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部-回首碧雪情

潘宁东·回首碧雪情·第二十部

第二十部

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海黔轮”缓缓驶进三面环山的基隆港。

碧微总算挤到了船位,带着史坤生和同弟从上海抵达台湾。和那一年离开南京一样,船上挤满了乘客;逃难时的情景总是差不多的。甲板上,坤生抬起头望着一片蓝天,那副憨厚的表情又出现了:

“我就说了嘛……太太心地善良,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你看看!这天空有多亮!哪像他们说的,什么风浪大,又说什么一年到头都下雨,你看!这还出大太阳呢!”

同弟在一旁拉拉坤生的袖子;因为坤生这会儿大着嗓门,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碧微倒是不很在意,她知道坤生那耿直的个性;而同弟也一样。望着这一对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忠仆,碧微心里感触蛮多的。

坤生是有理由这么说的。从上海开航之前,就听同船的乘客说,到台湾这一路上的风浪恐怕不平静;目的地基隆又是个雨港,几乎天天下雨。可是不但一天一夜的航程风平浪静,这会儿基隆港上空的阳光还挺灿烂的!

“太太!我说的可是实话!这么多年了,您带着我们跑来跑去的,经过那么多的事情,可是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所以我说,是老天爷保佑您这个好人!”

“谢谢你!坤生!这些年你跟同弟一直帮着我,老天爷一旁看着,他要保佑的是你们!”

坤生那张憨厚的脸有点红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同弟比较机饯:

“太太!我昨天才跟坤生说,是我们有福气跟着您!太太!台北是什的地方啊?听船上去过那儿的人说,不像重庆那么热闹。要真是这样,您一定会喜欢那儿!”

“是啊!”

跟在身边二十多年,同弟知道碧微向往的是恬静的日子,虽然碧微也喜欢交许多朋友、也很好客;而同弟会拿台北和重庆比,当然是因为那同样是离乡背井之后的栖息之地。船就要靠码头了,碧微即将踩上一块新的土地;她不知道那又将是什么样的一段人生……

台北市温州街靠近罗斯福路的一栋日本式的屋子。碧微一踏进玄关,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立刻想起那是当年客居东京那半年时光带给她的旧识。

“这是客厅,卧室有三间,都在后面……这一带以前叫做‘锦町’,日本人取的地名,算是一个高级住宅区。台湾大学就在边上,日据时代叫做‘台北帝大’……”

虞君质是道藩在文化部门的多年同事,热心而能干,很早就到了台湾;这栋屋子就是碧微趁着虞君质上一次回上海的时候,托他事先物色的。虞君质在基隆码头接了碧微他们,直接送到了这儿;这会儿正在介绍新居的环境,而坤生和同弟已经开始在打扫整理了。

“您上回交给我五百块美金,顶下这栋屋子、加上修理费,总共是四百二十块,剩下的在这儿……”

虞君质掏出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张清单,还有五百多万台币。五百多万这个数字能让人吓一跳;但根据道藩事前打听到的币值和行情,当时三百块美金可以换到两千万台币,存在银行里,按月领的利息足够生活上的开销。碧微身上还带着五百块美金,过日子暂时是不成问题了。

“谢谢你啊,君质!难得你这么细心!”

“哪儿的话!应该的!那我先走了,办公室里还有事情。”

“谢谢你!”

碧微送虞君质到大门口;下玄关的时候,她想起住日本房子得养成的一个习惯,那就是进进出出要脱鞋穿鞋。这倒还好;可是榻榻米上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盘地而坐的方式是碧微无法忍受的,她得趁早买些桌子椅子、甚至床铺什么的拉开客厅后面的那扇木板门,碧微看到了小小的后院,亚热带的花草树木对碧微来说是陌生的;推开后院的门,她看到了一片稻田。稻子都开始结穗了,黄橙橙的,在阳光下显得挺亮丽;是另一种妩媚,朴实的妩媚。

碧微觉得,才第一天,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新家,喜欢这个新的地方。

道藩是在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沦陷的同一天下什,从广州搭飞机抵达台北的;历劫之后的重逢,让人格外体会到“恍若隔世”四个字一点也不矫情。

温州街这栋日本式的屋子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整理布置,已然温馨可爱;碧微最得意的是饭厅里的那张餐桌和几把椅子,她和道藩不需要坐在地上吃饭。客厅后面的走道上放着两张藤椅,一只搁脚凳上摆的是一个盘子,上面有水果、茶,这些都是同弟趁碧微和道藩用餐时候布置的。碧微把走廊上的灯熄了,让月光洒在四周;道藩深情地望着碧微,眉角却有着些微的抽动。凭着那份相知,碧微投过去一个母性的慈爱眼神:

“如果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

“我是说真的!你苦、你累、你伤心,我都知道!道藩!哭吧!把你心里的那股闷气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是想哭!但想想今天晚上的上海,该有多少人比我更想哭!”

