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剧作家之死
一种闷热像一床缎面牡丹红棉被那样从天空中缓缓降落。盘旋在地面零点五米处徘徊不去。
永定路上一排洗头房统统关上了门,一些牌照上满是污泥的卡车轰鸣着开过,除此之外,只有街口那个卖西瓜的老头光着膀子坐在三轮车上,看着一本《故事会》之类的书,不时清着喉咙吐一口痰。
剧作家起床的时候已经快是中午了,他浑身都是汗,匆匆忙忙走进厕所里面冲了凉,半分种以后他湿着头发站在窗户旁边,全身上下只穿一条红蓝条的短裤,显得非常瘦。他用左手在桌子上乱翻着,拿起一本书丢掉,拿起一摞稿子又丢掉。终于,他神情舒缓地拿起一包“天下秀”,点燃一支,眯着眼睛狠狠抽了一口。
他的脸略长,鼻子挺拔,睫毛意外长得很长。一张俊朗的脸,额角上有一块淤青。
他看着另一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烟全部都烧完了他才清醒过来,抖了抖烟灰,他随手把烟屁股丢到窗户外面,转身从窗口消失了。
与此同时,另一种闷热像洪水那样从地面泛滥开来并且上升,终于弄湿了我们的棉被。
烟头从五楼落下,在四楼的雨棚上弹了一下,接着顺着雨棚的坡度像一滴固态的雨般向下滚去,但终于在边缘停住了。
四楼住的是三个附近专科学校的学生,一对情侣和一个女孩,养了两只猫。他们长得很像。
现在那两只猫中的一只正在四楼的阳台上走来走去,就在它似乎要往下跳的时候,一只手迅速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拽了进去。
猫惨叫了一声,于是三楼的窗户猛然被推开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穿着两件大衣,外面一件是带点灰的枣红。可能是站在一个板凳或别的什么东西上,探出了半个身子,她左手抓着一个铲子,右手扶着窗框,开始大骂起来,关于谁要偷她的大衣之类,更多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脏话,她骂了大概一分钟,声音越来越大,身体也剧烈晃动起来,让人担心她要从阳台上掉下去。这时候她终于清楚地重复了一句话:她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她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她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剧作家再次在窗口出现了,这次他像码头上的船工那样穿了一个红背心,头发干了,在吃一碗方便面,他微笑着把身体探出窗户,往下对着那个老太婆喊,喂,婊子!然后狂笑着砰地关上了窗户。
她没有理睬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用一种撕人心肺的声音继续骂着某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她的眼睛眼白很多,因此看起来更加凶狠,头发胡乱绑起来,脸像一个过期的馒头,口水芝麻那样喷薄而出。
直到二楼的那个窗户上面挂着隐隐看出是金色的漂亮窗帘被用力拉开了,一个年轻一点也漂亮一点的女人泼出一盆脏水,说这个老疯子怎么就每天都没消停啊!那个老疯子也没有消停。
整幢楼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倾斜上去接着大街出现了。卖西瓜的摊子多了几个染着奇怪颜色头发的小混混,他们推着卖瓜老头的手,接着抱起一个西瓜,丢给他一块钱就走了,老头大声嚷嚷着冲过去抢那个西瓜,下一秒钟整个西瓜像一个脑袋那样裂开了,脑浆四射。苍蝇们一拥而上。
这时剧作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大街上,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衬衣和牛仔裤,在过分炎热的天气里看起来颇为可笑。街边绿化带的草坪被鞋底和太阳折磨得死了大半,他踩着草坪走了一段又跳下花台,去敲一家洗头房的门,他微微弓着身体,左手握成一个拳头,用右手去敲门,他敲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沉默地等待,在他身后不远处,卖瓜老头和少年人持续争吵拉扯着,于是他转过去看他们。大概看了有五分钟之久,似乎忘记了自己站在那里是为了等那扇门打开。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于是转过身去,再敲了一下门。
接着他急促地敲起门来,拳头捏得很紧。
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像内衣一样背心和短裤的洗头妹打开门,她的头发染成了枯黄的金色,在夏天看起来更让人觉得燥热,她的脸被他的肩膀挡住,身材丰满,穿一双塑料凉鞋。他迅速地被拉了进去。
