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一个词,似水流年。我喜欢看到年华似流水一般逝去。跟许多女同胞不一样,我不怕年华逝去,我总是想,能够随年华逝去的东西就是该逝去的东西,不会随年华逝去的东西就是该留下的东西,年华真是一个冷静清醒的筛子,替我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女人清理了房间,腾出了空地,我们才有可能接纳新的生活。女人把清理筛选的工作无保留地交给了似水流年,而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固执地盯住一个目标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们还会扭转脑袋死死盯着,也不怕拧了脖子。出国前,国内流行过一个内部放映的美国电影,叫女人比男人更凶残,那是说的杀人,其实,用在对待往事上,这么说比较接近真相;男人比女人更温柔,用在这里也比较接近真相。说来有趣,人这个物种,天生喜欢掩盖真相,就像猫儿喜欢掩盖它们的遗矢一样,所以,人们看出去的真相和假象是颠倒着的,在对待往事上面尤其如此。还可以换一个比较不客气的说法,在对待往事上面,男人比女人更狭隘,女人比男人更豁达。
我丈夫现在正在写的电视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当然他根本不会承认(男人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认错的物种,这个就不去计较了)。他对往事的温柔和狭隘,在他的剧本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些十年前的往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当然,那是他眼睛里的往事,现在再变了形,放到张实身上来重演一遍。张实是诗人也好,张实铁了心要回国去也好,都是我丈夫耿耿于怀不能忘怀的往事。我丈夫终于写到于娜娜跟另一个男人的交往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于娜娜在曼哈顿的麦当劳看着张实歇斯底里地站起身,当着一店满满登登的客人大声吼叫:没、有、情、人!于娜娜觉得这是离开的时候了,在人生的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离开是一条光明大道,比如现在这条光明大道就呈现在于娜娜眼前了,于是于娜娜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光明大道,她扔下歇斯底里的张实,站起身来,冷静地走出了麦当劳店,走进了白领洪水组成的曼哈顿大街,在午间直通通的阳光下,走得婷婷媛媛仪态万方,高跟鞋底敲击路面节奏准确韵律舒缓仿佛走进普契尼的歌剧里面,如果有人与她目光接触她还会报以微微一笑,当然在纽约市是不可能施行这种全美国的通行礼节的,如果你在南京路上或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对着迎面而来的陌生人这么一笑,换回来的是白眼就算你运气了,纽约在这一点上跟中国一样,所以美国人把纽约开除出了美国。于娜娜虽然没有笑,但是看上去也没有哭,她镇静如常心如止水,好像刚才张实告诉她的是他今晚加班晚饭就不在家里吃了,而不是他要回中国去已经把工作辞去了。但是,她的淑女风度没有保持长久,因为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公用电话,她往投币口里塞硬币的时候手一点也没有发抖,可是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像深秋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簌簌发抖,她的话是这样的,她说,罗莫帮帮我。后来他们在曼哈顿的中央公园里见面的时候,她干脆哭倒在罗莫肩头,直到这时,曼哈顿职业妇女的训练有素的面具才化成了碎片,化作泪水渗进了罗莫的肩膀部位的全毛西装。
这是我丈夫写到的于娜娜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的交往的开始,他让于娜娜和那个男人的谈话全部集中在张实身上,我想,他苦苦思索的结果就是这样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谈她的丈夫,所以于娜娜就跟罗莫谈张实,罗莫也跟于娜娜谈张实,他们起劲地谈着像两条猎豹扑在被它们猎获的斑马身上那样一点也不松口。罗莫说,你何必一定要算清楚张实回中国的动机里面的百分比呢?
于娜娜说,他恋着那条河跟他恋着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有着根本区别。
罗莫说,他恋着的或许就是一个梦,梦里的成分也许不止一种,我倒宁愿相信他说的,这次去是为了那条河。
于娜娜说,他亲口承认的他跟卢小菲有过了。
罗莫说,娜娜你在这个牛角尖里面钻下去就走样了不是你了。
于娜娜说,我是什么我是女人。说完她痛哭起来。他们坐在路边长凳上,于娜娜的哭声使行人中的几个回了一下头,看看是两个人在聊天不是在打斗就又回过头去整个过程中步履是一点也没有变化。
罗莫搂住于娜娜的肩膀,说,张实爱你,你清楚的。
于娜娜说,我不清楚。
罗莫说,他正在一个多梦时节,进入中年的男人跟进入青年的女人有相似之处。
于娜娜说,那个年龄的女人的梦是思春,他也思春?她说完,忍不住笑了一下,严肃气氛为之破坏,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说,他也思春,怪不得。
罗莫说,我猜他的梦大概是要一种归属感。
于娜娜说,他跟我在一起没有归属感?
我说了,希望你承受得住。
你说。
你们其实是两类人。
哪两类?
他开始做梦了你却醒着,你们都使对方沉重。
我怎么办?
