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如撒撒野-情感签证

天下雨了。

天一下雨,天就脏了,灰色的云块和浮集的大气尘埃奋力搅合,就像在我们头上架起了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虽然不如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那么令人不安,但是天空在雨季就变成了一个建筑工地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大令人愉快。由于饱含大气降尘,雨滴像一个个灰球球不间断地糊在地上,于是地也脏了。我们就在这脏天脏地里急匆匆地走着,我想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走得这么快,我跟老板说,慢一点嘛。老板醒悟过来说,哦。可是一走起来,还是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鸭子嘎嘎地往前窜。我们两人合撑一把伞,难以首尾兼顾,肩膀和后背都湿了,深色的潮湿部分显示出难民特有的凄惨成分。老板又说了一遍,他居然真的有女人,我还想他再怎么冷淡,也是因为老夫老妻的通病,没想到他真的在外面有花头,我太天真了!

看着老板因为激昂而显得有些凶狠的脸蛋以及接着要说第八遍的充沛底气,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这句话就在我肚子里上下翻腾像一块有待消化的肥肉,这句话是:你不也有男人了嘛。我必须要咽下这句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老板得知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以后会做些什么。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我起码知道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必定要我参与其中并且扮演主角。我还知道她将要指派的任何一个角色都是过高估计我了,就像张艺谋要我在他的电影里反串巩俐的戏份一样。在这脏天脏地的雨季里我有了一大发现,女人的左心室(也许是右心室)里都端坐着一个祥林嫂,素面净首永不褪色。当然,我的这个发现并不具有普遍意义,我妻子就不在此例,她在地球的另一边有时候仿佛能吐纳宇宙而没有任何语言表示,虽然令人叵测却不会令人心烦。

张实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好奇心重的观众,算算时间,倒也够了,不过,仅仅时间上够了,还是不能说明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因为这档子事情,时间充裕与否固然重要,但是,同样重要的因素还能列出半打来,比如,情绪、气氛、体质(包含健康状况、生物周期)、环境(包含空气的温度、湿度、噪声分贝)等等,所谓的机缘巧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猜是不大好请的。所以,那个猜测Didtheyredllydo?就如同哈姆雷特的世代诘问Tobeornottobe?一样,将具备某种永恒意味了。总之,张实到家后不久天就亮了,石库门弄堂里生机勃勃的早晨又开始了,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马桶盖头,想想昨天一天的奇特经历,从金丝鸟叶子的突然报信到清嘉乡被驱逐出境到美发厅的峰回路转,好像唯有马桶盖头才能证明那一切是真的发生过的。

可是,当他走出家门,置身在噪音震耳欲聋的滚滚红尘之中的时候,他又有点辨不清楚了,他一时间有了不知此身何身的恍惚,即便抚摸着马桶盖头也吃不准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他于是来到了范小雄家里,他要找个地方梳理一下自己。他直接就敲起了范小雄的房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女孩子,张实这才想起来在美国时尊为铁律的社交规矩:造访前先打电话。他面对着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女孩子突然忸怩起来,范小雄在女孩子背后露出脸来,响亮地说,张实啊,来来,这是中国,不兴美国佬的那一套。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女孩子从门背后拿起一个双肩带式的背包,十分青春地挎到肩上,转身对范小雄说,我今天有两节解剖课,晚上来不来你等我电话,拜拜——

范小雄对着她的背影说,喂,那你可得好好洗洗手噢。

讨厌,人家上课是戴手套的。说完,她轻盈地出门离去。

张实敏感地觉出房间里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尚未散尽,好像无意中撞见性交场面,心里还被羞窘击打着一时间做不出反应来。范小雄浑然不觉,似解嘲又似自鸣得意地说,你一定想问,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刚才小琼,就是那个医大的还问我,你究竟是下决心从一而终啊还是继续普渡众生。张实出乎自己意料地对范小雄陡生恼火,也恨自己的没出息不争气起来。这小子,金丝鸟挂着大学生吊着,毫无愧疚之心倒有炫耀之意,就算你人到中年害怕青春散尽这么干也实在过分,再说了,人到中年的也不是你一个,我凭什么就要这么惴惴不安魂不守舍实在是没见过大场面都什么时代了这样可不就是小题大做无病呻吟啦。

