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流霞,阑干斜影,依依点上眉痕。才遣莺啼,无端春已三分。年年经陌穿花雨,风暗匀、数卷缤纷。可知伊、特地飘零,第几黄昏。山山漫递鹧鸪语,待这番春去,是我行人。缱绻叮咛,暮红分袂江津。明宵月色三千里,曳瑶枝、堪比星辰。笑嫣然、踏梦寻来,有草如茵。
——《高阳台·毕业前夕珞珈赏樱》
离开武大的时候正值八月的酷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背着旅行包,行走在满是蝉噪和林阴的校园。学校早已经放假了,阳光空空落落地洒落在葳蕤的树木之间,给人清澈且寂静的感觉。我知道现在我的大学生活完完整整地结束了——本来在一个月前就该结束,但我参加了学校的神农架生态考察队,从培训到考察再到总结,前前后后又拖了二十多天。于是我不由分说错过了毕业的人群,在这样一个有着浓郁阳光的八月的午后,悄悄地离去——
我悄悄的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突然理解了这份慷慨和洒脱。所谓告别,不过是一种流浪的结束与另一种流浪的开始,原本就不需要带走什么。记得从神农架返程的前一晚,考察队的所有队员坐在一起说着心里话。我则不停地吹箫,一首接着一首,其中有我喜欢的《阳关三叠》,低沉的,忧伤的。在雨后微润的空气里,箫声远远近近地洇染开去,梦幻一般,越过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一直渗透到神农架的天宇之上、群山之间。类似的情景,六月份在春英诗社的告别宴上,也曾经出现过。那时悬玲正准备去北京实习,她唱的《阳关三叠》堪称天籁。这首曲子我听过许多次,也很喜欢吹奏。但每每到第二叠上,便不禁莫名地心动:
渭城朝雨浥清晨,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襟,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
这些语句总让我想起曾经在网上看过的一首《沁园春》,中间几句是:“一日三秋,时尤十二,十二时中百断肠。君何忍?遣须臾消息,试我心伤。”读来只觉情致曲折摇曳,令人荡气回肠。然而,却不像是长久的写法。因为对于无可避免的离别,唯有看得豪迈一些,方能维持得久远。
我走的时候,悬铃去北京实习了,所以没有送我,虽然两年前她就说过要送的。那时悬铃已经跨专业考上了建筑系的研究生,那时我刚下定决心转考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那时北大古代文学硕士生的录取比例接近四十比一,那是我大二快要结束的时候。
说起来,悬铃的考研比我要容易一点,毕竟不跨校。不过单就专业看,从热动转到建筑也够受的,好在悬铃画得一手好画,那素描足以打动建筑系的老师。她对我说,如果考不上咱就再考一年,谁怕谁呀。我只有苦笑,在当时的状况下,我决定考北大的代价是放弃本校的保研,万一丢了保研再考研失败,我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于是悬铃半开玩笑地讲,你就留下来等着保研呗,想那北大千里迢迢的,何苦来?我说,天下的事谁说得清楚,当初从法学院跑出来,别人还不都说我弃明投暗。悬铃说那倒是。我曾经告诉过她,大一下学期我去法学院办转系手续那会儿,辅导员看了我半天,不由发出一声感叹:“武大法学院向来都是只有人转进,没有人转出的。”最后盖章时他特意补充了一句:“要是到那边不适应,还是回法学院来啊!”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不住地点头。其实,从法学院转走决不是因为讨厌法学,对这个专业我根本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跟一杯温开水似的。假如没有国学班的出现,我想我会一直在法学院读下去,然后考研,参加司法考试,再找一份薪水差不多的工作,如此而已。
现在想想,从大一一路走来,当真是一切皆有可能。转系时有不少人眼光异样,但诗社却是高奏欢歌。一群人来了一番大讨论,结果成了我理所当然该去国学班,仿佛不去倒是怪事了。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命中注定就是那种属于诗词歌赋的人,逃也逃不掉。于是我离开了法学,那是我到珞珈山后,第一个樱花开放的季节。
第一次看樱花,在铺天盖地的花瓣雨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惊艳。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次看樱花时,我的感觉却变了。大二那年寒假去北京,回来以后眼前净是未名湖的影子。几年前的尘梦悄然苏醒,终于化作一个没有止息的声音,于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抵达我灵魂深处最为脆弱的部位,使我一次次触摸到那份战栗和焦灼的渴望,那是怎样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我知道,那就是上大学以来一直被自己压抑着的梦想,原以为它已经随着岁月一道逝去了,然而事实上是它还在那里,在我心底的最深处,如果不去触碰,它就会安静得如同熟睡的孩子。然而现在它重新开始涌动了,它渴望飞翔。所以它一次次在梦里走进我的视线,告诉我它依然存在着,让我像当初一样感到企盼,感到悸动。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写信给北大的一位老师。写到那个前尘旧梦的时候,几乎无法自持:
