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菲是让我大伤脑筋的一个人物,一开始,我找不到这个人物的依据和线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人物,于是,我陷入了为写而写的十分苦恼的泥沼里面。我被告知,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三角四角的恋爱关系,观众马上就要换频道了。可是,这种三角四角的关系,究竟有什么好写的啊。我对电视台派来协助我写作的编辑说,谁他妈的要换频道就让他换好了。编辑老于世故,见多识广因而见怪不怪,一脸真诚地说,好,我们就不写这些三角四角的,谁想换频道,谁他妈的就换去好了。他转了一个圈子,在我身边坐下,说,你不写这些,你写什么?我起身,说,附近,有什么啤酒屋之类的去处没有?他想了想,说,有。他领着我来到了一个啤酒屋,一块原木质地的招牌挂在玻璃门的上方,慕尼黑啤酒屋,啤酒屋外面,车水马龙,沸反盈天。当时,我根本没有料想到,我就此写了卢小菲,写了如此之多的三角四角的恋爱关系,更写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生存斗争,由于前者过于缠绵而后者过于惨烈,差一点被广电局给毙了。这是后话,按下不提。使我真正感叹的是,冥冥之中的造化的编剧之手,宰割起我们芸芸众生来,那种痛快利落,那种毫不留情,我们凡夫俗子永远无法想象。屋里灯光虽然稍稍嫌暗,倒也不失柔和,店堂里,没什么客人,柜台后面,站着的老板正好也无所事事,我们就拉开桌椅,一起喝起啤酒来。
卢小菲撕碎了她给张实的又被张实从大洋彼岸带回来的信,把张实甩在她的宴请的餐桌上,凄绝地离去了。看着卢小菲孤寂的背影,张实愣怔地坐着,无法作出反应来。自从他在纽约突然收到卢小菲的信,心里就洋溢出又喜又惧的两种互相矛盾却并不互相抵消的感觉。所以,他没有把信给他妻子于娜娜看。他只是直觉地感到,什么变化会出现了,他实在太希望变化了。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呢,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熟人了,他的潜意识把他和卢小菲的处子式的结合紧紧封闭着。至于见面以后干什么,怎么干,他是一点也没有预谋。他抱着一种听天由命水到渠成的消极态度,清楚地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向着卢小菲走来。所以,当卢小菲意外而又意外地出现在他家楼下的夹竹桃下的时候,他居然一丁点儿的意外之感都没有。夹竹桃墨绿色的条型叶子在他们头上摇曳,他欣喜他的万里归奔,到头来是这样一个终点,实在不坏。可是,见面一旦成了纠缠老账互揭疮疤,他的心里顿觉无趣而烦躁。他看着卢小菲无声地离去,心里涌起一股子状似永别的凄凉。上海五月的空气里游动着一丝丝春已凋残的无奈,张实觉得挺对自己这会儿的心情。他那周而复始的白领生涯里,总算有了点涟漪,虽说他明明知道,顶多也只是死水微澜级别上的波纹,但是前面说到,他实在太渴望变化了,所以,他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面,品尝着寂寥无奈和青春永逝的悲凉,觉得自己正走在哪一出悲剧的深处。如果整个事件就此结束,几天后就将回到纽约的张实,在以后的一生里,倒也有了一块体积刚好合适的倒叙故事以资暗暗把玩,就像此刻他已经起了由头的忧伤而无害的感觉。许多人在进入中年以后,都不失时机地为自己营造了这样的回忆洞穴,善建者还能多达好几个,给中年以后的黯淡日光添上几道亮色。张实刚刚进入中年,他还不会自觉地进行如此工程,他的感伤除了夸张的部分,还有几分真实,所以,他半夜里突然接到卢小菲从她开的美发厅里打来的电话时,他的心又被激活了。卢小菲要他马上就去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有些脱出常规,他嘴里推辞着,心却在第一秒钟就同意了,所以,他就出现在美发厅里了。四面都是宽大明亮的镜子,一个卢小菲变成了数不清的卢小菲,数不清的卢小菲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实,张实的脑子立刻激荡起来了。他知道,这一夜,肯定不会寻常地过去了。但是,张实不是调情老手,看着卢小菲绷得紧紧的面孔,他手足无措地僵持着。卢小菲的脸,一点一点地化了开来,不知不觉中布满了笑意,恰似这个季节里漫山遍野烂漫的山花。张实的心也随之荡漾了开来,他似乎等待这个日子已经好久了。
我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蒙蒙的阳光。映进眼里的图景是老板在拖地板。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照透了老板薄薄的睡衣,她柔软的腰肢在睡衣里有弹性地起伏着,散发着光明的意象。这幅图景突然之间如针尖般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我睁开了眼睛,无声地看着她。她一面专注地拖洗着地板,一面轻声地哼着一支什么歌儿。流动的阳光,扭动的腰肢,生动的歌声,我一时间想不起我在什么地方了。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莞尔一笑,说,你醒了,早饭在桌上。突然间,我的心里无限松弛,松弛得令我晕眩。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到达了终点,不对,像漂泊多年的游子见到了家门。这是个荒唐的感觉,我被它吓了一跳。我急急忙忙坐了起来。我的身下是客厅里的沙发,我在沙发上坐正了,看见身上的衣服皱得像咸菜。她看着又笑笑,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笑,像是受了传染。她直起身子,笑着领我去浴室洗漱,我也笑着跟了去。后来就是吃早饭,就是送她的女儿去托儿所,就是跟着她一起去慕尼黑啤酒屋,整个早上,都是她在笑,我也跟着笑。现在想起来,我笑得像个傻子,牙齿一直就那么露着。