碧微沉默了;上海,那颗东方明珠,碧微在那儿有过多少段不同的人生!

道藩说,今天晚上的上海有多少人比他更想哭,那是指没能赶得及离开的人;而那里面有碧微的姊姊、姊夫,以及那么多个外甥女和外甥,除了先前到马来亚槟榔屿去的程一昌之外……

碧微回味着坤生那天说的话;这些年来,东奔西躲地到了那么多个地方,自己是蛮幸运的。

“你已经尽力了,还有许多人也一样,你们都尽力了!……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在信上跟你谈到有关宿命的那些话?”

“记得!你说,你绝不是个宿命论者,凡事你宁愿相信自己,所以我觉得你比我坚强!”

碧微没有理会道藩的恭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我宁愿相信自己,进一步说,就算世间有些事是自己莫可奈的,也要凭着良心问一问自己,在莫可奈何之前,我们尽了力没有。剩下的,姑且算是命运吧!”

“剩下的归诸于命运?……这是你新的体悟?”

“嗯,在这许多的曲曲折折之后……”

道藩想着这“曲曲折折”四个字。跟碧微比起来,自己在感情上也许没那么曲折;但他也有必须面对的事,而且是必须立刻面对的事。碧微像是一眼看穿了道藩心里想的:

“你什么时候到高雄去?”

“过两天吧!我得喘口气,让我把这儿的事情先整理一下。”

碧微知道,其实道藩要整理的是他的思绪;换句话说,在去高雄看素珊和丽莲之前,道藩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无论是事情还是跟事情有关的人。

“不要拖太久,你到了台北的消息,这会儿恐怕都已经传到高雄了……”

“我知道!而且,离开广州之前接到她的一封信,他们全家都担心台湾也守不住,已经另有打算……他姊夫已经在澳洲申请到一份工作!”

“哦?”

碧微愣住了,这个消息代表什么?全家要到澳洲去?那么素珊和丽莲呢?不管素珊和丽莲去或不去,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局面?碧微这时候想到了自己。道藩需要整理思绪,难道自己不需要?道藩得做好心理准备,难道自己就什么都不去想、等着听天由命?不行!自己刚刚才说过的,她不那么无条件地宿命……

原来就得面对一些事……还有一些人;如今加上这个消息,要面对的自然就更多了。

皎洁的月光依旧洒着;茶凉了,碧微拿起茶壶,起身进了厨房。

高雄港务局一栋宿舍的客厅里,道藩帮着素珊把一个装得满满的皮箱用力合上,锁好之后,又用一条粗棉绳在外面绑紧;试了一试,应该够结实的了。这是素珊和丽莲五个皮箱中的最后一个,也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是几件手提行李。

“其它的我们自己来,你休息一下。丽莲!你也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好的,妈妈!爸爸晚安!”

“晚安!”

看着丽莲进去,道藩意识到自己道晚安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这两天陪着这个唯一的女儿,心里总是酸酸的。是战乱使自己疏远了这个唯一的女儿吗?道藩心里明白,绝不止是战乱,还有别的原因……素珊站起身,走到外面的小院子里;道藩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谢谢你特地来送我们。”

“别这么说!你知道我心里有的只是无尽的歉意……”

“都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两个字干嘛?”“不!我是真的要说抱歉!也感激你一直体谅我。”

“不体谅行吗?嫁到中国来之前,我就有了心理准备。故乡离得那么远,就算再怎么委屈,也得学学你们中国的女人,逆来顺受……”

“不要这样挖苦我!”

“到这个时候我还会挖苦你?你想错了!我是真心要做个中国妻子。那一次你请谢先生到我家里提亲,我母亲就问过我,她问我对中国人了解多少;我说,了解得不多,但我愿意多了解,我也愿意多学。这些年……”

“我知道你这些年的努力和……牺牲,朋友都说你除了外表是西方人,其它的都早已经是道地的中国女人。”

“谢谢你的夸奖,能够得到自己丈夫的肯定,应该要算是非常大的光荣,这不也是中国女人的想法吗?”

道藩无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

“打算在那儿住多久?”

“再说吧!听说那边就像是你们所说的世外桃源,而且,往后的日子里,我恐怕做任何决定都要先从丽莲的角度去考虑了。……你想她在我身边还会有几年?她十六岁了呀!”

