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会有什么人物让我迷恋的话,这个范小雄好像就是首选对象。听上去,我的性爱倾向有什么不同常人之处。当然不是这样的。范小雄应该比我大十岁,所以,“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已经是中学生了,穿着褪色发白的旧军装,腰上系着咖啡色的武装带,骑着永久十三型的锰钢自行车,他们几十辆上百辆自行车的双铃一齐按动,高亢的铃声顿时就像洪水一样激荡在峡谷般的街道之中。在车队的上方,是猎猎招展的大旗,八月的骄阳下,发出血一样耀眼的光泽,天空中无数传单像信鸽飞翔,宣布大革命的到来。后来,他们分裂了,他们由拿起笔做刀枪,变成了拿起刀枪上战场,燃烧弹点起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他们年轻的身影,他们被硝烟熏黑的脸庞上,眼睛依然炯炯发亮。后来他们失势了,由革命小将变成了追捕对象,他们即便逃亡也不同凡响,一直越过南方的界河,在亚热带瘴气弥漫的雨林里汇入到世界革命的洪流之中,终于奔腾激荡地冲刷旧世界的堤坝去了。
范小雄后来应该是下乡了,他在与苏联一水之隔的乌苏里江畔当上了一名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边界冲突爆发的时候,他在往火线送弹药的途中受过伤,张实在纽约与范小雄有过一段同室之谊,他们曾经合租了一个地下室,所以张实有机会得以就近观察,发现范小雄下楼的步履有些异样,节奏不流畅,总在左腿上有所犹豫,于是才知道他的左踝骨里埋了颗固定用的钢钉。有一次,他们一起看电视,这台电视机值得一提,实际上是两台电视机,上面一台有画面没声音下面一台有声音没画面,这是他们从马路上捡来拼接而成,纽约的大街真是留学生的拾物天堂。他们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报道纽约警方破获了一个亚洲贩毒集团,范小雄突然指着一个戴着手铐还被警察紧紧挟着的壮硕的汉子叫了起来,妈的不是大头吗?张实吓了一跳,以为是他们的一个什么朋友卷了进去,那个汉于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范小雄激动地指着汉子的头像,说,你看到了吗,额角上的那块疤。镜头转掉了,张实没来得及看仔细。那天晚上,范小雄一夜激动,他告诉张实说,大头是条汉子,从小仗义,有一次他们一起攻一座楼,大头回头看见我头上什么也没戴,顺手把自己头上的柳条帽扣在我头上,转身举起长矛接着往楼上冲,被一块红砖砸了个正着,当场昏死了过去,后来就留下了那块疤。后来大头因为武斗干将的罪名被通缉,他一路南逃到了缅甸参加缅共游击队。前些年,听一个当初跟他一起去缅甸后来回国了的同学说,大头打仗有勇有谋,升到了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再后来,冷战结束,他们那派断绝了国际援助,就开荒种鸦片,开山掘宝石,做起了海洛因红宝石的生意。对这种经历张实自觉无话可说,甚至连真假都不辨,每到这种时刻,张实就默默充当听众,一任范小雄尽情倾倒。
我对张实的这种态度深有同感。“文革”开始时,我还在幼儿园里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年岁稍长也只是那个伟大时代的迷迷瞪瞪的聆听者,我曾经非常景仰叱咤风云的他们一代。后来才发现,我们实际上无所依托他们那一代的经验与我们无关我们用他人的经验为自己的青春树立标杆到头来肯定显得不伦不类我们无法把他们的喜怒哀乐当作砖瓦来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就算他们那一代慷慨大方无私出让也不行。比如,在他们津津乐道的往事面前,我们就无法产生类似青春无悔的感念。我们的童年乏善可陈,贫乏苍白,谈到山呼海啸天崩地裂的日子,我们只是后排观众更别说还不理解剧情。但是,面对没心没肺的下一代,范小雄他们似乎又是我们赖以抬头挺胸的后景,那些神话纪事,似乎还有我们的某些股份,对啦,股份,这就是下一代能听懂的单词。
他们那一代,话说当年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除了少数幸运儿,业已沉入中年深处的他们,其实可以折腾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好像冬天来到,鸭子在池塘里奋力游动,想阻止四周的冰往池塘中央汇聚,却又明明知道随着气温下降,池塘在可以看见的将来就是坚冰一块,绝无侥幸可言,想想夏天的好时光没怎么过上就已经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他们只有一边游动一边呱呱回忆着夏日的时光,让大时代记忆变成一种精神取暖器,以抵御岁月的冰霜在铺满他们谢顶的头颅时带来的彻骨寒意。