三楼的疯老太婆出现在大楼的楼口,继续拿着铲子骂人,她依然穿着两件大衣,在闷得让人说不出话的空气里大骂:你这个婊子!你这个不要脸的!四楼的情侣抱着猫下来,看了她一眼,小心地从楼梯口的另一边走了出去。
大概是五点半,街上渐渐有了出来吃晚饭的人,太阳出来了,直直照射着人的脸,拖下长长的影子,那对情侣穿过街,消失在绿化带后面了。
一辆大卡车赌气似的飞快开了过去。
尾气散去以后剧作家重新在绿化带上出现了,他正把手揣在短裤的裤兜里走着,投下一个长的有点忧郁的影子,他走到大楼门口,在卖烟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只冰淇淋,然后坐在小摊旁边的板凳上吃了起来。那个疯老太婆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骂着,婊子婊子!他咬了一大口冰淇淋然后包在嘴里,露出痛苦的表情,但终于把它吞了下去,住在他楼下的另一个女生,乱着头发提着一个大包从楼门口出来了,躲过疯老太婆,她走到他旁边,他就站起来,把冰淇淋递过去给她咬了一口,然后他们说了一会话,那个女的站得离他很近,抬起头看着他。他专注地看着手上的冰淇淋,不时拿起来咬一口。她穿着一条大花短裙,球鞋,长得不漂亮,但是很有风情的样子,走的时候,捏了他的腰一把。
剧作家继续坐下来吃冰淇淋,一边扭过头去欣赏老太婆的叫骂。她说:我告诉你们,就是那个王XX的女儿,王XX的女儿。那个XX含混不清,谁也听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中暑或者愤怒,她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可疑的赤色。
他很快就把冰淇淋吃完了,然后站起来买了一包烟,放在口袋里,走上楼去了躲过楼门口的老太婆。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坐在桌子前面写作,飞快地写着,不时放下笔用毛巾揩手上的汗,六点过十五分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门铃,消失在窗口,几秒钟以后他出现了,从抽屉里拿出钱包,仔细数出一百一十五块,然后再次消失了。
几分钟以后那个在永定街一代家喻户晓的收水电气费的女人穿着睡衣出现在楼门口,肩膀上露出发黄的内衣带子,她和旁边那个卖烟的寒暄了几句,走了。那个骂人的疯老太婆不知道去哪里了。
现在剧作家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了,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平静而享受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抽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每一根都抽到不能再抽然后熄灭,他很快把一包烟抽完了。
但他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神色凝重,用手不停地往后梳着头发,他俊朗的脸上像是爬了一只毒蚊子那样透出隐隐恐惧,终于,他像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开始给什么人打电话,快速地说着一些话,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宠溺的神情,连连笑着,无疑在给某一个他所爱的姑娘说话。汗水湿透了他的背心,阳光并不大,但无处不在,大概五分钟以后他放下电话,站起来,拿过一面镜子梳了梳头发,关上窗户,消失了。他的窗口挂着深蓝色的窗帘,像深夜节目结束以后的电视机屏幕。
十几分钟以后他站在整个大楼的顶部,脸色苍白,看来已经站了一些时候,他的衬衣像非洲某部落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他居然在笑,显得很温柔,额角那块淤青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明显,接着他突然露出一种疑惑的神情,身体微微前倾,消失了。从他深蓝色的窗口一闪而过,就像一个变形的动画片突然出现在午夜的电视上,然后缓慢地爬出那样,毛骨悚然,然后,一声巨响。
整个街陷入了片刻的空白,那一床闷热的棉被终于落地,上面的红色缎面发出明亮的光芒,不远处,那个摔坏的西瓜还在地上,红色已经发出略带腐烂的灰,裂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群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然后,一群人惊恐的脚步从上面踩过了,把它踩得完全看不出了本来的样子。