道藩又无言了;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挤出几句生硬的话:

“我会找机会去看你们,有任何需要我做的事,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嗯!”

素珊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悲凄。

成都路边上有一条巷子,巷子很短,几乎站在巷口就可以看到里面的西门市场;虽然这已经是下什,但还是人来人往的。几辆三轮人力板车停在市场外面,有些摊贩已经开始收了;摊贩的主人把没卖完的果菜搬上板车,嘴角挂着笑容,应该又是丰收的一天。碧微走了进去,看见有一些摊子还在营业;每个老板都向她招呼:

“太太!鱼很新鲜呶!没有剩下几尾啦!算你卡便宜啦!”

“太太!小白菜!南部运来的!包你好吃……”

闽南话夹杂着台湾腔很重的国语,一个个都笑瞇瞇的;碧微也朝他们笑着。她发现本地同胞都亲切热情,挺像当年刚到重庆时候的感觉。碧微是刚看完电影,顺便弯了进来;但她也没有空着手出去,台湾的香蕉真好吃,家里好象还有,但她又买了一串。出了西门市场,碧微越过铁路,朝中山堂走去,她要去看一个画展。

画展会场的入口处,碧微俯下身,在签名簿上签了名;签名桌后面的服务小姐拿了几张资料给她:

“欢迎光临!请指教!”

“谢谢!”

碧微笑着抬起头;转身正要走进会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徐师母!”

碧微愣住了;是她!孙韵君!碧微记得听人说起过,她也来了台湾。

“你……”

“徐师母,我是孙韵君。”

“我知道……我看出是你。”

“徐师母,这些年您都好吗?”

“还好!你呢?听说你在师大教书?”

“是的!……徐师母,当年……”

“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提它了!我跟徐先生也早就分手了!”

“我……听说了。”

“而且,徐先生去年过世了。”

“我也听说了。”

“不说这些了,来!陪我看画展,需要你解说呢!”

碧微主动挽着孙韵君的手臂步入会场。

是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人也不在了,还说什么呢?

山区的夜色总是迷迷蒙蒙的,也总是罩着一层薄薄的雾。从小山丘上那一座招待所沿着小径走下来,碧微一直紧紧抓住道藩的手;小径的坡度蛮陡的,而且每隔几十步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碧微不时害怕地喊出声来。

其实从招待所房间的阳台上也看得到这一潭碧水,但他们想在水滨漫步,就像当年在西湖的苏堤上。这儿是日月潭。趁着道藩一位亲戚从海外回国观光,他们有了这一趟难得的旅行;尤其道藩的工作始终那么忙碌。

在高雄港送走素珊和丽莲是四年前的事了。在情感上,道藩一直承受着来自内心深处的多重挣扎;然而在事业上,他却是一路攀上高峰。道藩是大陆沦陷前选出的第一届立法委员,他担任过中国广播公司第一任董事长,他还创设了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和文艺创作月刊,奖励并且出版优良的文艺作品;一九五四年,道藩当选立法院院长。

好不容易走在环潭公路上了;走着走着,碧微突然松开道藩的手,朝路边跑了几步:

“你看,这儿有一朵花!”

碧微弯下腰,端详着那朵粉红色不知名的花,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

“对不起,我怎么把它摘下来了?”

碧微再起身的时候,那朵花已经躺在了她的手掌上;道藩像是在安慰一个年幼的小女孩:

“那当然不是你摘下它的;这是秋天,属于花的季节早就过去了。这残存的一朵只能那么脆弱地依附在树枝上;刚才你一靠近,它就转而依附了你。”

碧微看着道藩,心里觉得怪怪的……

“欸?你看!”

碧微又发现什么了,她指着两个发亮的小光点兴奋地叫着;道藩也看见了,是两只萤火虫,隔着一条细细的小山涧飞舞。望着它们一闪一闪的,任谁都会不禁想起童年;道藩拍起手来:

“你看它们俩,一个在水的这边、一个在水的那边,遥遥相对,真有趣!不对!我这么说,岂不呕坏了牛郎织女?”

看着道藩脸上的表情,碧微忍不住了:

“道藩!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说起话来像是在写新诗!是不是因为刚才喝了酒?”

“也许吧!雪芬!好久没这么开心、也没这么年轻过了!在重庆的时候我说过,这辈子只祈求自己能有那么一段日子,晚上陪着你数天上的星星,早晨陪着你迎接第一抹晨曦,老天爷只要赏给我那么一段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碧微突然沉默了……

道藩提到了“家里”两个字;但那温州街的房子真是个“家”吗?道藩还提到了“归属”。说起来好象没错,人的一生似乎总要有所归属;但碧微这一路走来,可曾归属过什么?除了孩提时代不说,后来的大半辈子,她归属过谁?

