边刚一走,林兰就到河边找到张实,她双手叉腰站在高高的河岸上,对着水边的张实说,来来,你上来,我跟你说一件事。张实抬头,看着林兰星眼流盼腰赛杨柳,那刁蛮的小样儿惹得他心中不禁一阵奇痒,恨不能现在就一把把这个尤物揽进怀里,他压抑着心中激动,乖乖地从水边走了上来,说,我乖吧,你叫我来我就来了。张实无意中学会了打情骂俏法中的基本技能——嬉皮笑脸法,可见爱情真是一所大学校江山代有才人出,木讷如张实都能不断长进。林兰说,你爹刚才来找我了,说你还要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要我离开你,我现在是来向你告别的。说完,她直直地看着张实,眼里一点点泛起盈盈泪光。张实一下子如五雷轰顶顿时就僵立在那里了。林兰缓缓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起步,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张实,张实这才醒了过来,大步流星追到林兰面前,说,你站住!林兰缓缓地绕过挡在面前的张实,还是一步一步地离开张实,张实对着林兰的背影,大吼一声,我离婚了!林兰的步子这才停了下来。后来的事情就急转直下,在林兰的挑唆下,张实一方面跟于娜娜通话,说离婚正式生效,一方面跟张文儒说今生今世非林兰莫娶,于是,张文儒的阴谋彻底破产。老狐狸深夜扪心自问想不通究竟在哪一步上面失算了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这一段同上面一段,居然整整间隔了三天,原因是那么一写,故事就到此结束了。张实和林兰结婚百年好合,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往下还写什么呀?可是,故事怎么能到此结束呢?投资商的要求是二十三集,现在才到哪里?所以,我想了三天,还得把故事往复杂里面走,问题是一复杂,故事就往小仲马那里走了,不信,就走走看,林兰没有那么刁蛮那么现代,她受到了张文儒的极大刺激,虽然心中深深爱着张实,想到老人家的话里饱含的辛酸,想到大洋彼岸那可怜的于娜娜母子俩的孤苦零丁的日子,她一个善良的小女儿家怎么能横刀夺爱怎么能连人家古代的外国的当妓女的茶花女还不如,人家一个妓女还有几分仁义道德我一个大学老师起码的觉悟到哪里去了,张文儒一声林老师真的是振聋发喷,如醍醐灌顶,她一下子从无限缠绵的情网里挺身而出,含泪答应了张文儒的请求,说,好的,张老,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我还年轻,我以后的路还长着哪。老谋深算的张文儒以他老到犀利的眼光一看就知道林兰的眼泪是真的,林兰的悲伤是真的林兰的忏悔也是真的,他放心了,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就离去了。满心悲伤的林兰,趁张实不在,悄悄收拾起行李,打道回农业大学去了。张实得知,急忙来拦阻,林兰摆出冷漠的面孔,说,我的未婚夫提出我们该结婚了,你替我想想,一个新娘,跟你一起在这么一个臭水河边朝夕相处合适吗?张实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林兰不敢再回身看上一眼,就急急忙忙离去了。从此,林兰在枯燥的教学生涯中日见枯萎而张实心怀伤痛回到于娜娜身边,很多年以后,张实遇到了曲佳佳才知道了事情真相,可是为时已晚,张文儒死了他无人可以责备,而林兰一辈子没有再结婚得了老处女常得的卵巢癌已经晚期,当他们再次相遇时唯有执手泪眼相看无语凝噎,岁月已去往事不可追回,林兰说,如果重来一遍的话,我还是这样的选择。看着病入膏肓依然冷艳动人的林兰,张实泪如雨下伤痛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而全国观众痛心不已泪洒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手帕和纸巾为之畅销。
这整个一个茶花女的盗版嘛。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任何一个观众的任何一封来信,我从此英名扫地,连辩解的可能都没有。风险是如此之大且不说还违反了我做人以及为文的根本原则,这就是我为什么停了三天无法往下写的原因。直到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了牛顿说过的一句话,我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所以看得远一些(不过,这个典故暂且存疑,这话很可能是爱因斯坦说的。如果张冠李戴文责自负,但也请谅解作者身居海外,核实这方面资料实属不易。并希望读者不吝指教)。就是这句老生常谈使我茅塞顿开,我乐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心想,如果请得到牛顿,我一定拖他去吃一顿牛排(牛顿吃牛排,这种音节上的回旋式的重复,像一首童年儿歌听听就叫人喜欢)。我只要站到小仲马的肩膀上,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嘛。