二.春鹃副食店
那一年冬天很冷,大人们说,到了夏天就会很热。我不信。信不信由你,没有一个人能在冷起来的时候想出炎热的感觉。大人们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大人们还说,不见棺材不掉泪。
总之,对于我,大人们说的都说对了。我住在永定街,五楼,男友远在科罗拉多。除了不时发来松鼠鸭子蛇马还有山羊的照片外别无音信,我有时候怀疑他在那边当了动物园管理员。如果有一天,他骑着一头鲨鱼回中国来了,我也毫不奇怪。
我现在一个人住。如果你愿意我啰里啰嗦介绍我祖宗八代灾荒战乱如何搬来这个发了霉的城市以及我父母如何相爱结婚吵架过日子过不下去日子分道扬镳并且为了忘记他们的错误假装我从没存在,请六十年以后到永定街来找我,如果我老得没了牙齿,可能会有兴趣告诉你。
我很穷,又很懒,这样还活着基本上是个奇迹。除了初中数学老师,我最怕的就是那个收水电气费的女人了,她总是穿着睡衣,头发卷得恶心,且浑身永远散发出一个诡秘的好像在来月经的味道,并且总是漫不经心地张口说出一个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数字。为了省电,我不看电视,不上网,惟一的爱好就是用望远镜看对面楼上的人们。
我对楼住了一个剧作家,这是我问收水电气的女人得知的。我认识剧作家的时候他二十五岁左右,瘦,高,喜欢吃香菇方便面,独身,贫穷,每三天自慰一次,其时神色严肃如同解剖青蛙卵。给三流情景喜剧写剧本,有钱的时候就去找楼下洗头房的小姐或者吃火锅。我常常躲在窗户后面看他,一看就是一整天,除了因为他刚好住在我对面,他是一个剧作家以外,还因为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有一次他碰到了我的手,是在春鹃副食店。
大概是秋末的时候了,老板回娘家去了。我在店里分外轻松,有一天傍晚,应该是七点整,因为电视里面刚刚在播《新闻联播》。他走进来买烟,他说,要一包“天下秀”。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哑,有点低,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到“天下秀”,然后递给他。就这样,他碰到了我的手,是无名指,可惜我戴着手套。
我在春鹃副食店呆了半个月,认识了这条街上的每个闲人。春鹃副食店是整条城市边缘的永定街上惟一小有规模的副食店,占了两个店面,挤在一排洗头房中,显得超凡脱俗。里面有方便面饼干巧克力梅子鱼干口香糖烟酒可乐还有别的东西,我常常坐在副食店门口和隔壁洗头房的小姐聊天,有人来了就去招呼生意,一来一往,就把他们都认识了。
住在剧作家楼下的那三个学生学的是英语。在他们那个学校由某仿古建筑景区改成的专科学校只有英语系,分为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向。那个单身女孩,是叫做林奇或者林绮还是别的什么,常常来店里买大包的巧克力,她消耗巧克力的速度对非洲的一些国家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如果人人都像她那样吃巧克力,可可非变成不可再生资源不可。
另外常常来买口香糖的是隔壁洗头房的洗头妹双喜,我常常和她聊天的原因是因为我怀疑她是剧作家的情人,有一次我在春鹃副食店门口看见他们了,剧作家拉着她的手说着什么,她作势要走他就连忙把她拉回去,后来她终于笑了,扑到他怀里,亲了他一下。
那天晚上她来买口香糖。
她问我说,有绿箭么。
没有。我说。
黄箭呢。
没有。
今天怎么什么都没有。
是啊,今天什么口香糖都没有。
啊?
卖光了。
你来月经了吧,她笑嘻嘻地骂了一句,走了,到另一家副食店去买了。
抛去这个不说,洗头妹双喜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长得不高,很丰满,头发烫得很卷,眉毛画得很黑,带着一点质朴的漂亮,她常常穿一双高得过分的高跟鞋从副食店门口扭过,笑的时候,总是前俯后仰声音夸张。我和她常常在副食店门口聊天,然后她们老板就从店门口探出头喊一声,双喜,洗头!
她也夸张地答应一声,冲我挤挤眼睛,走了。
那个情景总会让我想到别的东西。
不但如此,双喜还是一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和我聊了几次以后,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家里有多少人还有别的什么事情都被她告诉了我。
她常常坐在副食店门口的板凳上,嚼着口香糖,大叹一声,生意不好做啊!
我就笑了。
她说姐我跟你说啊,我要是赚钱了,我就去百货公司里面买东西,那里的东西可好看了,你看,我这件衣服就是我姐姐从那里给我买的,五十块,好看吧。
她说我姐姐可疼我了,每次回家都买吃的给我,还给我穿她不要的衣服,有姐姐真好啊!
