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兽居住在永安城东北。锦绣河穿越城市中心,往东流,在洛定洲分为芙蓉河与孔雀河——悲伤兽居住在孔雀河南岸的那片小区。
小区很老了,墙壁爬满了壁虎,唤做乐业小区。原来是平乐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悲伤兽大半都是这个纺织厂的工人,很多年前,从南边来到永安城,住了下来。
悲伤兽性温和,喜阴冷。爱吃花菜和绿豆。香草冰淇淋和橙子布丁。惧火车,苦瓜及卫星电视。
雄悲伤兽长得高大,嘴巴大,手掌小,左小腿内侧有鳞片,右耳内侧有鳍。肚脐周围的皮肤为青色,除此以外,和常人无异。
雌悲伤兽面容美丽,眼睛细长,耳朵较常人大,身形纤弱,肤偏红,月满时三天不通人语,只做雀鸟之鸣,此外,与常人无异。
悲伤兽不笑,但笑即不止,长笑至死方休,故名悲伤。
悲伤兽的祖先,追溯上去,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个诗人,但年代久远,不可考证。
雄悲伤兽善手工,因此做纺织,雌兽貌美,因此多为纺织店售货员。永安城的人穿越整个城市到这片破落的小区来买织品,无非为了见雌兽一眼。
传说悲伤兽之笑极美,见到的人都永生难忘。但无论说多少笑话,他们都不会笑。
越是如此,雌兽之美越显珍贵,惹人怜惜,因此永安城的大款们都以娶得雌兽为荣——雌兽可与人类通婚,产下小孩与常人无异,但雄兽不可,因此乐业小区中王老五成群,姑娘们都去了城南富人区,面容冰冷,足不沾地,整个小区越见萧条了。
动物学家在报纸上大声呼吁:如此下去,这种珍稀兽类必然灭绝,于是政府宣布悲伤兽只能内部通婚,要和人类结婚需申请名额,投标决定,每年五个——这样一来,娶到一只雌兽更成为身份的象征,上流社会为之疯狂,政府则大赚了一笔。
画家小左是我朋友的朋友,她和悲伤兽故事在圈内流传很广,但真实的情况却很少人知道。有一天在一个派对上她走过来找我,她说我知道你,你专门讲述兽的故事,我想给你讲悲伤兽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说好的,但我要付出代价。
小左说我什么也不想要。
但,我说,这是规矩,我必须得给你点什么——我对她笑,她却面无表情。
她说,我要一客香草冰淇淋可好。
我买给她一客香草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忘记说话。
我抽完两只烟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我的悲伤兽上个星期死了。
小左遇见那只雄兽的时候是在平乐纺织厂的萧条时期——售货员们都去嫁了大款,东西卖不出去,工人大批下岗。她是在海豚酒吧遇见他的,他走过来问小左说,我刚刚失业了,你能不能请我喝酒。
她抬头看他,他长得很高,神情严肃,脸上皮肤光滑,一条皱折都没有,小左说,好。他们一起喝酒,小左看见他的耳朵后有一片漂亮的鳍,她说你是兽。他说,对,我没了工作。
那天晚上之后,他跟她回家,她驯养了他。
雄兽的名字叫乐云,晚上睡觉安静,不爱讲话,喜欢洗澡,每天吃三个香草冰淇淋就可,但若谁看电视,他就会大声鸣叫,双眼发红,兽性毕露。
小左从此不看电视,回家的时候,他们坐在沙发两头,一人看一本书,开心的时候,他长长低声鸣叫,好像猫的声音,但不笑。
晚上睡在一起,乐云裸睡,身材和人类男子无异,肚脐周围皮肤青得像海那样,甚至有些透明,小左常常看着那块皮肤发呆,真美,她说。
她抚摩他,他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嘀咕,但无法和她做爱。因为你是人类。雄兽说。
他们相拥睡去,就像两只兽。
那段日子很美好,雄兽比人类的女孩更为温柔而手巧,给小左做饭,洗衣服,饭多是素食,衣服多发出异香。小左吃饭,他就在对面看,神情温柔,她几乎认为他是她的丈夫。
那时候是去年五月,小左以雄兽为模特,画了很多画,在常青画廊开了个展,大获成功,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悲伤兽,双腿壮硕修长,小腹平坦发青,眼神明朗而无物,或坐或站,全城的姑娘都爱上了他。
我去看过那个画展,第一次听到了小左和悲伤兽的传闻,圈内的八卦王小虫说,小左这娘们,肯定把人家睡了。我说,雄兽是不可和人类交配的。小虫阴笑说你也信?