徐悲鸿,那个碧微曾经应该归属、应该长久归属的人,前几年已经在北京过世了。而就在上个星期,道藩很坦率地又把素珊从澳洲写来的一封信给她看;碧微心想,素珊在澳洲像是过得很平静,但那儿是素珊的归属吗?忘了那朵不知名的小花,忘了那两只隔水遥遥相对的萤火虫;碧微把思绪投入了依旧绞痛着自己的纠结之中。

客厅里,碧微喝完绿豆汤,放下汤匙和碗;同弟过来收拾。

“太太!晚上是王委员请客,您怎么不一块儿去?”

“他没给我帖子。”

碧微笑了笑,站起身;同弟也会心地笑了笑。总是这样的;哪怕是熟朋友请客,除了有单独的帖子发给碧微,否则她一律是不出席的,她不愿意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在道藩身边。

外面有开门的声音,是道藩回来了;他像是有心事,朝碧微勉强一笑,闷声不响地进了房间,碧微跟了进去。

“晚上还热闹吧?”

“还好……”

道藩脱下西装,换了便服;他知道自己必须把心事说出来,因为那是迟早要面对的事。

“素珊来信了,……她要我去一趟。”

碧微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望着道藩;她希望由道藩主动把话说明白。

“她没说是什么事,只约略提到丽莲很想见见我。”

丽莲想见父亲,那应该是天经地义的,都快十年了;但碧微想的是素珊在信上可能刻意省略掉的一个名字:素珊自己的名字。

“不要那样看我!也不要不说话!雪芬!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现在的这种表情……”

碧微只是稍稍想了想,她心里的一个念头是早就有了的;这些年来,甚至可以说是这近十年来,她随时准备着把这个念头和盘托出:

“那正好,我也打算最近到槟榔屿去一趟,一昌在那儿,每次写信来总是要我上他们那儿去玩。”

“哦?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要去多久?”

碧微不自觉地摇摇头笑了,道藩这时候反倒关注起她的动向;但碧微没有说破:

“就最近吧!麻烦你托人就替我办手续。”

碧微没有直接回答道藩的第二个问题;她迂回着:

“既然出去了,我还打算整个东南亚转一圈。香港、泰国、新加坡,都有老朋友在……”

“非去那么多地方不可吗?”

“你……别像个孩子!”

碧微这时候倒真是摆出一副母亲的模样;她伸长了手,摸摸道藩的头:“洗个澡,早点睡吧!”

碧微拿起一本下什没看完的杂志,走出了房间。

碧微是在一九五九年一月上旬出国的;八天之后,道藩也飞往澳洲。

碧微留下一封信,让同弟在她启程之后交给道藩。信中她异常冷静地告诉道藩,这首两个人谱出的爱的诗篇,终将是一曲没有结局的悲歌;整个故事该画下句点了。碧微把时间订在她回国的时候。

前后四个半月;如碧微自己所说的,她在东南亚绕了一圈,其中有三个月是待在槟榔屿外甥一昌那儿。回国的那一天,几个朋友到机场接她,其中包括了道藩;但是紧接着的洗尘宴,道藩却缺席了。

朋友告诉碧微,道藩在澳洲停留了一个多月;事实上是在那儿养病,因为他是抱病而去的。道藩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长期闹胃病。

朋友更告诉碧微,就在碧微回国的前三天,道藩从温州街那栋房子搬了出去……

朋友送碧微回到家里,碧微憋不住了:

“我想去看看道藩。”

“大伙一块去吧!”

说话的是道藩的妹夫,立法委员吴延环。

可是碧微自己又立刻犹豫了,她知道道藩脆弱的一面;她想先拨个电话,让道藩有个心理准备。对方电话接起来了,碧微迫不急待地:“喂……”

没有声音,好一会儿之后,听筒里传来低低的啜泣……

“道藩!我想过来看你……”“不!……不要!”

“那……我明天来……”

“不要!……明天也不要!”