是的,洗头妹双喜其实略带稚气,刚刚满十八岁,捏着腰说哎呀姐你看我又胖了!不过我就是喜欢吃东西,你让我不吃,比让我死了还难受。
她让我捏捏她的腰,我就捏了,珠圆玉润,像一个刚刚出炉的汤包,好像随口一咬,汁水就要喷涌而出,我于是想到剧作家,当他在窗口安静地自慰而被我发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表情,略带羞怯而忧郁,分外迷人。
有一天我们看见剧作家从街上走过,双喜就跑过去和他讲话,她跳过去抓着他的手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双喜指指我,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笑了笑,走开了。
我问双喜说,那是你男朋友?
双喜说,不算吧,他那么穷,找了他我妈还不把我打死。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啊。
姓顾,她说,顾良城。
那天晚上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的窗户偷偷在心里叫他的名字,他突然就转过头来往我这边看了,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又或者我们其实在彼此看着对方,真的,其实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心跳如雷甚至手脚冰凉,他是否在看着我,他看见我了吗,那个,住在他对面的,躲在窗帘后面的,每天看着他的毫无姿色肤色惨白且正从脖子往全身一圈圈长着皱纹的姑娘,看见了吗,顾良城。
如果他看见了我,那么他会,即使只是一瞬间,爱上我吗。
女学生林奇也说过他,她说你知道我们楼上住了一个剧作家吗,特别有意思。
她说他和我们家三个人关系都挺好的,常常来玩,我们的猫特别喜欢他。
她说我们常常做一个游戏,就是他写一个剧本然后我们照着那个剧本过一天的生活,有时候就一样过一个星期。特别好玩。
如果她说的是那几次,那么我看见了。剧作家在四楼住了好些天,那几天他特别开心,是在夏天正浓烈的时候,他们四个站在窗口说话,一脸严肃,连着好几天,他用一只红色杯子喝水,林奇用蓝色的,他们喝了水就开始爬到窗台上去,林奇要跳下去剧作家抱住她,他们两个在阳台上僵持着,滔滔不绝地好像在朗诵,后来林奇终于下去了,他们像劫后余生般相互拥抱。
一连好几天,都是那样。
还有几次,他们在窗口激烈地争吵,他打了她一个耳光,然后狠狠地吻她。逼真得一点都不像演戏。
几天以后,他跳下楼,死了,这次没有人抱住他。
我很遗憾是因为那天我没有在春鹃副食店上班,所以他去了瘸子孙的小摊上买烟,我们老板常说,瘸子那里卖的都是假烟,想到顾良城在死之前也没能抽到好烟,我不由得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哭了,我男朋友给我发过来一群美洲牦牛的照片可是我还是哭了,我用我没有戴着手套的手捂着脸,冰凉冰凉地哭着,想着,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摸到我没有戴手套的手。
三.前一天
太阳升起来时,对永定街的大多数人来说,前一天还根本没有过去。夜晚闷热得让许多人都失了眠,因此,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顾良城呆呆地在窗口看着远方,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面色恍惚,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是另一天的开始了。他用左手拿起打火机想要抽烟,但又放下了,他坐下去,站起来,闭上眼睛再张开,终于伸了一个懒腰,扭了扭脖子。
太阳实际上并没有升起来,它被一些厚重而潮湿的云朵所遮挡,只发出微微的白光。湿气上升,看起来像要下雨了。
四楼的女学生林奇是另一个失眠的人,她卧室窗口的灯通宵亮着,现在她终于赌气似的一把拉开窗帘,把她的灰猫抱在怀里,黑眼圈很重,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天空,猛地脱下睡衣,穿着内衣去打开衣柜找裙子穿。
她的身材很好,比之洗头妹双喜的过分丰满显得非常玲珑。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像大多数缺乏阳光照射的女人那样肤色苍白且质地松弛,她埋头在衣柜里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一条玫瑰红的花裙子,她走到窗户旁边,对着大街穿上了,然后,消失在窗口。
几秒钟以后她拿着一杯水重新回到窗户边,神色焦虑,随手挥掉了想往她身上爬的猫,用力喝了一口水,然后把剩下的水都倒了出去,倒在三楼的雨棚上,哗啦一声响,在盛夏沉闷的早晨显得有些突兀。她放下杯子,再次消失了。