但我相信这是一只纯粹的兽,有一张画,他坐在窗台上,一丝不挂,人们清楚地看见他小腿上的鳞片,脸上的神情略微羞涩,因而迷人,人人都想,若是他笑起来,不知道多么好看。
但他不笑。
他一笑,就死了。
他已经死了,小左说。她坐在我对面,大口吃冰淇淋。脸色很坏,不笑。
小左说到一个月圆的晚上,他们听到凤凰般的长鸣,乐云睁开眼睛,神色慌张,冲去开门——门口是一个女孩,楼道灯光昏黄,但可看出她极美,她不会说话,鸣了一声,紧紧抱住了他。
小左让她进屋,拿香草冰淇淋给她吃,她的皮肤通红,好象要渗出血,乐云说,她病了。
这只雌兽已经嫁给城南一个富商,乐云说是他的妹妹,唤做乐雨。乐雨依赖乐云,睡觉也不能离开他,他们给她喝了板蓝根,她依然鸣叫不已,乐云束手无策。他打电话给那个男人,电话那边烦躁地说:她叫个不停,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不是兽!
乐云挂掉电话,把妹妹抱在怀中,不停亲吻她的脸颊。两只兽发出相似的悲鸣,小左坐在沙发对面,打电话给她前任男朋友傅医生。
傅医生匆匆赶到了,小左说他比以前更加英俊。他手脚利落给乐雨量体温测血压,然后打了一针。傅医生说,她怀孕了。给她打了一针。
小左打电话给乐雨的丈夫,电话那边喜得说不出话,那男人几乎哭了,感谢老天,我王家有后了!——小左烦躁地挂掉了电话,接着一辆大奔就到了。他们送走了乐雨,她还是鸣叫不停。但身上没有那么红了。
乐云出了一身大汗,要去洗澡,傅医生在客厅徘徊不去,他突然抱住女画家,他说,我想念你。
他们抱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岁月,彼此抚摩,亲吻,急促呼吸。他们缠绵,卫生间中水声哗哗,像海浪温柔席卷。
第二天早上,乐云死了。
小左说,他没有笑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女画家神色忧伤,出落得更加美丽,她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我几乎爱上了他。
那天的派对匆匆结束了。我走路回家,在会所门口见到小左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辆高级跑车上呼啸而过,发出了一声清锐的鸣叫。
我身边的一个男人啧啧而赞,他说,这娘们,自从养了一只悲伤兽以后,脱胎换骨,画越来越好看,人也越来越漂亮,什么时候我也找一只来养养。
他问我,你不是对这些很熟么,去帮我找一只。
我说,人要驯养一只兽,是需要缘分的。
那人不以为然,他说永安城中到底有多少异兽,到最后说不准谁养谁呢。
我笑。我说你害怕,就离开。
他说,来到这里的人,都无法离开,这个城市太鬼魅,太迷人,太妖娆。是艺术家和流亡者的天堂。
我就想到画家小左,很多年前我听说过她的传说,她刚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是从北方,沙砾一般粗糙,见人说话带着乡音,常常被暗中嘲笑,多年过去,她终于成为一个巧笑纤指的都市女子,唇色如血,好像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悲伤兽们在很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也再也没离开过,无论动物学家如何危言耸听,无论洪水,旱灾,经济萧条,战争,股市狂跌,或者传染病爆发,他们都不为所动地生活在永安,且数量稳定,如同一个永恒的谜题。
在五六十年前永安有很多兽,人只是兽的一种,但终于爆发了战争,以及动乱,人挑动了兽的战争,整整十年,那段历史早已经消失,虽然时间太短,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或者装做只知道毛皮了。大量的兽消失,灭绝,但悲伤兽们生活了下来,并且,成为了永安城中数量最大的兽族。
可是没有人真的进入过他们,雌兽可以出嫁,但雄兽绝不和人类通婚。
因此,当我在网络上搜索悲伤兽的消息,试图找到乐云死亡的原因时,除了上面那无关痛痒的一段,毫无头绪。
难道他因误食过量苦瓜而死。我笑。