1998年7月,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北省重点高中——襄樊五中,当即作为学生代表赴福建安溪参加中国校园文学报刊协会第二届年会。与会代表中有当时的北大副校长郝斌教授。记得接风宴的那晚,他到我们桌上一起干杯时,我在别人的指点下对他说:“我的理想是去北大。”他给我的感觉是不太经心地应了一声。许是天南地北,这种话早已听过百回千回。而在于我,十五岁仍是少不更事的年龄,浑浑噩噩全然不懂北大的意义。到了第三天,我在会上作了十几分钟的发言,从念稿到最后兴之所至而完全脱稿,在众多专家学者的面前,竟忘了什么叫做紧张。中午吃饭时,郝斌教授走到我的桌前,把一支北大百年校庆的纪念钢笔送给了我。我在惊喜的顷刻间心有所感,真诚地说了一句:“我的理想是去北大。”郝斌教授握着我的手说:“我在北大等你。”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懂得了什么叫做梦想,什么叫做追求,什么叫做期许。现在我甚至已经想不起那间餐厅的样子,但我记得那句话,那个笑容,记得我当时感到的震撼,它让我这些年来念念不忘,让我在每一个时刻想起自己的梦想与渴望,然后风雨兼程。
在高中,我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而且在课余坚持文学创作,先后在各级报刊上发表作品近百篇,获国家级文学作品一等奖四次,二等奖六次。所有人都相信我会在2001年9月踏上北大的土地。然而我高考出人意料地发挥失常,虽然仍高出湖北的文科重点线61分,但最终与北大失之交臂。
得知高考分数的时候,我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成绩不是我的。但在拿到武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当着许多人的面痛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到武大时,珞珈山盛着满满的秋色,天很蓝,云也很白,然而我竟然满心都是被放逐的感觉。后来我也试图去忘掉那个未能实现的梦想,因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活得轻松许多。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武大真的很美,尤其是樱花开放的时候,满目满目的灿若霞云。一阵风吹来,遍地都是旖旎的芬芳。然后我相信了风过无痕,心头那片未名湖的波影,总该慢慢淡去了吧。
今年2月,偶然去北京办一点事情,这样我走进了北大。本来只想随便看看风景,然而,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博雅塔下、未名湖畔,蓦地,我感到心里有一样东西在苏生,在涌动。这片令我魂牵梦萦了三年的土地,此刻撞得我的心一阵又一阵地隐痛。
我终究是爱着北大的啊,我终究是爱着北大的啊。
这样,在上一个寒冷的冬季,我寻回了我那未远的梦。“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我都能从中体味出酸楚与期待的况味。也许这个梦想追寻到头,已经化做了一种精神的符号。但唯其如此,才能让我真正走出六年的心结。
记得当时写到高考的时候,泪很快就下来了,使得那浅蓝的信纸,终于染上了几许印痕。也使我明白,原来在自己的内心,2001年高考的创伤,竟是那样刻骨铭心,无以释怀。从来都是一个无比执着的孩子,此时眼前总是摇晃着一根梦想的丝线,在我的心头打了一个牢牢的结,线的另一端,系着未名湖的曲桥塔影。
悬铃跨专业考研成功,于我多少是个鼓舞,何况她还考了第一。不过这里面也有点惊险——悬铃的专业课考得异乎寻常的好,英语却恰恰相反。以至于她一度认为自己将因英语不过线而惨遭淘汰。分数线下来的前一天她打电话给我,一定要我出来陪她聊天。那天她把气氛搞得无比凝重,我说行了行了,等确定没过线再这样也不迟啊。接着我把我写的一首《青玉案》拿出来给她看:“阶前点点凄清雨,华胥断,风流住。暮霭苍茫失旧浦,远山深浅,栖鸦乱妒,难觅芳华处。江南锦瑟无心顾,塞北霜云总堪慕。此去烟波不胜数,浩歌长剑,孤帆一举,笑傲三千路。”悬玲看过以后指着“江南锦瑟无心顾,塞北霜云总堪慕”问我:“你当真想好了?”我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刚说的时候带着笑,说完了我却有点想哭。
第二天分数线出来,悬铃的英语超过分数线一分。我说看看,这才叫好运要来啊挡都挡不住,多一分浪费嘛。悬铃一改昨日的忧戚,马上附和说就是就是,怎么还浪费了一分。
悬铃把她的考研英语星火词汇书送给我,厚厚的一大本,翻开还是新的。她说专业书找清清要去吧,不过说话的时候小心点,他心情不好。
清清也是在诗社认识的朋友,学自动化的。我们诗社有一个传统,就是理工科的人诗词都写得非常好,而且诗社当年是从工学部办起来以后,才如星星之火一般蔓延到文科,终成燎原之势。清清在专业上找不到感觉,却是诗社里填词最棒的高手。他想去考古代文学的研究生,结果遭到家人的反对。差不多一直奋战到考研报名,他老爸才不咸不淡地来了个默认。清清和悬铃同为跨专业考研,悬铃考上了他却败北,当然情绪低落。我问悬铃这究竟是为什么,悬铃叹气说还不是一直被家里搞得心神不宁,哪里有心情复习啊,考研和填词一样是需要状态的。
这话我承认。考研前清清的老爸已经为他找好了工作,要他考完研马上坐飞机到南边去签约。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了清清在分数下来后写的词,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无心却向诗分付,字字老成沧桑句。谁寄香枝飞玉兔,弯弓射月,凌霜傲雪,曾是青春赋”。写到最后,面对昔日的梦想,只剩下清晰的无奈与心痛。