放他走。
我丈夫怎么也想不到那一个星期里的全部努力就是躲开一切关于他的话题。我们不停地说话,我们要用说话来填补静默时的恐惧,我们谈的全然不是现实世界的东西,通常的模式是男人向女人讲述悲壮的身世,女人向男人回顾可爱的往事,于是女的开始崇拜男的男的开始疼爱女的,一个新的故事由此出发走向又一个雷同的结局。我们似乎对对方的身世和往事都不感兴趣,我们拼命说话,说的全是听来看来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避开现实世界的所有线索,就像我表哥说的他们在老山前线走路的步态,每迈一步都仔细查看地面生怕绊上了地雷的绊索炸个血肉横飞死无完尸。我丈夫要是知道那一个星期我们连有关他的一个字都没有提起,他是高兴呢还是失望?有一点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的耿耿于怀丝毫没有减轻,没有减轻的耿耿于怀使他的注意力像超载的车子,对增加的任何分量都格外敏感,对路面的要求格外苛刻。
耿耿于怀的结果通常是一拍两散。我似乎在等待这个结果,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了,可是这个结果迟迟不来,好几次它好像已经迫在眉睫了,到头来却又不是。就像那个老掉牙的笑话,楼上的房东每天晚上临睡前脱两只靴子甩到地板上要发出咚咚两响,响过以后楼下的房客就好放心睡觉了,可是有一天只发出了一响楼下的房客等待第二响等到天亮结果一夜没睡。我好像就是在等那个第二响的楼下的房客,我总是在寻找第二响的踪迹。下面出现的段落似乎很像了,可是我又觉得很难断定:
张实从纽约郊外的林中空地回来,于娜娜从纽约中心的中央公园回来,他们在家里相遇,就接到了许淑娴的死讯。不久前约他们一起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许淑娴死了,张实和于娜娜明白了,许淑娴已知身患绝症来日无多,才坚邀他们去大瀑布为的是一了夙愿。现在许淑娴已经变成一块墓碑的主人,躺在长岛公墓里,如同一个永恒的象征,昭示着我丈夫的寓意。这个寓意非常隐晦,像一个卷帘格的谜语,而绝大多数猜谜人还不知道卷帘格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猜。后来张实和于娜娜站在许淑娴的墓碑前才算提供了一些线索。许淑娴安葬的长岛公墓青松苍翠鲜花怒放,但是青松也好鲜花也好常年与死者为伴,骨子里浸透了难以消散的寒意,即便在大太阳下面也有着一股子冷嗖嗖的阴森之气。面对死者,张实和于娜娜的对话也冷静了许多,在死人面前吵架即便是无神论者也有所顾忌,更何况出国久了的人都不自觉地倾向于泛神论,对神秘事物采取了宁可信其有敬神如神在的好说好商量的态度。所以他们的谈话一开始还算克制。这是一段冗长而沉闷的对话,其梗概如下:
于娜娜咬定张实是想去会中国情人卢小菲,不管嘴里说什么心里想的都是这档子事;张实坚决否认说此心仍然紧系在于娜娜身上,心里嘴里一个样。
于娜娜简单明了地提出了一个测试方案,如果真是一个样就不要回到中国去了。张实认为这个测试缺乏科学性无法接受坚持要回中国。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他们还是站在死者身边也无法克制各自的火气了,于娜娜说你要回去我们只好离婚;张实不同意离婚但还是要回中国。
我丈夫终于到了他耿耿于怀的地方了,离婚的字眼出现了,我怀疑那就是第二响靴子落地的声音,这是不是意味着楼下的房客终于等到了可以放心睡觉去了的信号了呢?去迈阿密的计划非常突然,如果没有那场初春大雪大概也没有去迈阿密的行动。初春大雪如此之大以致学校停课一天,其他同学欢呼雀跃我却恼火万丈,我在家里收拾着脏乱到了无以落脚的厨房和厕所,心中怨恨我丈夫消沉惰懈,早晨我说了一句你在家里时间多能不能清理一下房间他就爆炸了,他说在中国你乖乖打扫房间从无怨言现在不就是我沦落到了一个餐馆小工你才对我指手画脚,我在家里时间多是到了美国才多的我在中国的时候想在家里都找不到时间,你当我愿意在家里待我连美国都不愿意待。他吼叫声震得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落了下来冲出门之前顺手把桌上的一叠碗扔到墙上砸个粉碎,白色的碎片在空中飞翔了好久好久像一群鸽子久久地在空中盘旋。我在收拾残局的时候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工餐馆的女同事打来的,她居然在电话里开导我说你丈夫是个值得你尊敬的男人你现在年轻不懂将来你懂了你又不年轻了。我气疯了挂断电话又拨出电话,我说你不是一直要带我去迈阿密吗你如果真的想带我去的话现在就走现在不走就永远也别去了。一小时以后汽车来了,我留下纸条就走进门外的漫天风雪之中,白色的雪片像飞蛾急急地扑来又急急地飞去。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恍惚,那白色的碎碗片和白色的雪花片交织在一起像梦境般的盘旋,年深日久它们越来越不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