我打电话给我大学时的导师,永安市中著名的动物学专家,我说你对悲伤兽有研究吗,除了笑,他们还有什么原因会突然死亡。
我的老师沉默,他说明天出来喝茶,我们详谈。
早报娱乐版我看见画家小左的消息,她同永安市一位著名建筑商的儿子频繁约会,照片中,他们在一家露天酒吧喝酒,那个年轻男人风度翩翩,笑得春风得意,照片中可看见小左的左脸,耳朵上戴着夸张样式的大耳环,面容出奇秀丽,神情平静而忧伤,不笑。
我喝一口茶,再喝一口,想,她是否真的爱上那只死去的兽。
电话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那边的人是我的老师,他说,你看报纸了吗。那个女画家的照片。
我说我看见了。想找你的问的,就是她养过的悲伤兽死亡的事。
电话那边又是漫长的沉默,他说,听我的,你最好不要再去管这件事。
为什么,我问他。你知道那只兽是怎么死的么。
他或许没有死,他说,顿了顿,又说,他的灵魂永生。
我笑,我说,你是说灵魂的城市吗。
在永安地下,传说,有一个灵魂的城市,人和兽,车和路,乐队和追随者,在那里生生不息。小时候母亲会给每一个孩子讲这个恐怖的传说,母亲说千万不要在马桶上看书,因为你坐在马桶上走神的时候,灵魂就会从地下上升,穿越马桶,从你身下进入你的身体,占据你。因此,每一个孩子都对马桶有一份敬畏,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上当了。
电话那边发出嗡嗡的声音,信号破得漏风,他说,总之……我是说……
电话断了。
还是一个孩子时我蹲在马桶边良久凝望,希望有一个灵魂浮上来同我说话,管它是人是兽。我看见它,我就说,你好。我这样有礼貌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
我去城南富人区寻找雌兽乐雨,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坐在大厅中礼貌地接待了我。她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很好看。
她喝一杯冰巧克力,皮肤发出珍珠般的粉红色光芒,声音温暖动听,坐在大厅背光的角落,眼睛漆黑发光。
我略带不安地开口,我说,我是想来问问你哥哥的事情。
乐雨神情茫然,她说哥哥?我哪里有什么哥哥。
我一愣,然后敏捷的保安就从外厅走了进来,他说,夫人不舒服,小姐你改天再来吧。
保安长得极高,且面无表情,活脱脱一只悲伤兽。但他是人,他的掌心厚重有力,一把握住我的手臂,说,小姐,请。
乐雨坐在沙发上无辜地看着我,她说,怎么了。她的耳朵比常人略大,就像庙中的神佛,端坐云间,不知人间疾苦,问臣子:既然他们饿了,为何不食肉饼。
当天晚上,在海豚酒吧,我遇见小虫,他带了新的女伴,一脸小心翼翼,喝一杯橙汁,安静地坐在我们身边。
我抢他的烟抽,给他讲上午的事情,我说,真是气人,欺负人。
我把烟喷得他满脸都是,他皱着眉毛挥手。他说,你是不是才出来混,这点事情都不知道。怪不得别人啊。
永安市的政府修在人民路上,一堆不起眼的灰矮房子,门前卫兵站得笔直。一眼望不到底。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文件被印刷出来,然后,被传诵背诵或者偷窥。
而其中,关于悲伤兽和人类通婚的文件是这样规定的。婚前雌兽应做催眠或手术切除来自兽的回忆,每个月注射激素压制兽性,因此,嫁做人妇的雌兽都将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兽,坐在华美的厅堂中,等待丈夫归来,为他们宽衣,与他们同睡,繁衍人类。但每月十四十五十六的月圆之夜,她们恢复兽性,失去语言能力,之后失去了期间的记忆。
而最新的激素即将被发明,即时,即使是在月亮最圆,所有的兽都蠢蠢欲动的夜里,她们也不会记得自己来自何方,而永远成为一个人类,生活下去。但不可微笑,更无论大笑,一笑,悲伤兽就无法停止,然后,就会死去。
我打电话问我的老师,我说真的有这样的事。他倒愤怒了,他说那么你滚蛋前三个月那篇关于这个课题的作业是谁帮你写的。你这个败类居然是我的门生。居然跑去做了小说家!