见到清清以后,我和悬铃很默契地避开了考研的话题。下午我们三人一起到东湖去划船。那天有很多云彩,阳光从狭窄的云缝间一丝一缕地透出来,斜斜地洒在湖面上,泛作幽幽的鳞光,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晚上回到诗社,清清提议填词。拿本宋词随意一翻,见是一首《点绛唇》,于是以此为题,点起檀香。缭绕的兰雾里,我的心情便一句一句地流淌出来:“一苇风帆,清扬歌吹湖心渡。望极千树,浩渺烟波处。逝水悠悠,此恨从何数?向天语,借三秋路,待我凌风去。”
我把清清的考研专业书拿了过来,像是接过一项伟大的事业,感觉竟有点莫名的悲壮。不明底里的人都以为从国学班到中文系很轻松,其实不然。中文系的绝大多数主干课程我们都没有开,连古代文学史都没系统地学过,语言学、文献学则像蜻蜓点水,至于古代文学批评史、现当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更是闻所未闻,算起来跟跨专业简直没什么差别。那时我如果去做北大中文系往年的试卷,几乎是要交白卷的。看着完全没有碰过的堆积如山的课本,我心里真绝望啊——可是,相比于梦想破灭的绝望而言,我还是更愿意接受眼前这种绝望。因为梦想穷尽的地方只有黑暗,而这种绝望里毕竟还有一缕微光,那缕通向天堂的微光。
清清走的时候瞒过了所有人,他说他不敢面对送行的场面。就在他走前大约一周的样子,我把我的诗词做成一本《疏帘淡月集》送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在宝通寺旁买的浅黄色云笺上,那种云笺做得很精致,金色的熨边、细密的纹理,还有金色的竖排格线。悬铃给我一张深蓝的硬纸作为封面,上面有星星点点的枫叶状条纹。在集子的最后,我特意填了一首《疏帘淡月》,词的末尾几句是:“秋风莫念莼羹趣。尚青春,未老佳句。桂枝还待,阶前足下,尽蟾宫路。”里面的意思,无非是说大好青春尚有可为,不应该像张翰那样为莼菜鲈鱼而归乡。清清虽是悄悄走的,但依然托人把他的《云烟集》带给我,末一首便是和我的《疏帘淡月》,“东君何必伤金缕。既青春,岂相辜负?灞桥重履,凤池归住,漫题清句。”但我很明白,这些不过是他的自慰之辞。人的一生,最关键的转折关头就那么几个,错过了,便不会再来,比如考研,倘若再像高考那样遭遇失败,北大真要永远成为我触不可及的心痛了。这时,也许有人还会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可以再考博啊。然而我清楚地知道,与高中相比,现在的环境已经变了。各方面的阻力、压力往往令人始料不及。我有信心把逆流而上的勇气坚持一年,直到考研,但我能保证坚持三年直到考博吗?与其寄希望于遥远的未来,不如切切实实地把握现在。
从大三起,我开始去中文系听课,想用一年的时间把人家三年的主干课补起来。再加上本专业的课程,一周的时间已被占去大半,剩下的便全是自习。每天都直到教学楼关门才出来,走在林阴道上,踏着满地清疏的月光,有一番别样的感触。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后悔高考后没有选择复读,经常的,在梦中重回高中那熟悉的教室,看到桌上小小的书山,看到抽屉里的一叠叠考卷,甚至看到操场上那几棵不知名的树,看到它们开出大朵大朵的白花。朦胧中仿佛在读高三的样子,从前的梦想便显得格外的清晰与迫近。
每到周六的晚上,我会给自己放假。悬玲常常在这时跑来看我,我们沿着长满樟树的小径散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我们偶尔会谈起清清,谈起一个人的命运究竟能不能改变,以及应该怎样去改变。清清走后不久便寄回一首七律:“已误芳华百病磨,每耽心事复如何。白楼去日真无悔?华表归时恨几多。歧路踌躇三地泪,人生哽咽半年疴。凝思欲向凌烟上,无那夕阳落锋河。”我知道清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去的,他最终没有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那边的工作虽好,却无法成为梦想的归宿。我说从清清现在的状况看,他还不如忘却,这样才能活得舒心。悬玲点点头。我马上又自嘲地说问题是忘却得了吗?至少我做不到。我曾经试过,但一次北大之行便足以推翻一年多关于忘却的努力。若要我忘掉北大,除非永生不碰与北大有关的一切,让那个记忆永永远远地沉睡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悬玲一字一句地说,你和清清不一样,你志在必得,你会成功的。你北上的那天,我去送你,说这几句的时候,她的眸子澄澈得如同秋天的湖水,一片金黄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在我们头上转啊转的。
在考研复习那段忙得不分黑白的岁月里,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中文系与本专业的课程安排时间冲突。每次看到两张课表的重叠部分,我心里就难过得发紧。我情愿牺牲所有的休息,以此换取两边的平衡,然而这些属于我无法控制的环境因素,每当我为此两面颠簸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在考研时拿下北大。假如让我在这样的状态下过三年再去考博,我想我会发疯。