“那……好吧,什么时候你觉得……好些了,你过来看我!”第三天,道藩来了;瘦弱的身躯,疲惫的神态,就像碧微想象的一样。

彼此沉默了许久;终于是道藩先开了口:

“我都照你的意思做了。”

“我知道……谢谢你。”

谢什么?谢自己终于听了她的“命令”?道藩心里笑得好凄凉。“你有什么打算?……我是指你的生活。”

“我可以把房子卖了,换一间小的。我手上还有一些画,也可以变卖,其实这就是我当初坚持要他那么多幅画的原因。人就算一直活在阳光里,也还是要想着万一下雨的时候。”

“雪芬!我知道你一向比我坚强,但我还是要说……保重!”

“我会的。你也一样……还是那句老话,工作要紧,身体也得顾着!”

再多的话也终究是要画下句点的;无论是爱的诗篇,还是没有结局的悲歌……这是碧微自己说的。

一九六零年四月,素珊带着丽莲回国了,道藩在通化街安排了一间新居。

碧微想,该送点什么道贺吧!她亲自买了三束鲜花让人送去。

此外,碧微附了一封长长的信;就充作是那个终究要画下的句点吧!

碧微明白,这已不只是蓦然回首;而更是一个走过多少沧桑的女人,把这一生的感情,向一个自己无法不去爱的人,做出最后、也最彻底的告白:

道藩:

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自从我被悲鸿遗弃以后,如果没有和你这一段爱情,也许我会活不下去。……然而在这二十多年缠绵悱恻的生活里,多半的时间我都在自怨自艾:为什么还要重投情网、自苦苦人?

但是我现在感到非常满足,不仅由于一切的凄怆、辛酸、矛盾与痛苦都已成为过去,而且,我十分感激你给了我那么多温馨甜蜜的回忆。我的一生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我曾享有你热烈深挚、永矢不渝的爱。你曾为我刻过的那八个字:﹃海枯石烂,斯爱不泯。﹄道藩!我希望这一段恋情,真能流传下去。

我认为你也应该毫无遗憾与悔恨;撑过那么些年人前强笑、泪洒心田的日子,上苍毕竟赐予了我们这么多的补偿,我们还能不知足吗?最后这十年有如奇迹般地降临了!我们等于再世为人,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晨昏相对,形影不离;在迟年伤暮的时候,竟然绽放了灿烂的爱情花朵。十年,我们尽了三千六百五十日之欢;不顾物议,超然尘俗。我们在小斗室之中自有天地;回忆西窗赏月、东篱种花的神仙岁月,我们此生可说已了无遗憾。道藩!要知道此刻我们的国家仍然处在万分困难之中;而你,更是身系党国众望。我每每想到我们的处境,以及你为了爱我所表现的牺牲精神,你确然已经使我获得莫大的荣宠与幸福;没有人会怀疑你对我的爱不够挚切、不够忠诚!

四十多年前我们初相见时,大错已经铸成;‘恨不相逢未嫁时’,古今中外,有多少宿命论者在这样的爱情悲剧下饮恨终生。然而临到你头上,你却像追求真理般锲而不舍。你和我用无尽的血泪、无穷的痛苦,罔顾一切,甘冒不韪,使愿望达成;这证实了真诚的人性与珍贵的爱情是具有无比力量的!现在我们再回顾这四十年来的重重劫难,不是可以泰然相向、会心一笑吗?道藩!你该晓得我是多么佩服你的果敢与坚毅!

现在好了!亲爱的!往事如过眼云烟,我们的情缘也将要结束;让我们坚强一点,面对现实,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情爱问题必须告一段落,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弥足珍贵的果实。……希望你不要悲哀、无须神伤;你我都应该感戴上苍,谢谢祂对我们的宽大与仁慈。甜美的回忆足够陪伴我们度过风烛残年。

欢迎素珊和丽莲的万里归来,祝贺你们乔迁新居,重享天伦之乐。素珊的细心熨贴,将会使你的桑榆晚景,过得舒适安谧。请你平抑心情,恢复宁静;尽量发挥你过人的智能和卓越的才华,为苦难中的国家多尽点力。不必再惦念我,就当我已振翅飞去,永不复回。

我将独自一人留在这幢屋子里,这幢曾经洋溢过我们欢声和笑语的屋子里;容我将你的躯体关闭在门外,而把你的影子镌刻在心中。我会在那间小小的阳光室里,沐着落日余晖,看时光流转、花开花谢;我会像一粒尘埃,冉冉飘浮,徐徐隐去。道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是坚持那么说:真挚的爱无须形体相连,让我们重新回到纯洁无比的爱的梦境之中。道藩!我请求你,别再打破我这人生末期的最后心愿;我已经很疲累了!而且我也垂垂老矣!

虔诚地祝福你和素珊,以及可爱的丽莲。恕我不能向你道一声再见了;不过,最后的一次,让我向你重申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