说实在的,我对此刻的张实心中的恼火是颇存疑义的,那句没有在老板面前说出来的话,改一个字就好送给他了,张实啊张实,你不也有女人嘛,你小子对范小雄妹妹多就这么耿耿于怀你自己昨晚不是也刚刚出了事了吗,而且出得不明不白让广大观众费猜详,还不如人家范小雄敢做敢当敢说敢讲,不来那些云山雾罩的,真是乌鸦站在猪身上光知道嫌别人黑,没有自知之明到了这个地步你小子不出事就怪啦。所以张实就没有对范小雄说任何心里困惑,也是因为他看得范小雄洋洋自得的嘴脸他的困惑飞到爪哇国去了,总之,他此刻一无困惑胆气豪壮,跟范小雄打着哈哈说,没什么事情就是路过上来看看。他有事没事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好好,你就等着人家来电话好了,我还有事我走了,祝你玩得开心。整个神情像在拙劣地扮演一个蹩脚编剧笔下的流氓,倒把范小雄看得晕晕乎乎,说,嗨你没事吧。他挥挥手像赌神里的周润发,就出门去了。到了大街上他被太阳照得眯起了眼,他抬起头冲着白花花的天空端详了一会儿,说了句,戳那。

张实此刻就是想放浪形骸地撒撒野。一想到能撒野,心就止不住加速跳动起来,上哪撒野怎么撒野,他激动地急速转动脑筋。可是他从小就没有撒野的经历,人到中年了临时抱佛脚一时倒还真的没有很好的构思,全是些特别直观的连自己也通不过的主意,比如冲着迎面走过来的第十三个人的面孔上去就是一耳光,他快步在马路上走着一边数着迎面来的行人,谜底揭晓了是一个边走边看书的戴眼镜的女中学生,他愣怔地看着人家走了过去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老板问我,你是不是特别后悔?我担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说,我后悔什么?这是一句废话,唯一的作用就是拖延时间,但是这个作用实在有限,因为顶多就是拖延到下一句,果然,下一句就来了,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好了。

没有,当然没有,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这么许多美好的时光。

听你这么说话,好像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是在回忆过去啦。

嗨,我说你,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了吗?女人真是多心啊。

我老公也在外面出花头了,你也对我烦了,我是个坏女人,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老板哭了起来,我回身看看,四周浑浑噩噩的雨还在下着,行人匆匆赶路,出租车像野兔子似的“呼”地从身边窜过去,溅起一阵黑水。我急忙用伞遮住老板的脸,让她拿出纸巾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老板抽噎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张实的底气实在有限,这也是让我看不上他的地方,一整天他一处野也没有撒出来,天就黑了,他回到家里,在书房里坐下来,打开电脑上网,按照预约好的时间,跟他的妻子于娜娜通起信来。于娜娜已经在网上等着了,立时就送过来一个圆圆的笑脸。他心中一热,原来还有一个亲人,就在电脑里面迎候着他,万语千言骤然冲到胸间,他劈劈啪啪地键入的字,让在地球另一边的于娜娜大吃一惊,他键入的句子是,娜娜我想你。这不平凡的举动,让于娜娜顿生疑窦,于是,电脑屏幕上张实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从来没有这样缠绵多情,做了亏心事了?红杏出墙了?张实胸间的热浪顿时化为乌有,还是那个像手术刀一样锋利的小女人,一秒钟就扎到你心底里。被击中要害所引起的羞恼使张实冲动地按断电源,屏幕上一片漆黑,心底里一片空洞。他什么也不想地坐着,这时门被人敲响了,一短两长!张实的心脏猛然跳到嗓子眼里,是娄华,娄华来了。对张实来说,娄华来了就是灾难来了,对观众来说,娄华来了就是好戏来了。这么说,观众就是一群没良心的东西,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除了幸灾乐祸在生活中就没有别的期待。我天天在这里呕心沥血,就是为了满足这种卑劣低俗的欲望。我厌倦了朝九晚五的中产阶级的打工生涯在现实世界和虚拟空间寻找替代的人生找到的居然是这么一种新的存在方式。事到如今合同也签了定金也拿了,所以,娄华是一定要来的,好戏是一定要上演的。你们幸灾乐祸也好,你们在别人的痛苦上建立自己的欢乐也好,都随便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