就这样,我用一年时间学完了中文系需要上两年的古代文学史,并在后半年旁听了几门硕士、博士研究生课程。第一次上博士课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老师讲到的作者和书名我基本上都不知道,大概这些对于博士生已经是常识了吧。但我不想放弃,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终于渐渐听出了门道,最后甚至能在他们的课上一道参与讨论了。
大三下学期,我得知跨校保研这回事。从前虽然隐隐约约听过一点,但总觉得离自己太遥远。同时知道北大中文系去年接收的外校保送生不过区区三人,而古代文学专业从未招收过外校保送生,如果我去了,就是第一个。我真是不敢当这种第一个,我宁可当第二、第三。悬玲说管他那么多,比考研多少省点事,万一不行再考也不迟啊,不像我当年就华山一条路。
秋天刚刚漫过大地的时候,我接到了北大保研复试的通知,悬铃在书香阁为我饯行。这里有素雅的桌椅,细瓷的茶杯,桌上烛光闪烁,头上悬着翠绿的藤条叶子。两年前的夏天我们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悬铃正在上考研辅导班,我们要了一壶茉莉花茶,一任时间在浅香的茶水和影绰的烛光之间摇曳。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自己将会去面对考研,在那些云卷云舒的日子。
到北大的前一晚,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苍茫的暮色,想起六年前的福建之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一尾痴情的游鱼,在轮回里苦苦挣扎三年以后,终于义无反顾地投入一张早已设定的尘网。蓦然想对上天高喊一声让我重来,这一次,我真的要扣紧自己命运的弦。
考完的那天,我在未名湖边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夜幕低垂。下弦月。星星是遥远的静谧的花。波光荡漾的湖水。别致的树叶的影子。清新的草香。拍打翅膀的夜归的鸟儿。天使的声音。
我希望时间一辈子一辈子停留在这个时刻。
三天以后我回到武大,很快便接到了录取通知。诗社论坛上的贺诗一片,清清发了一首七绝在上面:“肯放五湖载酒舟?未名今夜占鳌头。折屐莫向人居处,已报天成白玉楼。”气脉十分通畅,显然是一气呵成的。此时他工作一年多,也许已经超然了。以前常听人说,工作是极易教人学会妥协的。好在我还没有学会妥协,就走到了梦想的那一头。
后来我写了一首《南乡子》,题目就叫“甲申秋月燕园折桂”:“旖旎最秋光。吟盏泛槎满袖凉。庭榭曲阑今入月,霓裳。水殿新晴别样妆。风露亦先尝。十载琼枝隔渺茫。斫破烟波三万里,天香。犹待凤池路未央。”很长时间没有写这么痛快的词了,不想悬铃反说她更喜欢一年前的《青玉案》。我只有解嘲说,这叫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好。
悬铃说这下可算是金榜题名了吧,人生四大乐事可就只剩下一件了。我便大叫道你还不是?你打算怎么办啊?原以为悬铃要上来打我,不想她潇洒地一仰头:那我可要到得月楼去办。
得月楼在杭州。去年悬铃跟小叶子他们下江南,不知怎么就迷上了那个地方,说是比楼外楼还好。对江南我也很心仪,不过我更向往的是周庄,梦里水乡。一直企盼在那潋滟的波光里泛舟,两岸是白墙黑瓦的老屋,最好能有蒙蒙斜织的细雨,烟雾一般。撑一把水墨画的油纸伞,吹一柄含蓄的洞箫,划一支小小的木桨,在风里漂泊那千年的缠绵。
那次,小叶子从江南带回一柄箫给我,浅褐色的竹子上雕着一只彩凤,令我很快想起弄玉与萧史的传说。秦楼望月,乘龙吹箫,鸾凤和鸣。那是怎样一种典雅与浪漫的美!我跟小叶子说,等保研大事一了,我一定要学箫。小叶子却说,保完研再讲一次“红楼论坛”吧。
“红楼论坛”……
自从埋入考研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宣称不问世事,里面当然包括“红楼论坛”,于是诗社只能任其沉寂了一年多。如今,确是东山再起的时候了。事实上,就在我北上复试前一个星期,一位《楚天都市报》的记者采访了我,很快便用整版“楚天关注”刊发了关于“红楼论坛”的报道,两天之内便被九州内外的各大报刊、网站转载。当时我忙于准备复试,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现在既然保研之事尘埃落定,我想“红楼论坛”也有必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于是开始筹划第七坛“幽梦总关情”。
开坛前我又去了一次北京,这次是中央电视台邀我去做新闻频道《小崔说事》的嘉宾,真没想到崔永元也会对《红楼梦》感兴趣。去的那天只买到晚上的机票,当飞机升到高空的时候,我看见深蓝的天际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云彩全在身下,那月亮显得格外灿烂,云层在月光下如同一望无际的黄沙,飞机像是奔跑在一大片金黄的沙漠里,而我则像一个流浪的旅人,在沙漠里苦苦追寻着埋藏珍宝的地方。
见到崔永元是在到北京一天以后,这两天内总共要完成八期“小崔说事”的现场录制,我们的一期安排在周六下午的第二场。演播厅白炽的灯光下人头攒动,我和另外几位嘉宾站在场边的拱形门后。开场之前崔永元过来和我们说了大约十分钟话,我觉得他为人非常随和,而且一直谈笑风生,让人一点都想不到紧张。他问我毕业后干什么,我说我明年就来北大读古代文学的研究生啦,他说那很好啊,当年我可想去北大了,可惜最后去了北广,不过要是我去北大就不读古代文学,我喜欢俄苏文学。
这次去中央电视台以前,许多人都认为我们会事先把台词套好,其实并不是这样。上台前全跟崔永元扯什么俄苏文学去了,关于《红楼梦》连一个字都没提,他要的就是现场效果。
上台以后我感觉小崔这张嘴确实名不虚传,太能侃了。不信?那就摘点现场的片花来看:
崔:他们介绍你说你是“红学家”。可以这样说吗?