小仲马的肩膀是这样的:
茶花女把秘密保守到底,所以最后形成千古悲剧,我的林兰不一定要这么死心眼啊,她就算不跟张实一辈子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却也可以一阵子过过幸福快乐日子啊。这样就既古典又现代,既有继承又有发展。站在小仲马肩膀上我就比小仲马高出了一头,这个便宜占起来这么容易不占白不占,小仲马是大仲马的私生子,所以在小仲马的肩膀上站上一站恐怕没有多少诉讼风险,如今写作的政治风险大为降低,除了有人出名心切故意去捅马蜂窝,以期踏上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捷径;如今写作的风险倒是来自于诉讼风险,比如前些日子,有人写了一个故事,说一百六十年前的一八三八年某某人抽过鸦片,想以此来表现当时英帝国主义残害中国烟毒危害之烈,没料到某某人这一脉香火鼎盛,后人繁衍甚旺且依然有头有脸,他们出面又是一个诽谤罪一状告上法庭,说我先人何时吸过毒,先人形象遭此茶毒我辈身心倍受伤害。我不相信小仲马还有后人,而且还精通中文能读我的故事,理由是他跟大仲马一样寻花问柳淘虚了身子,阳痿早泄前列腺肥大梅毒淋病带状疤症,腐朽的巴黎那个时代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大相信他能幸免于难恐怕早就绝后了,所以我乐得站上他的肩膀高瞻远瞩前程似锦,退一万步说,小仲马一个私生子,就算他真的有后人大概也羞于出面,或者法国人不是中国人大概不以此为羞(此种可能性不低),真的就出面来打官司,这个跨国官司一是不好打,程序过于复杂;二是真的打了起来,你想想,跟一个法国人打官司,仅仅这么说一说,你就能品味到一股浪漫的异国情调,就能联想到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道枫丹白露森林,到法国去出一次庭顺便连旅游也捎上了,万一小仲马的后人是一个漂亮的巴黎女郎,我们再来个庭外和解,在那个浪漫花都,紧跟着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哦。我妻子想冷笑,我连连说,晦这也就是嘴上过过干瘤,撇开艳遇不谈,如果官司成立,我的剧作就成了新闻热点,国内畅销定局必成法文版的译作也必将问世,中国已经加入国际版权协会,那么我就必须要去银行开一个法郎户头了。前后盘算万无一失,有百利而无一弊。想想我为此苦恼了整整三天我真是死心眼哦。
于是,林兰和张实的故事定稿如下:
此时的张实已经不再是书呆子一个,他倒是的确面对了林兰的告别,林兰在这个阶段做得跟茶花女没有什么不同,她接受了张实的父亲张文儒的告诫,伤心而凄婉地离开了张实。我刚才已经把这么写的前因后果都想好,所以我既然这么写我对故事的发展就心里有数,我只不过是站在小仲马的肩膀上把故事推向前进,就像牛顿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把经典力学推向前进(也可能是爱因斯坦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把相对论推向前进,待考),再往后就全是我自己干出来的了。不再是书呆子的张实立即就知道了这个变化的罪魁祸首是他的父亲,他在当天夜里就找到了他的父亲张文儒,他出人意料之抛出了一颗极具杀伤力的重磅炸弹:他说许淑娴死了,他说他知道了张文儒和许淑娴的关系。张实的这一招显得有些阴毒,不过考虑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只不过是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是揭穿了张文儒一直在他面前戴着的假面具而已,比起咬人的兔子来张实没有什么可以谴责的。张文儒受到的打击既在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张实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也在意料之中(许淑娴早晚要去世而张实早晚该知道这件事);让张实吃惊的是张文儒听到消息后,没有出现他预期的大悲大恸,只是神情显得有些恍惚注意力好像一下子无法集中起来。