我连忙挂掉电话,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小左,但又无法动弹。
永安市的夜永远有来历不明的鸣叫,我出生在此,早已习惯,我的母亲告诉我,你怎知道兽不是人,而人不是另一种兽。
但事实并非如此,兽永远被人所惧怕。
我放下电话,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有人用力拥抱我的身体,然后,哭泣。有人说,你好,你好,你好。
我独居桃花公寓十七楼,遥远可见锦绣河,满室空旷,只听见有人在哭,我说,不要哭了。
但,依然如故。
女画家小左变得有些神经质,打电话来就讲她和那只雄兽的故事,我明白她无人可倾诉,问她说,你要讲故事给我,那么你想要什么报答。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什么都有,又什么也再不会得到。
我间或在报纸上看见她的消息,美丽的女画家总是有人来爱,那个富有年轻的人类男子,他的眼睛神采飞扬,她在电话中,哭,她说,我最近很头疼,常常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她找不到悲伤兽,那只她的兽。他被她所驯养,和她在一起,不说话,常常沉默,喜欢阴暗潮湿的处所,吃冰淇淋,神情温和,眼神洞察,他不喜欢穿衣服,裸着身体在房间中行走,她画下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小腹上那片迷人的青色,并且,似乎,越发扩大。
他的体温冰冷,在夏夜那么让人难以放手。有时候他低鸣,有时候说话,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对她鸣叫,他是兽,他腿上的鳞片发出那么神秘诱人的光。
或许真是诗人的后代,天性忧郁。
我去过那个以前她办画展的画廊,但悲伤兽乐云的肖像已全数卖出,我问老板买家是谁。他吞吞吐吐不肯说,我于是抬出小虫的名号。
是何先生。老板说。何棋。
何棋。何棋。我迅速找到了那张脸,在报纸上我刚刚见过她,小左的男友,永安著名建筑商之子。
何棋先生居然是我的读者。我坐在他宽大的会客厅中,喝一杯纯正蓝山,心绪有些飘忽。开口问他:是你买了那只兽的全部画吗。
是。他说。笑盈盈的脸,毫不避讳。
为什么。我说。
我爱上了他。他依然笑着说。
她?我问。
是的。他。他说。
我疑惑,我说,是那只兽,还是女画家。
他笑,不回答。
他死了你知道吗。
谁?
那只兽。
他死了吗。他没死。他没死,他的灵魂永生。
我是说……
这件事情,有那么重要吗。我期待你的下一本小说。
平乐纺织厂在孔雀河下游,出产精美的被套,床单,毛巾。远销外地。因为雄兽的手艺精湛,雄霸一方,几乎垄断了永安市的市场。但他们日子过得辛苦,因政府对他们抽高税。小虫又神秘地对我说起政府内幕,他说,这是吃定了悲伤兽性情温和,不然早就造反了!