一切都是那个在慕尼黑啤酒屋里打工的旅游学院女生起的头,她说是来打工,其实是离家出走。她先是不顾父母反对,跟一个澳门来大陆就读的男生同居,后来发现男生在偷偷结交新的女友,就一气之下流浪去也,流浪了才知道流浪不易,口袋里没有了钱,就流不动也浪不成,她来啤酒屋打工吃饭,老板见一个花儿一样的小女孩孤身闯江湖,心下不忍,就收留她在家里住。到这里,我得说说老板了。老板早先是空姐,长得唇红齿白骨肉亭匀不在话下,后来跟着卷入出国潮的丈夫一起去了德国,夫妻俩苦干了几年,积蓄了一笔钱,就回国来了,丈夫在一家德资公司里当首代,老板就开了一家啤酒屋,附近商社株式会社里的日本职员苦无去处,夜夜来此消费,倒也真的把个啤酒屋的生意撑了起来,由此可见,二战时,相隔遥远的德国和日本结盟,还真不是偶然的。旅院女生一来二去,就跟一个色迷迷的日本次郎搭上了,就要答应跟他回去同住。老板打烊前,跟女生摊了牌,说,我不管你跟什么人去住,但是有一条,你必须是从你自己家里出发而不能是我这里,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回家去,哪怕你就在家里住一夜。她的杀伐决断立时把那个十八岁的女生给慑服了,她哭哭啼啼地不敢违抗。老板看看正在喝啤酒的我,温和地说,我们一起送她回去,好不好?外面是瓢泼大雨,时间是午夜一点,我说好。送完女生回来,再送老板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她说,上来擦擦雨水吧。我说,不好吧,你家里人都睡了。她说,我丈夫现在睡在柏林,女儿嘛,你在她耳边吹喇叭也不一定醒。我的心突然用力地跳了几下,好像不管我上去不上去它自己就上去了。老板家里,从地板到桌面,都能照见人影。我们坐在客厅里说话,其间老板又做了一次夜点心,喝完桂花酒酿汤圆,马路上,起早买菜的保姆已经大声说笑着在楼下走过了。老板抱歉地笑笑,从卧室里拿出枕头毯子,暖暖地铺在沙发上,再笑笑,进卧室里去了。我躺下时,听到里面传来昵喃细碎的低语,从遥远的世界的另一头弥漫过来,我被浸润着沉入无底的睡乡。
美发厅那一晚,卢小菲和张实也就是叙叙旧而已,虽然,那旧叙得提心吊胆险象环生,像走在风都吹得翻的吊索桥上,桥下面就是滔滔激流,开了锅似的翻腾,一失足就是千古恩怨再无了断之日。两人先是笑,笑得捧腹弯腰,卢小菲说,自小你就会欺负我。张实说你才欺负我呢,找老师告状,没收了我的小人书,害得我到今天都没有看完那套三国演义。卢小菲说是你先欺负我的,你把癞蛤蟆放在我铅笔盒里,害得我的尖叫声连隔壁教室都能听见。张实说,你欺负我才狠呢,把枕头绑在腰里,吓唬我说有了。卢小菲说,你欺负我才狠呢,我说不行不行你偏说行,后来就真的有了。他们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就像那天下午,老板家里静悄悄的,连女儿都在幼儿园里没回来。我跟着老板走进她的卧室去替她扛一个箱子,在挪家具的时候,触到了老板的腋窝,她格格尖笑,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也笑不动了,四周寂静,散发着茉莉花香的空气都静静地纹丝不动,我们却好像站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吊索桥上,不赶紧用手抓紧细细的也是吊索的桥栏,就会掉下河里去了。卢小菲的笑容一点一点退去,像秋天的霜冻,慢慢覆盖了田野。张实的脸也僵上了。突然,卢小菲伏在镜子前,放声大哭,她凄声叫喊着张实张实,我真的想忘掉你啊!张实情知不好,慢慢地退到房间的另一边,仿佛想把吊索桥栏抓得紧一些;他不想掉到河里去,起码不想现在这样马马虎虎就掉下去,他事先没有预谋,所以事到临头,他犹豫了,他犹豫是因为他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
那天在啤酒屋里,老板听了电视台编辑介绍了我的工作,她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看,那边还有你一个同行。她指着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坐着的男人。编辑也认识,说,巧了,都赶一块来了,那人也是从美国回来的,前些日子出了一本书,叫早安美利坚什么的。那个男人正在给一个服务生小姑娘算命,老掉牙的把戏。老板热情地替我们张罗,桌子就并在一起了。那个小姑娘一脸清纯,那个男人煞有介事地盯着她,小姑娘被盯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他对小姑娘继续说着,在情爱的道路上,你能涉足的都涉足了,能品尝的都品尝了,可是,你现在正在为此付出代价。这话说得有点厚颜无耻,谁知道,小姑娘突然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哭了起来。