在她消失的时候剧作家顾良城在楼上的窗口喝着另一杯水,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突然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放下杯子,好像听到了有人敲门的声音,走了过去。
一分半钟以后,大概是早上六点四十,整条街还在一种酸楚的挣扎中,顾良城就和林奇并肩走出了楼梯口,他们来到不远处一家小吃店坐了下来,那家小吃店把桌子板凳都放到了街上,一个绿色的落地风扇在用力地晃着脑袋,看着就让人觉得累。他们选了一个离风扇最近的位置坐下来,把头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林奇就扬声叫了两碗稀饭和一笼包子,另外要了一根油条。
清晨时候,人很少,老板在一堆包子笼后面看一张报纸,穿着人字拖和汗衫,把脚跷得老高,左手无意识地挖着耳朵。从他的手肘看过去就是林奇的背部,可以看见内衣的带子和形状和微微凸起的脊椎,她在桌子前面不安地动着身体,埋头喝粥,并且和顾良城说着什么。
顾良城坐在她对面,神情略带忧伤地咬了一口包子,对她摇着头,他似乎是在说不,又可能在说,不,是的。总之他摇着头,并以同样的节奏动着腮帮,很快把包子连肉带皮地吞了下去。接着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用坚定的神情打断了林奇的话,滔滔不绝诉说了大概两分钟之久,他可能说了一个笑话,因为林奇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连老板也转头看着他们笑了起来。
顺着老板的视线看过去出现了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在大清早看起来可能有点滑稽。他坐下来,在顾良城右手边一张桌子。问老板要了一笼包子,并且和他说了什么。男人长着很深的胡子,下巴很好看,手很粗,现在他把手叠在一起放在鼻子前面作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在祈祷的姿势,老板拿过来一笼包子甩在桌子上并且给他倒了一碗豆浆,同时回答了他的问题。
与此同时,顾良城的神情明显扭曲了一下,可能和男人同老板谈话的内容有关,他和林奇同时转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后者低头吃着包子,嘴巴张得老大,可以说是一口一个。
他们看了他一会,又转过头来吃早饭,但明显魂不守舍起来,顾良城和林奇说了点什么,于是她站起来走了。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脸,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顾良城点点头,继续吃早点。
大概是早上七点,卖西瓜的老头像那些高级闹钟里面整点就会跳出的布谷鸟那样从街头骑着小三轮过来了,并且自娱自乐地按着铃铛。他从他们身边开过去了,小吃店里的三个男人都看着他过去,三颗头整齐划一地转了一下,好像走过的是一个绝色美人。
顾良城低头吃着最后一个包子,神色凝重,好像在想什么重要事情,接着他终于站起来,招呼着老板把钱放在桌上,快步走开了。好像有谁在追他一样。他走得不稳,差点被两块砖之间的缝隙绊倒。
他走过一串还没有开门的洗头房,走过他自己住的那栋大楼,并且在门口的小摊买了一包烟,他点起烟再走两步,来到了春鹃副食店门口,他站在副食店门口,它还没开门;接着退后,敲了敲双喜在的那家洗头店的门,他敲得很快,几分钟以后双喜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开了门看来她是昨天晚上不多的睡着了的人顾良城一把把她推了进去,接着,关上了门。
五分钟以后,戴着黑墨镜的男人吃完了早饭,再次和小吃店老板说了几句什么,向春鹃副食店的方向走过来,刚刚碰上出门的剧作家和洗头妹。
他站在他们对面,愣了几秒,然后快步冲上来拉双喜,双喜发出一声绵长的惊叫,躲在了顾良城的身后。
街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卖西瓜的老头和瘸子孙还有一些别的早起的人都躲躲藏藏地向他们看过来,天气是那么闷热,好像根本没有经过一个黑夜,顾良城和那个男人对峙着,说着什么,后来他走过来拉双喜,顾良城挡住他的手,于是他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戴着墨镜的男人实际上是哆哆嗦嗦地把那拳打出去的,因此关节狠狠地敲在了顾良城的额角,顾良城愣了愣,下意识地挥拳回去,打掉了那个男人的墨镜。
接着他笑了起来。虽然那个男人站得笔直,带着愤怒看着他,但他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男人愣住了,握着拳头想要打他,又要去拉双喜,还想蹲下去捡墨镜。双喜拉着顾良城飞快地跑走了。