乐业小区门口,是永安市最大的冰淇淋批发市场,一群年幼的小雄兽在痴痴看着商店发呆。我问其中一个孩子,你想吃冰淇淋。他连连点头。
我买给他冰淇淋,他开心地吃了,坐在我对面,说,阿姨,你真好。
我说你可否叫我姐姐。
他温顺地改口。说,姐姐。
我问他几岁。他说五岁。
我们坐在乐业小区外面的街心花园,远远看去,小区中爬山虎重重叠叠,看不清楼房本身,于是像无数巨大的树木,上面栖息着远来的凤鸟。
他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笑,说,真漂亮。
小兽惊异,他说你的脸上是什么。
笑。我说。
笑?
是的。
为什么我不会。
因你不能笑,我回答他,你若笑了,会死。
我明白了,他说,真有意思。他神色轻松,我则有些忐忑。你们把那个叫做笑,我们叫做痛,我爸爸说,痛到最后,就会死。
你还要吃冰淇淋吗。为了转换话题,我问他。
要。
我又买给他冰淇淋,他开心地吃,直到远方有一声长鸣像天籁响起。
他说他要回家了,和我告别,说姐姐再见,你真好,等我长大,我娶你当我新娘。
我再笑了,我说你还小,你是不可以和我结婚的,我是人类。
他说可以的,我爸爸说可以,但若那样,你就会笑。
笑?
他转头,阴影中的神情像神明,他说,是的,或者你们是说,死。
我再次在海豚酒吧遇见圈中风云人物小虫,又换了新女伴。我说你知道何棋买了小左所有关于悲伤兽的画吗。
小虫瞟我一眼,说,当然知道。他说你如此大惊小怪,难怪从来成不了大气。
他说,还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何棋看了那些画就来找我,缠着我要认识小左,我就给了他她电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就是老套,何棋打电话给我说,终于见到本人了,他说他迷上了那只兽。
是那只兽。
是啊——因为我爱他。何棋说。
那天晚上小左打电话给我,她同何棋打得火热,根本忘记了她爱的兽,我有些生气,我说,我以为你很爱他。
小左沉默,她问我说,人和兽,可以爱吗。不是嫁给富商,去做手术,注射激素,幻觉自己成了人。而是当还是兽,和人,可以爱吗。
我爱他。女画家总结。
悲伤兽是上古时候就有的兽,千年之远,来到南方的城市永安。永安城四四方方,西南尘土飞扬,东北温暖潮湿,于是他们住在东北角,离群索居,把貌美的雌兽嫁给富人,换取高额的投标金额,和政府四六分成。我们的城市修起了高楼,连上了长桥,他们依然居住在破落的小区中,与世无争,纯良温顺。
大学时,导师说,所有的兽都有兽性。请千万小心。
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最近的进展。他语重心长,说,你不要再管了,管下去对你没好处。
我说,不,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导师叹气,他说,你还是这么固执,有的事情,你应该忘记。
但我忘记不了,导师带我看他珍藏的兽的标本,一条条泡在缸中,有着人的面孔,我记得那只雄的悲伤兽,他青色的小腹被划开,其上下有两排细密的牙齿,其中,是一片虚空。导师说:那是他真正的嘴。是他兽的嘴。
我呕吐不止。冲出实验室,再也没有回去。
所有的兽都有兽性,月圆的夜,人类的孩子最好乖乖在家中。我的母亲说,兽都是要吃人的。就像人,也会吃兽。
自相残杀才能生存下去,这是轮回,是真理。
但科学家说,我们发明发行了最新的激素,可以彻底压抑雌悲伤兽的兽性,即使在月圆的晚上,她们也不会发出雀的鸣叫了。
临床实验,效果确凿。于是大规模投产,价格不菲,因富家太太都有一个家产万贯的良人。小虫怒气冲天,说,这是破坏生态平衡!——他的新女友崇拜地看着他。
我用力抽烟,并且,可以想象,很多年以后,永安再也没有兽了,所有的兽都死在激素之下,他们被控制,充满了人性,在高楼中穿梭,电梯间跳跃,相亲,结婚,生育,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不重要。
那时候,所有的小说家都被注射激素,成为计算机设计员,所有的动物学家被迫手术,成为公共汽车售票员,大家都放弃了对虚无的探究,没有神话,没有兽,没有历史,没有想入非非,政府像印钞机般哗啦作响,永安可成为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
