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真是招人喜欢,水灵灵,绿莹莹,丝丝缕缕,像茂密的小森林;闻一闻,沁心沁脾,通窍醒脑。
贾翠娥拣出两根,递给陶陶:“去吧,给姨做盘菜,香香的啊!”
陶陶不再捣乱,如获至宝地玩去了。
贾翠娥做家务是把好手,尤其让人感觉舒服的是她的干净利索。她进厨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洗完手后,从挎包中掏出一顶年代久远却仍然雪白的帽子,把头发全部包在帽子中,像一个真正的厨师。
那顶雪白的的确良帽子让小理的双眼一下子热了。她想起了母亲刘凤琴。刘凤琴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是她做库房保管员的时候单位发的。喜欢一尘不染的刘凤琴在做饭时也会戴上帽子,防止头发落在饭菜上……
那顶帽子留着主人刘凤琴的发香,在它失去了它的主人之后,被主人的丈夫王爱军拿去做纪念了。
小理吸了吸鼻子,一边给贾翠娥打下手,一边和她闲聊。
“吃过茴香饺子吗?”贾翠娥问。
“没有。”小理说。
“这就对了,一般都是老辈人爱吃茴香。”贾翠娥从杨家人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饺子之外的问题,她有意无意地这样说了一句,像是替小理解围。
“你看这茴香不起眼呀,浑身都是宝。茴香籽,就是烤羊肉串用的孜然,孜然是新疆人的叫法,因为新疆的孜然是最正宗的。”贾翠娥一边麻利地拾掇着茴香,一边如数家珍绘声绘色地跟小理聊茴香,“中医可重视茴香呢,把它当做开胃顺气、消食化积的宝贝。”
讲到这里,贾翠娥偷偷瞟了小理一眼,见小理听得入迷,才继续讲下去:“我刚才说的啊,都是指小茴香。还有一种叫大茴香——就是大料,大料八个角,买大料的时候可要查好喽,别让人给糊弄了。小茴香也好,大茴香也好,都可以当药吃。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家里的园子里种过小茴香。我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我妈给我用小茴香煎药汤喝,还挺好使呢。怀孕的时候,我妈总给我做茴香馅儿饺子吃。唉,多少年了,一看到茴香,就想起我妈……”
说到这里,贾翠娥突然不说了,小理回头一看,发现她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表情有些不对头。
“你妈妈现在——”小理关切地问。
“哎呀,别提了,我还有三天就要生了,她却……月子里啊,我就想吃茴香馅儿饺子,我就哭着怪我妈,为什么偏要在她闺女生孩子的时候出去串亲戚呢……”
贾翠娥动情的讲述彻底勾起了小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两个女人的眼睛都通红通红的。
“哎呀,他大嫂啊,辛苦你了!”杨金山和齐素清进来了。
贾翠娥抹了一把眼睛,“咱们今天都陪着大姨夫吃茴香馅儿的饺子,不过啊,咱们得先把老寿星的六十六个包出来。”贾翠娥说,把杨金山高兴得呵呵直乐。
贾翠娥熟练地和好了事先称好的六两饺子面,然后把六两饺子馅儿拌得满屋子飘香。六个一分钱硬币崭新崭新的,是她从银行换的,在锅里煮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
万事俱备后,贾翠娥表演了她的拿手绝活——双手擀饺子皮儿和双手捏饺子。
看得最认真的是陶陶,孩子的眼睛像是不够用了似的,上上下下地移动着视线,打量着令她崇拜不已的贾阿姨,像是在打量动画片中无所不能的机器人。
杨革文和老马下班到家的时候,所有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
陶陶尖着嗓子对革文喊个不停:“爸爸,爸爸,贾阿姨会变魔术,她能变出两个饺子!”
革文摸着陶陶的小脑瓜对贾翠娥说:“大嫂什么时候成魔术师了?”
贾翠娥拘谨地笑,不说话。在革文面前,她有些紧张。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必然会有相像的地方,她和她的丈夫一样惧怕上级,敬畏领导。
“革文,你再早一点回来,就能看见你嫂子的魔术了,一块儿擀俩皮儿包俩饺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杨金山对革文说。
嗬!这老马的媳妇可真有两下子,把老杨家的老小激动成这个样子。革文暗想。
看到全家人高高兴兴的样子,革文很快融进欢乐的气氛中。
这真是一次成功的生日晚宴,一盘盘茴香馅儿饺子冒着热气,咬下去满口喷香,就连一贯不爱吃饺子的陶陶也破天荒吃了八个。
“贾阿姨包的饺子真好吃,真好看,我爱吃!”陶陶小嘴叭叭地讲个不停。
“大嫂的手艺真不错啊!”革文夸奖着贾翠娥,然后问老马,“咦,这茴香跟孔乙己吃的茴香豆有什么联系吗?”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呢!”小理笑了,饶有兴趣地等待老马的回答。
没等老马说话,正在低头吃饺子的贾翠娥忍不住小声问了丈夫一句:“孔乙己是谁啊,也是你们单位的吗?”
老马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用胳膊肘碰了妻子一下,端起酒杯说:“来,咱俩祝杨家二老长寿健康!”
贾翠娥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随老马起身,高举起酒杯。
咕咚喝了一大口白酒之后,老马咂了咂嘴说:“说白了,茴香豆就是用大料烀的五香蚕豆。我当兵的时候去过绍兴,吃过那玩意儿——哎,革文处长,有机会在绍兴安排一次会议呗,到时候亲自尝尝!”
革文说:“好!”
老马似乎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又举起杯子说:“来,咱们为茴香豆干杯!”
小理不时和革文的眼光相对,他们心照不宣,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老马微秃的额头上泛着亮光,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过多的皱纹。他恭恭敬敬地与两位老人说说笑笑,同时不忘提醒陶陶“多吃饭才能长高长胖”。
老马的形象让小理想起老电影中的老农民、老警察、老侦探、老英雄……
小理想像不出当年怒不可遏的杨革文就是把一堆碎纸抛向眼前这个笑容可掬慈眉善目的老马的。
革文比小理自如得多,革文与老马很亲近——是那种保持适度距离的亲近,是那种让谁都舒服的亲近,是那种为双方都留了退路的亲近。
杨革文对老马的亲近不带有任何矫情和伪饰。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谁对过去斤斤计较,谁就不是纯粹的爷们。
杨革文对自己的要求从来就不高,他只想做一个纯粹的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