这一场闹剧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收场,那个男人拿起墨镜转身要回去的时候抬起眼睛看了围观的人一眼,接着更多的人笑了起来,他的那双眼睛配着他的鼻子嘴巴让所有的人都会笑出来。原来他长着一双斗鸡眼。
他红着脸,骂骂咧咧地走了,好像刚刚被打下来的不是他的墨镜而是内裤。
卖西瓜的老头摇着头,骂了一句什么,吐了一口痰,又低头去看他的书了。旁边一些洗头房的小姐花枝招展地开门出来,打着伞,扭着屁股从大街上消失了。
剧作家和双喜一直没有回来,疯老太婆起床了,她昨天晚上一定睡得很好,气色看起来不错,她像某一个神祗那样站在大楼入口处,什么也没说,就是看着所有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带着敬畏的神情从她身边走过,她站了一会,然后小吃店的老板走过来,给了她一个馒头,她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白很多,看上去像一个白痴,然后点点头,把馒头握在手上,握得紧紧地,握着往下落着馒头渣,就这样把它吃掉了。
快十二点时,二楼那家人念初中的小孩骑着车回来了,穿着蓝白条的校服衬衣,走过疯老太婆身边,像另一个疯子,他把车停在楼下,走到瘸子孙那里买了一包薯条刚好被他妈妈从楼上探出身子看见了,她恶狠狠地骂他:都快吃饭了,还吃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在长久的平静以后听起来分外刺耳,连疯老太婆都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那个孩子完全不为所动,走到楼梯口坐下来,打开薯条,一口一口吃了起来,老太婆像一尊雕像那样弓着背微微前倾,站在他身边,用一种警惕的姿态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好像在为他放哨。
这时候林奇下来了,还是穿着那条裙子,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她走得很快,轻巧地从楼门口两人之间走了过去。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二楼的那个女人,她一把拖起初中生的书包,骂他说:你有种就不要回来!
她走到春鹃副食店,依然在打电话,示意老板给她拿了一包口香糖,然后抽出一条熟练地剥掉包装,在副食店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裙子很短,可以看见她的内裤。又说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又过了几分钟,一辆白色的菲亚特汽车从街头出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站起来拉开后面的车门钻了进去,汽车发出几声闷响,开走了。
天气越来越闷,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副食店的老板坐在门口,把电风扇放在柜台上吹着,她在和旁边一个洗头房的小姐说话,她一定在说这个天为什么还不下雨,一边说,一边张望四周的天空,天空呈现出一种面汤的颜色,熬过了头甚至微微泛黄,从质地上讲,类似一堆醉酒后的呕吐物,飘浮在众人的上空,带着所有降落的希望,傲慢地卖着关子。
那个一个闷热,漫长,煎熬的下午,因为对雨的一种焦躁的等待,整个永定街都呈现出一种僵持胶着的状态,一条狗拖着尾巴从枯黄的绿化带上一路小跑着过去了,无数的蚊子飞虫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徘徊着。
所有的人都像消失了,除了卖瓜人、疯老太婆两个似乎作为某种标志建筑而存在的人,整条街上看不见别人的身影,等待把所有人的脖子都拉长了再挽了几个结,他们的面孔也变长了,拖着打了蝴蝶结的脖子,升到半空中,拨开呕吐物一样的云朵,寻找着剧作家和雨滴的身影。他们的双脚像蚂蚁腿那样又细又弯在空中乱蹬,面容苍白而呈现出千人一面的让人作呕的恐惧表情,好像在演一出默剧。
到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沉默已经淹埋了所有的人,突然听见了一声巨响。吧哒。那是一滴水降落到干涸的大地,就像一滴油落在了烧红的铁板上。紧接着,吧哒,吧哒。二,三,四……卖西瓜的老头突然收拾起摊子没命地蹬起车来,但雨已经劈头盖脑地砸下来了,像子弹一样猛烈而愉悦地打在他苍老而有着褶皱的皮肤上,让它瞬间饱满光滑起来,在雨中他的头发紧紧贴在脑门上,看起来意外地少,而他似乎变成了某一个美丽的少年,青春荡漾,迅速消失了。