老板一边抚摸着小姑娘颤动的脑袋,一边对那个男人摇头,说,你怎么不说些好听的?那个男人一叠声说,瞎说的膀说的,千万别当真,口气里掩饰不住的得意。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他又不认识我,他怎么就把我的事情说得那么准?老板笑了,说,他是情场老手啦,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请他当顾问啰。他连声推托,说,你这不是坏我名声吗?那语调倒是充满了对坏名声的欣喜。我记住了他的姓,因为他说他的先人在唐朝参与过侵略战争,薛仁贵征东。我后来问老板为什么她选中了我而不是啤酒屋里的其他人去送女生回家,她的解释让我有点不受用,她说,你没那么忙嘛。
四面环绕的镜子,构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张实看着镜子里无数个自己和无数个卢小菲,一时间生出今夕何夕此生何生的恍惚感来,也许,这人世间本来就是如此:真相与镜相相互叠加无限延伸,其实永远都无法分清真相与镜相,与其做那些个无用功,不如就凭着血气之勇,一步迈出去,走出什么就是什么,至少到了将来回首来路,不会后悔当初连迈步的勇气都没有。这么一想,他的犹豫就被勇气替代了,他走到卢小菲面前,说,刚到美国,我大病一场,欠了美国医院几万块钱,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了,再说,就是写信,你让我写什么,说我苦说我穷说我潦倒绝路?美国是我自己去的它又没有请我去,中国是我自己离开的它又没有撵我离开;我只有一个盼头,就是熬下去熬过去熬出头,熬到能把你接出去。这话说得惊险万状,它所传达的真实含义过于露骨。卢小菲当即受到巨大震撼,失去了所有戒备和抵抗,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没有你的消息,我绝望了,我就嫁给了你的最好的朋友娄华,那时候他天天陪着我,我好像给自己一个幻觉,往时的时光还能继续下去,婚后发现不是那么口事,可我也认了,都怪我啊。卢小菲话锋一转,尖利地看着张实,说,可是,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你一回来,过去的岁月就全回来了,死去了的人全活过来了,今后,你我是谁也逃不掉的了。张实这一下吓得不轻,他起身就往门外走。卢小菲一步迈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说,你把我唤醒了,还想就这么轻轻易易地甩下我溜走吗?张实傻眼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甚至都后悔自己刚才玩火的行为了。卢小菲直直地盯着他,说,你不就是怕跟我来往,会影响你们夫妻感情吗会让你的老朋友我的丈夫娄华猜忌吗?张实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卢小菲笑了,笑颜如花,她说,你不是想回国来进行污水治理的项目吗?张实点点头,莫名其妙。卢小菲把头在他胸前静静地靠了一会,张实一动不敢动。卢小菲抬起头,说,好了,我没事了。她拉开门,说,一路平安,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张实心中五味杂陈,走出门来,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美发厅的门已经关上了。空荡荡的午夜大街上,只有霓虹灯的光芒还在潮湿的雾气里静静流淌。张实惆怅地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继续沿着空旷静谧的大街一直走下去,心里隐隐觉得什么刺激的事情还没开始呢。他喜忧交加,步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到了这份上,张实和卢小菲不弄出点事来,这日子无论如何是过不下去了。但是,我觉得,他们这么快就走到一起是不对的。所以,在霓虹灯的迷离光环里,他必须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美发厅,走在夜雾潮湿的大街上。我帮老板把那个沉重的箱子从大衣橱的顶上搬下来,放在地上,看着窗外新绿的法国梧桐的枝条,说,你忙吧,我还有事。昨天在慕尼黑啤酒屋,老板央求我来出一点劳动力,春天到了,有一些过冬衣物要收起来,家里没有男劳力,求求你啦。我从箱子边上离开,往外走的时候,老板声音暗哑地说,哦。往常她总是说,再坐一会怕什么。我走到街道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初春新发的嫩芽,在街道上空弥漫成一层绿色的迷雾。我们刚才的不可遏制的笑声,像一只凶猛的猎豹无声地从它的潜伏处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我和老板走来,像两只机警的麋鹿,我和老板同时觉察到危险接近了,我们的本能反应就是逃跑,越快越好。现在,我行走在绿色迷雾笼罩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安全感到来的同时,出乎意外的,胸腔里有点空荡荡的。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