这件事说明比起张文儒来张实毕竟是个雏儿,他的生命统统算在一起也不到四十年,所以他无法想象一对夫妻真的分离了四十年会是什么感情,他只是凭着电影啦小说啦什么的来推断,殊不知那些玩意儿里面的四十年不逾的忠贞正是玩那些行当的人们的心灵替补而已,没见到那些行当里面的人们离婚率远远高于其他行当,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大方便就弄出些忠贞不渝来替补一下,就好像肾坏了的患者弄个人工肾来替补的道理一样。张文儒的反应只不过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灰意懒无心恋战,他看着张实隐隐约约透露出的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的脸,心里说,小子你还嫩着呢,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我娶过许淑娴你就觉得掌握了我的人生重大机密就好来跟我周旋上一番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你亲爹,不知道我把你操出来之前你只能在我的腿肚子里面转筋呢。
我妻子响亮地在我的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说,老公啊,你真的走火入魔哦,你怎么一写到张实跟他父亲的关系就一脑子邪门啊,就是追求古希腊悲剧也不能弄得像赵本山演的小品似的,你笔下这对父子不都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吗?我急忙辩解说,我这是把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去了,我的笔就像黑暗中的一支蜡烛,照亮了平常人们永远也看不到的那些一闪念。也许我的用语朴素了一些,考虑到他们都是从美国回来的这一点,张文儒可以在心里这么想:我的儿子,外部世界对人类来说是不可穷尽的你的观察永远只能是事物的表象,哪怕在我是你的生父这一点上你也永远匍匐在表象之上就像一只工蚁匍匐在地球的表面之上。意思还是一样的嘛,而且,远不如赵本山式的语调有力量。
总之,张文儒得知许淑娴去世心想张实就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心中不禁一阵彻骨酸痛,他好像一下子老了,没有意志和力量跟长得像小牛犊一样充满了男性意味的儿子继续争斗了,他决定放弃对儿子的干涉,心想,就让他留在身边,就让他留在中国陪伴自己度过孤寂的晚年好了。他突然之间不再反对儿子的一切主张和交往,他说,是我让林兰离去的,可是我现在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现在开始,你可以按照你的意志去行事了。去吧,我的孩子,你去吧。这时候张实的嫩相就彻底露了出来,他突然后悔为了自己的愤怒就脱口而出地把许淑滴的真相抖露出来使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像个即将离群去寻找死亡墓地的衰老的亚洲象,一个人独自悄悄走到丛林深处,用最后的气力甩动长鼻挖出土坑,自我葬身其中。他心中不忍也是一阵酸痛,说爸爸对不起,我是个混蛋。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张文儒倒凄凉地笑了,说,傻孩子,你现在还不懂爸爸的心境,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妻子居然抹起了眼泪,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还有一点人情味。她静静地倚在我的身边,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很久没有再吱声。寂静中,我动作柔和地抚摸着她瘦弱温热的脊背,心中忽然一阵惭愧,我不好意思告诉她,她上当了,我在这里不过是玩弄了一个诡计,是为他们父子紧接着的生死搏斗埋下伏笔而已。这正是我想从未来的观众那里得到的效果,让他们先感动起来,把他们的心搓揉得软软的,就像皮革工厂硝皮似的,管你牛皮猪皮多硬多板,硝上一硝就软软和和伏伏贴贴,然后,尺子剪刀一起出动,就可以任剪任裁大小由之了。没曾想首先被硝到的皮子是我这个精明冷静的妻子,以致她对我的人品都给予了高度评价让我觉得无法收场。一个美国作家说过,作家这行当,就是出卖朋友暴露自己。我得替他补上一句:欺骗老婆。我不是作家我的老婆不是我用写作骗来的,一旦我写作之后尚且如此,以此推理,专业作家以及他们的老婆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