王:我觉得最好不这样说吧。
崔:最好别公开这样说。但是你对《红楼梦》的研究确实还是比较透彻。
王:高中的时候利用课余的时间大概读了二三十遍。很多人物、情节都比较熟,很多的诗词也都可以背诵。
崔:你说大家都喜欢《红楼梦》有什么好处呢?
王:我觉得大家都来喜欢肯定不是让大家来研究,研究的人毕竟是少数。但是大家都喜欢《红楼梦》,就会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就算你将来不做文化,但是你也应该有文化底蕴,有文化的积淀。
崔:为什么非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才算有底蕴呢?
王: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很博大精深,它不但教你怎么做学问,它会教你怎么样做人。而且你有这个文化底蕴了之后,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无论做什么,我觉得都是有帮助的。
崔:我考考你吧,要不然老是你说,我就觉得很惭愧了。
王:没有什么好惭愧的,您也是红学家。
崔:其实我刚才问你的都是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我现在问你一个更专业一点儿的问题,可能观众都听不懂,咱俩交流。你说贾宝玉和周杰伦,谁更可爱呢?
王:我对周杰伦不是太了解。
崔:周杰伦你不了解吗?《红楼梦》里有他啊。
王:哪里啊?
崔:没研究到这儿?
王:你说周杰伦我以为是开演唱会的那个。
崔:对,我说的也是他。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周杰伦的比喜欢贾宝玉的,或者比喜欢《红楼梦》的要多得多,这是一件好事吗?
王:我觉得对于一个社会来说,了解《红楼梦》,了解贾宝玉很重要,但是不一定要让大家都喜欢他。至于喜欢周杰伦我觉得那是大家的娱乐,大家的个人爱好。但是伴随着现在的商业大潮越来越入侵文化,如果在校园里面大家只知道周杰伦,不知道贾宝玉,那我觉得是一个悲哀,是文化的悲哀。
崔:其实最好的状态是既知道周杰伦又知道贾宝玉。而且也不妨碍两个都喜欢。有很多大家在《红楼梦》的研究上,有很多的观点,刘梦溪、张毕来、周汝昌、俞平伯,他们的观点你都非常熟悉吧?
王:周汝昌先生的红学论著我基本上都读过,应该是比较熟悉。俞平伯先生的代表作我也读过。
崔:有没有不同意的?
王:有啊,因为周汝昌先生他对《红楼梦》可以说是毕生的精力在研究,尤其是他考证的学风,都是很严谨很扎实的。但是所谓学问还是要有一些商榷的地方,所以他的一些观点我也不是全部都赞同。比如说他认为《红楼梦》的大结局,就是贾府被抄没之后,贾宝玉流落,当然在这之前,林黛玉已经去世了,然后贾宝玉后来就跟史湘云结为了夫妇,我对这个观点就不是很赞同。
崔:这是周汝昌先生考证出来的,应该说是研究成果,你为什么不赞成?
王:从史湘云来说,我们必须要注意《红楼梦》的第五回的判词和曲文。史湘云的判词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可见就两个结局,要么早死,要么守寡。再看她的曲文,“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其中“博得个地久天长”就是她肯定结过婚,“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是说这个好姻缘最终变成了离散的结局。我们再看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崔:咱们不看了,咱们猜猜电视机前的大叔大妈,他们心里是什么想法?
王:可能会觉得刚才念了半天是什么?
