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回避着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虽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部分是回避不过去的,那就是张实必须面对他的父亲张文儒。可是张实和张文儒之间的难题几乎无法解决,我其实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所以我就拖着,我不过是在拖一天是一天,像个秋后的蚂蚱使劲儿蹦跶,以为这就可以推迟冬天的到来,又像个秋后的蛐蛐使劲儿鸣叫,以为这就可以留住夏天。这些比喻都不对,我拖着就像在信用卡上负债累累又无力偿还就等着讨债公司上门清讨或者等着被一状告上法庭。这时候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会为这种徒劳无益的拖延笑痛肚皮的,我也忍不住发笑,笑过之后才发现我笑的对象是我自己。
没有人愿意让人笑,除了拿这当饭吃比如相声演员。我不是相声演员我不靠被人笑来换饭吃,所以我决定不再被人笑,我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迎着困难上。对了,我忽然想到,我不让人笑我能不能让人哭啊,这也许就是一条出路,古往今来,悲剧的地位远远高于喜剧,说莎士比亚比莫利哀厉害恐怕没人反对。好了,我知道了,张实和他的父亲张文儒的关系本质上是悲剧关系,其实这不单是张实于张文儒的父子关系是悲剧,大概天下的父子关系到头来全是悲剧关系,道理是这么清楚:儿子长大了父亲就死了,他们是一个顶走一个;不过,倒过来说也成立:父亲死了儿子长大了,他们是一个接续一个。这就像那个测试题,一个瓶子里装了一半酒,悲观者说半瓶空的,乐观者说半瓶满的。这么一说,天下本来没有悲剧喜剧之分,就看你本身乐观呀还是悲观呀。所以,匆匆忙忙给张实和他的父亲张文儒的关系下定义,到头来作茧自缚贻笑大方。
张实他自小被张文儒领养,又常年受到养父的严厉管教,这显然对张实的心理成长有负面影响。如果是亲生儿子父亲气头上一巴掌,打了也就打了,谁自小没有挨过父亲揍呢?他们都是中国人而且在中国生活,绝对不会因此而发生警察登门手铐铐走当爹的这类美国故事。可是如果是养父,哪怕不揍就是板起面孔,养子也难保不记恨在心。这其实跟婆与媳、姑与嫂以及小孩与后妈的关系是一样的。不是己出其心必异。此事古难全,所以也算不上是悲剧。在很久以前,我就埋下了伏笔,那就是张实和张文儒的父子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不单单就是张实起先以为张文儒是他的亲生父亲后来知道了不是的。如果就是这样简单,父子疏离也仍然不是悲剧。
但是,他们的确是悲剧,这个悲剧就是:张文儒当然知道他是张实的亲生父亲自然就行使亲生父亲的权利,而张实不知道张文儒是亲生父亲自然就把张文儒行使的权利当作外人的欺压来仇恨。
张文儒的悲哀在于他是张实的亲生父亲他却无法说出来。他当初抛下结发妻子回到中国,为了能在厂里保有一席生存之地,听从了岳父的劝告,隐瞒了已婚事实。后来,却与一个迷恋他的女工暗度陈仓暗结珠胎,这个珠胎就是张实。张实的生母够意思,临死也没有供出张文儒。所以张文儒在化工厂和化工界的金交椅才得以坐稳,否则,他张文德国外有一个大右派女儿做老婆,国内又偷偷生了个私生子,不送去劳动教养已经是宽大了还当什么厂长技术权威的。这种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说出来都觉得啰里啰嗦不堪入耳,让张文儒跟儿子讲出来,不知道什么后果。
我妻子说,你怎么越写越大男子主义了,张实的父亲弄出这么一个身世你也忍心?
我说,我是不忍心啊,所以我说了这叫悲剧啊。
我妻子冷笑一声说,嗨你的自我感觉别太好哦,我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你看看这还叫悲剧,如果是悲剧那也不是他张实和张文儒的悲剧,而是那两个女性的悲剧,她们为了张文儒这个男人的所谓事业,死的死寡的寡,一辈子都人不人鬼不鬼。
说实在,我对我的妻子的评价一直不往心里去,不过这次我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怎么办呢,事已如此这就是历史了,而历史也同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比如我不喜欢华人被卖到美国当猪仔这一段历史,我也没有办法不让它发生,因为它已经发生了。姜还是老的辣,张文儒已经觉悟到这一点了,所以当他看见张实跟那个水灵灵的小林兰厮混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担心历史悲剧重演,担心于娜娜变成许淑娴而林兰变成小女工。由于遗留终身的痛楚,他的干涉极其强烈像古代人物而不是活在二十世纪末。
我妻又抬起手臂高举般的黑睫毛,说,真的?她忽闪着眼睛,像对我招了招手。
我说,真的,后来张文儒和张实为了林兰大闹一场演出了一场现代版的茶花女,真的变成了古代人。
我妻子说,看来,张实另寻新欢的道路上,坎坷还不是一点点哦。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具有同情心的样子,这使我有点不快,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就像我不能阻止当年中国人被卖到美国来当猪仔使我今天依然深觉愤恨一样,我也不能强迫我妻子对张实的步步受困聊表寸心使我略感欣慰。说到同情心,一般来说属于弱者,同病相怜就是指的这种情况,不过呢,有时候强者的同情心可能还多一些,因为强者有同情别人的资本并能在同情中获得自我陶醉的快乐就像给路边乞丐施舍硬币。什么事情看来都是能正面成立反面也成立这叫相对主义,我近来好像越来越相对主义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正面说行反面说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