因此,历史学家会在很多年后感谢雌兽乐雨,她注射激素后全身过敏,皮肤发红,连连鸣叫,大半永安市民都从电视台看见了那惊恐的一幕,她的皮肤红得透明,一丝不挂,隐隐可见腹中蜷缩的人类胎儿,披头散发,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电视台开着车在后面猛追。
人们看见了一头受惊痛苦的悲伤兽,而,就像那头小兽告诉我的,她在笑,悲伤兽不会因为快乐而笑,他们只因为悲伤而笑,因为痛,就笑了,一笑,就难以停止,直到他们死。
她的笑容那么美,连我都要为她哭泣,全城的人都被她迷住了,她发足狂奔,发出鸟一样的鸣叫——老人们说,能看见悲伤兽的笑,不枉此生。
她笑着穿越了整条言和街,爬上胜利广场那个远古英雄的雕象,她腹中的胎儿透过她透明的红色皮肤无助地到处张望。
她高高地鸣了最后一声,笑得灿若桃花,所有的人围在旁边,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女神。
她死了。悲伤兽一笑,就死。
激素终于被停产了,乐业小区的悲伤兽爆发了大规模游行,他们的大街上鸣叫,人们惊恐地躲闪。市长站出来讲话,并且道歉,为雌兽乐雨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华丽的葬礼。
电视上她的丈夫痛哭不止,肩膀耸动,让人动容。小虫带着我去参加葬礼,在灵堂外面见到了女画家小左和何棋。
小左看着我,神情怪异,她长得越发美丽,但面容憔悴,不笑,神色悲伤,身体纤弱,何棋紧紧拉着她的手。
我们都没有说到雄兽乐云,彼此沉默地点头,然后,进去。小左要看乐雨的遗体,何棋拉着她不让她过去。小左说,我要看她最后一眼,我没有好好保护她。
何棋说不要去,你会难过的。
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事情。
女画家小左疯了一样冲过去,推开棺木,看睡在里面的雌兽的身体,她伸手出手,似乎想要抚摩她,但在半路中笑了。
她笑得很美,一时所有的人都被她迷住。小虫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属于男人的,毫无意义的叹息。
她笑起来,于是就停不住,何棋歪歪倒倒冲上去拉她,他说,你不要笑,她已经死了,别笑了!
他哭了起来,但她依然在笑,他说我是那么爱你,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不要笑了!
她笑,发出一声骄傲美丽的鸣唱。这声音高高上升,震惊了所有的人。
她死了。
女画家小左,就这样死了。
在永安城,在海豚酒吧,常常可以看见圈内八卦王小虫,最新的八卦是关于女画家小左和她那头悲伤兽的。
在他口中,政府秘密解剖了她的尸体,结果在她还有些略略发青的小腹中发现了还未消失完的牙齿和,未消化完的,真正的女画家的尸体。
我导师打电话训我,说,叫你不要管,叫你不要管。然后问,要不要我来探望你。我说,不必。
而很久以后,我在派对上遇见过何棋一次,他憔悴了很多,拉着我,问我说,你写了那么多故事,你告诉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能不能在一起。
我浑身一冷,陡然想起,女画家小左,或许那时,她已经是悲伤兽乐云,在电话中凄凄问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到底能不能。我爱他。她说。
这个故事,我曾经以为我都知道,我以为是他和她。但没想到,是他和他的悲剧。他们以为会在一起,但最终,镜花水月,因她笑得那么美。
悲伤兽生活在永安城东北,性纯良,喜阴冷。此兽自远古传下,历劫而不衰。月圆时,雌兽长鸣求偶。雄兽趋之。悲伤兽易产雄兽而不易产雌兽,故,月圆之夜,雄兽可与人类女子交配,在她们最快乐的时候,张开腹上青色的嘴,吞下她们,化为她们的样子,缓慢消化她们的意识,最终成为新的雌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此兽性真,终生只求一偶,但不笑,一笑则亡,故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