崔:不是,他们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女儿。
……
这么一来一往地搞了数十个回合,观众席里一直笑声不断。后来悬玲他们看了节目都说,怎么小崔尽问些挺捣乱的问题,不过捣乱一阵以后又回到主题上来了,气氛搞得倒是很好。我说假如大家都一本正经地讲学问,观众能看下去吗,这才叫雅俗共赏。“红楼论坛”以前走的都是阳春白雪的路子,加上这次《小崔说事》正好百花齐放。
录节目时跟我同场做嘉宾的还有一个南京的大男孩,全国古琴大赛银奖。当天我们聊到很晚,他唱昆曲《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唱《玉簪记》里的《琴挑》,用埙吹《阳关三叠》,用古琴弹《长门怨》、《潇湘水云》和《广陵散》。我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这种景象,以前只在诗社里约略有过,但还难得如此尽兴。我知道长久以来,自己始终渴望能够经营一种诗一般的生活方式,就像传统的工笔画,那种精致的情怀、唯美的风韵。苍劲古雅的琴音在空气里盘旋,牢牢缠绕在时间周围,让它停住不流,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昆腔的宛转、阳关的哀怨、潇湘的风流,连同广陵的绝响。这时我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学箫,因为洞箫的幽情应该最适合这样的氛围,这种古典的风致。
第二天我离开北京,在飞机上看到了日落的奇观。远处的浓云簇拥着如同一个海岛,太阳沉没在云层中间,仿佛一枚璀璨的珠宝。我蓦地想起儿时听过的传说,湛蓝的天际,深邃的海水,古老神秘的宝藏,荒无人烟的小岛,如今这情景竟历历在目了。突然间爱上了这种类似流浪的感觉,人的一生,就是从上一个异乡流浪到下一个异乡。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而我们一生的漂泊就像那候鸟的迁徙,为了生活,也为了梦想。
回武汉两周以后,我主讲第七次“红楼论坛”。开坛那天教五楼多功能报告厅人涌如潮。我明白“红楼论坛”已经长大了,她像一个渐渐张开翅膀的可爱天使。要知道当她还是一个小不点时,没有人能想到她现在可以这样美丽。
当时我进大学才两个多月,悬铃是春英诗社的社长。我高中那会儿读《红楼梦》如痴如狂,只是三年苦无知音。那天在诗社无意中发现架上的一大摞红学书,顿时喜上眉梢,转头就问悬铃,诗社是不是有挺多喜欢《红楼梦》的人啊?悬铃说是啊,我说我也好喜欢《红楼梦》的,我们把这些人找来一起搞活动吧,比如办个沙龙什么的,一二十人差不多了,叫……叫“红楼论坛”,怎么样?悬铃也来了兴致,说好啊好啊,你牵头办去吧,我支持。
半个月后,第一次“红楼论坛”拉开帷幕。因为一开始大家只想把论坛搞成内部活动,所以没做什么宣传,观众基本都是社员,然而气氛非常热烈。第二坛时悬铃突发奇想,画了一幅精美的妙玉挑灯图搁在校园里,这下坏了,开坛时一百多人的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我就这样被逼上梁山,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等到半年后第四次“红楼论坛”开坛时,我们干脆借社团文化节的东风去申请教五楼多功能报告厅。那可是学校最大的报告厅,举办讲座和大型社团活动的最佳场所,我心里着实惴惴不安。事实上,“红楼论坛”从小沙龙走到大型学术研讨活动,其间不过三个月光景。论坛做到这一步,观众早已不乏大三、大四的学长,甚至研究生。而作为主讲人的我连大一还没读完,压力可想而知。那些日子里,我的课余生活通常只有一样——去图书馆读红学书。好在《红楼梦》早已烂熟于心,开坛时大段诗词原文脱口而出,也能唬住不少人。通过阅读各家各派的红学论著到提出并论证自己的观点,我当初做这些全都是为了“红楼论坛”,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便是早期的学术训练。
令人兴奋的是,第四次“红楼论坛”不负众望地再一次爆满,我知道我们成功了。
晚上诗社在小观园摆庆功宴,拥挤的大厅、猩红的地毯。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在很大的桌子上吃饭,尤其是和不太熟悉的人。但是倘若换成诗社的朋友,感觉就不一样了。我们会要求用最大的圆桌,然后在席上背诗联句,联不上就喝酒。我上大学以前滴酒不沾,到诗社却被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灌。悬铃是好酒量,听说以前类似史湘云醉眠芍药茵这样的典故还有过一些。我们用明亮的玻璃杯斟酒,金黄的、鲜红的、透明的,碰杯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记不清从哪次聚会起,我们开始像《红楼梦》里贾宝玉过生日一样玩花名筹。有人特意把竹子剖开、削片,再写上莲花、牡丹、忘忧等一系列名号,做成精致的花筹。这些玩法如果换在别处,也许会被很多人看作有毛病的。现在反正诗社的一群人都有毛病,也就不亦乐乎。
大三忙着考研,大四保了研又整天一大堆杂事,去诗社便渐渐地少了。知道那帮小朋友还在一如既往地联句、射覆、玩诗钟、猜谜语,不觉便有些惆怅,似乎离当初诗情画意的情怀有些远了。好在吹箫渐渐有了起色,而且带得诗社不少人都开始学。快毕业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又经常跑到诗社去,那时诗社里已经有四架古筝、古琴和近十支笛箫,一到晚上就热闹得跟乐队一样。我常常玩到十点多才回梅园去,路上总是有很好的月光。我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诗社、离开武大了,感觉竟有些怅惘。