范小雄是少数幸运儿,所以,他就不仅仅话说当年,他还能紧跟时代步伐,出国热时出国回国热时回国,做生意热时他做生意,同理,在中年人时兴挎小秘的时候有了小秘。小秘叶子就是没心没肺的下一代,范小雄迷上了叶子,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歧路相逢,我当然不看好这种相逢,就像不看好鸭子和葡萄树嫁接一样。张实也许看好,说明张实比我迂腐,范小雄和叶子的故事里面,还有张实的一大块故事,是我们这一代与没心没肺的下一代初次交接的一个带有标志性的场景。
范小雄喜欢没心没肺的定义,是因为他喜欢的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极度自由的心态。他说,我们的心被束缚得太久太久了,已经不知道什么叫自由了,跟他们在一起,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自由。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正像他们那一代,凡事讲究个名正言顺,师出有名。挎小秘就挎小秘好了,大家都挎你也挎了,找什么理由。范小雄说他自知不是君子,从来不在乎名实之辩,所以,他说的就是他的真实感受。
张实在范小雄的一次聚会上,遇到范小雄的女朋友叶子,那是西区一幢豪华公寓里的豪华单元,女主人就是这个二十几岁的叶子,他觉得叶子美艳绝伦得有点难以对视。他想范小雄这小子艳福真是不浅,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打听叶子的来历,谁知范小雄居然大大咧咧地不清楚,说大概总是在哪个公司里吧,现在的女孩好像都在公司里吧。张实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清楚,不是你的女朋友吗?范小雄说,我又不是户籍警,要清楚干什么,她漂亮不漂亮可爱不可爱,跟她在一起开心不开心有趣不有趣,这才重要,其实,你从国外回来,又有几个人清楚你了,还不是听你说,你我心里都清楚,国外回来的人的自我介绍,又有几句是能相信的,彼此彼此雾里看花才美。
张实愣了一会儿神,说,小雄,士别三日,你怎么没心没肺起来了。
范小雄说,是吗,那一定是被他们传染的。有些自鸣得意。
同在聚会上的罗莫暧昧地说,半个主人啊,你可得小心哦,这套房子,市价是四十万美元哦。
叶子突然进来插话,说,她一个女孩,怎么也买不起这套房子,他是要你范先生留心买这套房子的人,也就是我背后的人,罗先生,我的传达准确吗?
罗莫有些尴尬,说,叶小姐你误会了。
叶子说,想跟背后的人见见面吗?
罗莫有些恼羞成怒,说,叶小姐,我对任何背后的人都没有兴趣,范小雄,你别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潇洒派头,你回国来参加瓜分有限资源,实际上就是向什么人宣战了,你可以满不在乎,你可以吊儿郎当,可是,伸手之处,被你触及的人,不会听之任之的。
范小雄随意地说,好啊,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喜欢。
叶子说,好气派。
范小雄意兴遗飞,说,古人能为美女兴兵征战,今天,为这么漂亮的叶子跟什么人拼杀一场,值得的。
张实听得不是滋味,说,你在讲究女权的美国熏陶了十来年了,怎么还这样看待女性?
叶子说,这位张先生,你以为你这话我爱听?女人活得像美国女人还不累死,我们这些女人啊,可愿意男人来争来抢了,那多快活多体现女性价值。
我想,范小雄喜爱叶子一类的没心没肺是有道理的,她们不戴面具,不扭捏作态,心里想了手里就去做了,不受任何约束,没有丝毫负担。有个上海女作家的概括极其精炼:唯美而物质的一代。让范小雄去跟这一代直接建立亲密关系,简直就是时空大挪移,那种大反差的戏剧效果想想就令人动心。刀枪不入的男人和油盐不进的女人,到头来谁战胜谁,谜底真是吸引人啊。忽然想到,要是张实遇到叶了,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他们之间会是谁战胜谁呢?或者,他门之间发生的根本就不是战争,根本就不存在谁战胜谁,而是谁爱上谁,这似乎比范小雄与叶子的战争更有趣味吧。那么,就让他们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