今年五月我主讲了最后一次“红楼论坛”,本来六点半开场,结果四点多报告厅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五点半报告厅开门,十分钟内四百人的场内便座无虚席。六点钟以前,报告厅的走道、台下包括门边,每一个角落都被热情的观众挤满,后来的人甚至无法进入大厅。我的感动如潮水般奔涌,四年了,“红楼论坛”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慢慢地慢慢地浸透到每个人的内心。我始终认为,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研究文化的人从古至今都只可能是少数,而且也许越到现代越往边缘转移。然而同时文化又必须永恒,因为她牢牢系着民族的源、民族的根。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历史、失去文明,否则国将不国,民族也将不能再称为民族。我们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递着文明的火种,即使不能发扬,也必须传承。这要求做文化的人非得带一点近乎壮烈的决心、近乎悲剧的责任。而且同时,还需要虔诚。然而文化的受众依然是普通的、多数的。对于一个中国人,毕竟需要数千年的文化积淀来熏陶、来滋养。他可以选择不做文化,但不能选择抛弃文化。倘若抛弃文化,他的人格将是缺失的、不健全的。“红楼论坛”并不是要校园里多出几个红学家,而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了解《红楼梦》,懂得《红楼梦》,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我们的传统文化,使传统文化在大学校园里不再寂寞。从今天来看,“红楼论坛”已经在这个轨道上迈出了第一步。但与此同时,我却不得不离开她了。
在“红楼论坛”最后的告别发言里,我说:“曾经有很多人问我,包括很多记者采访时都会提到,我到了北大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做‘红楼论坛’。我的回答是,可能还会讲《红楼梦》,但不是‘红楼论坛’。因为‘红楼论坛’是属于武大的,永远都是属于武大的。在过去的四年里,‘红楼论坛’从诞生到壮大再到辉煌,每一步都与武大的人、武大的事紧紧相连,所以,虽然我已经在‘红楼论坛’上挥洒了自己大学四年的时光,虽然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继续挥洒下去,但如果这要以‘红楼论坛’脱离武大为交换,那么我就宁愿选择放弃。我宁愿把自己作为‘红楼论坛’的过客,以此作为代价,来换取‘红楼论坛’在武大的永恒。”
所讲的这些,一半是出于感情,另一半出于责任。其实从理智上我很明白,自己大学四年的全部生活,包括“红楼论坛”,都仅仅是生命中的一个驿站。所以虽然自己已经成为过客,但倘若“红楼论坛”能永远与武大同在,也就够了。
一直想为“红楼论坛”、为我的大学写一篇文章,结果写到最后却七零八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扯了些什么。于是干脆把题目叫做《锦瑟心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原本就是琐碎而绚烂的情思:
刚上大一的时候,我收到一位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珞珈山的樱花还灿烂依旧吗?”洁白的底色上跳跃着点点浅蓝的字迹,竟让从未见过樱花的我,莫名地感到了些许璀璨的意思。
四年的岁月在云卷云舒之间过去,我已在珞珈山看了四次樱花。就在第一次樱花开放的时候,我从法学院转到了国学班。记得国学班面试的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看见雨滴是蓝色的。当时来不及赶到樱花大道上去,但我可以想见那大颗大颗蓝色的雨是如何敲打在樱花的白色花瓣上(这使我不自觉地想起半年前那张明信片的色彩),也可以想见那些娇嫩的花瓣在雨中急速坠落的样子——像水晶,像流星,更像白色的眼泪。第二天雨过天晴的时候,我走在长满绿叶的樱花树下,竟然再也寻不到一点点风雨的痕迹。这一切甚至让我怀疑昨天那些蓝色的雨滴是否真正地存在过,或者它们仅仅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国学班笔试的那天上午,我比考试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于是在本子上扯了一张纸,随手就开始写当天晚上将要进行的“红楼论坛”的发言——那是第三次“红楼论坛”,主题是探春。那时“红楼论坛”的规模是两百多人。之前好几天,我们一直在一块大宣传板上仔细地画着探春的像,特意描出了她头上的攒丝金凤和身后的芭蕉叶子——其中有一天我没吃晚饭,独自留在诗社里给芭蕉叶子上色,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一共上了七遍。
妙玉的“红楼论坛”比这还要早些,做海报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大雨,我觉得那天的雨应该是褐色的——那次的海报需要画一块美玉落在污泥里,悬铃做海报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设计主讲内容,并没有看她。后来她把海报拿到我的面前,我一眼就发现那褐色的污泥简直惟妙惟肖。可是当我说出这一点时,招来的却是满座大笑。接下来悬铃得意地举起一个瓶子冲我晃晃,里面还装着半瓶没有“画”完的污泥。于是我也笑了,这时风把窗帘不经意地卷起来,我记得窗外密密地飘着褐色的雨。
现在想来,悬铃的笑脸依然是那样逼真。那一年,她大三,我大一。当时她是春英诗社的社长,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相识的那一天云淡风清,那天我打开水回来时路过春英诗社的招新台,于是做了她的社员。后来悬铃坚持管这叫“我们的宿命相逢”,因为没有这一幕便不可能有以后的“红楼论坛”,也许,便不可能有今天的我。
刚开始筹办“红楼论坛”时,我的计划是做成简单的小沙龙,一二十人就好。没想到第二次“红楼论坛”的人数便空前膨胀,把教三楼103室挤得水泄不通。于是我们开始改变初衷,决定走大型学术研讨活动的路子,终于把第四次“红楼论坛”搬进了教五楼多功能报告厅。那时悬铃已经在准备跨专业考研了,但她还是忙着给我做幻灯片。悬铃的幻灯片做的很精致,就像她的画一样,满是古典的唯美的风韵,甚至带着一点奢华的气息,很适合《红楼梦》里的氛围。
今年的第八次“红楼论坛”,开场便是悬铃和小叶子合奏《枉凝眉》。悬铃弹筝,小叶子吹箫。悬铃不好好学吹箫,筝却学得不错。前年年底,当我复习考研的郁闷达到极致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散文《风的旋律》,结尾是这样的:
悬铃说她希望将来送我去北上的列车,我说好。我告诉她最近小叶子给了我一柄箫,正是我所心仪的那种。我总幻想着能在月下吹箫,听那低回悠远的调子在剔透的月光里蜿蜒,像在倾诉生命的悲欢与渴望。我知道,那正是风的旋律。
如今我真的快要踏上北去的列车了。而且,去年保研以后,我又请樊老师做了一柄湘妃竹的六孔箫。樊老师是很会做笛箫的,他的家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笛箫,还有巴乌和葫芦丝。现在我经常去樊老师家里学吹箫,樊老师能把箫声吹得像是水在流动,并且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流出来,但我不能,我吹的声音总是有点飘浮。这几次我去的时候,樊老师总是一边做箫一边听我吹。我看他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给箫做孔、校音,不知不觉就想:一个人能这样一辈子做下去也是一种幸福啊,可惜我不行。我只能找一些晚上自己到操场去吹箫,好在每次去的时候差不多都有月亮,我看见月光穿过云彩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见人文馆静谧地笼罩在如水的夜色里,心里便会漾起一丝特殊的感觉,希望时间就凝固在这箫声里,凝固在这遍地月华中。这样的时候,我甚至会忘却即将到来的别离。其实,从今年樱花凋谢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有了对别离的恐惧。后来独自听埙吹奏的《阳关三叠》,我简直不敢再听第二遍。因为埙的声音比箫还要悲凉很多,而且是在苍劲中现出哀伤,给我充满沧桑的别样的感动。
现在悬铃已经快要读研三了,再过一个月,她便要送我离开。她曾经答应教我编中国结,但一直没有付诸实施。我曾经决心在毕业之前绣完一幅“蝶恋花”的十字绣,结果也是搁浅。大学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举棋不定,拖拖拉拉,不了了之。好在有些事倒也差不离——大一创办“红楼论坛”,大二英语过四、六级,大三整天窝在中文系听课,大四保送北大、上《楚天都市报》、上崔永元的节目——憧憬、期盼、迷惘、忙、累、稀里糊涂,大学四年行云流水一般消逝了。今年5月13日晚上,我在教五楼多功能报告厅主讲自己的最后一次“红楼论坛”。当我的目光投向台下的人山人海时,我想起2001年12月1日晚上,在教三楼103室的第一次“红楼论坛”。那时全场只有三十来个观众。于是,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朦胧间,只剩下昔日的梦想清晰依旧,它还在心底的某个部位烁烁地闪亮。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相信我曾经是一个安静到孤僻的孩子,那时的我总爱一个人细细地玩沙子和看童话书,那时的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说一句话就会窘得哭起来,那时的我一点也不讨老师的喜欢,那时的我经常坐在教室的阴暗角落编织自己的五彩故事——整个小学的苍白时光,唯一值得我纪念的事情是三年级时在一次击鼓传花的游戏中做鼓手。所以我一直相信,人生是带有一点梦幻意味的,只要你想去改变,那就一定可以改变一点什么,比如命运。
悬铃说她的梦想是去江南,我说那么我们注定要江南江北了。事实上我也是爱着江南的,那里有瘦竹万竿雨打芭蕉的风致。我想,以后她一定会在江南的小桥流水中慢慢回忆起我们大学时代的锦瑟心情,就像我将在江北的霜风红叶里回忆的那样。
寂静的夜,我的耳机里幽幽地飘着林俊杰的《江南》:“你在身边就是缘,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爱有万分之一天,宁愿我就葬在这一天……”这时,一大滴泪水迅速地滑过面颊,像银白的鸟的翅膀掠过天空,没有痕迹。
读到这篇文章的第二天,悬铃就出发去北京实习,她送我变成了我送她。之前最后一次在诗社玩花名筹时,我抽到了忘忧草,忘忧草还有一个更绚丽的名字叫萱草。悬铃走的那天我想给她一株忘忧草,可惜我没有。我一向喜欢这种花,包括只知道花名的时候。
直到去神农架生态考察我才见到萱草,璀璨的动人的橙黄,在阳光下像一只微笑的喇叭。我把它摘下来别在草帽上,似乎连空气里都洋溢着带笑的芳香。立刻想起四年来在诗社度过的点滴美好时光,如今时过境迁,却成了记忆里永远醉人的风景,留与我细细品赏。
不禁一字一句地念起陈与义的那首《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最爱的便是吹笛这一句,因为这使我想起在诗社品茗弄箫的日子,有一次我们把一大捧栀子花插在瓶子里,又点起檀香来作诗。花香和檀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生出几分端穆和儒雅的意思。至于其中诗意琴心的雅致、丝竹盈耳的光景,又岂止到天明呢?
清清曾送给我一个深紫色的香炉,上面垛着小小的瓷壶。把清新的茉莉薰香滴几滴进去,再燃起蓝色的香蜡,满室都氤氲着精致的味道。月光从半开的窗户照到室内,照见了袅袅升腾的兰云紫雾。桌上放着从神农架带回来的红桦树皮,光洁的表面细致的斑纹,平整如淡红的纸页。我想起一个词叫旖旎。于是吹一段箫曲,来纪念大学四年那些逝去的时光、锦瑟的流年,曲名就叫《平沙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