雨终于落下来了,然后是巨大的雷声。奇怪的,它们在雨落下来以前被淹埋着的所有人彻底忽略了,但现在听起来这么悦耳。这一切像锣鼓一样打碎了这一出沉闷而毫无剧情的默剧。先回来的是林奇,她从那辆刚刚停在大楼门口的菲亚特汽车里钻出来,兔子一样冲进了楼门。楼门口已经积了一些水,她站在楼门口湿着头发和车里的人告别,裙子紧紧贴在身体上,清楚看见文胸上面那朵红色的绣花,她转身上楼,看了看依然站在楼门口的疯老太婆,她好像失去了知觉,呆呆地看着那些水落下来,终于骂出了这一天的第一句话: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
林奇像被吓到了,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女神,然后,大笑起来,她笑得腰都要断了,挣扎着上了楼。
老人浑然未觉,站在雨中,面带仇恨,眼珠突出,狠狠地一句接一句骂了起来,她穿着厚厚的大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随着每一次声音的发出,她的身体就狠狠地弯下一次,声嘶力竭,好像在哭号。
二楼的那个女人推开窗户,想要骂她,可是被她的样子惊呆了,她低头看了她一会,那些雨随着风扑到她苍白的脸上她也没有发觉,终于,用一种奇怪而庄严的神情,轻缓地,关上了窗户。
现在整条街上就只有疯老太婆了,雨下得搏命一样歇斯底里,她站在楼门口,半个身子淋着雨,半个身子没有,一句接一句地吼着: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
她的声音那么大,整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但,没有人出来骂她,所有的人都敬畏地关着窗户,紧紧地关着。
剧作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浑身淋得湿透了,他出现在楼梯口,快步跳了进去,双喜没有跟在他身后。他的额头上肿起了一块青紫的痕迹,看来早上那个人下手不轻,他站在楼梯口像狗一样晃着头,不时抬眼看老太婆一眼。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个下午去了哪里,总之他现在回来了,神情有些奇怪,他看着老太婆,好像要说什么,又没有,他走上了两个台阶,又下来了,然后他站在她身边,微笑着,和她一起,大骂了一句: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
他的声音比起她的来要年轻很多,浑厚且好听,但所有的窗户还是紧紧地闭着。他骂完这一句,满意地捋了捋头发,上楼去了。
老太婆站着,喘着气,雨慢慢停了,她也就慢慢沉默了。
他们都累了,只有树木还在往下落着水,嘀嗒,嘀嗒,落在沉默的雨棚和土地上。
四.阳台
顾良城死去以后一切都没有变,恶心而粗糙的连续剧只多不少,烦闷的天气只热不凉,我依然在春鹃副食店上班,双喜依然在洗头的间隙来和我聊天,林奇依然过来买口香糖,有时候和白色菲亚特车的主人约会,有时候歪着脑袋坐在疯老太婆身边看她骂人。
永定街的人从来没有如此默契过,对这件事情保持着一种让人怀疑的沉默,但他落下来那块地方很久都没有人愿意多做停留,他楼下的那个初中生每天放了学骑着车狗一样跑回家,再也不在街上闲逛,很多天以后,卖西瓜的老大爷依然心有余悸目不转睛地看书,但他的西瓜,长时间都没有卖出去过。
整个夏天就是那么漫长,好多次我路过他的楼下,都想停下来看看他落下来的血迹是不是还在,但我迟疑着,终究没有停下来。
我怀疑洗头妹双喜有和我同样的想法,林奇也是,但我们谁也没有真的停下来。
我连着好几天都用望远镜看顾良城的房间,他的房间依然空着,没有被租出去,那扇蓝色的窗帘被警察拉开了就没有关上,于是它像一个耻辱的女人赤身裸体面对我的鼻梁,我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过他的房间,那张米色床单的床,那张写字台。我只看见上面堆着的书稿们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照片,好几次,我在深夜失声痛哭,一个又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从脑中涌出,于是我打那些电话,不知道对面是谁,但我想,或许和我的命运有关。
一个星期以后,双喜在春鹃副食店第一次给我说到顾良城,她说你还记得那个自杀的剧作家吗,他死之前那天和我姐夫打了一架,后来他一直告诉我他头很晕。她脸色惨白地说起来。
她说你不认识他所以我才告诉你这些,你不明白,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那天还许诺说星期天带我去逛商场,他怎么会自杀呢。
双喜用力握着自己的手,握得关节发白,她根本就没有看我,只是说着一些她可能已经想了一个星期之久的话:她说是不是因为他的头被我姐夫打伤了,所以头晕才栽了下去。他怎么会去自杀呢。
我擦着柜台,毫不停顿,轻描淡写,对她说,谁知道呢。
双喜说姐,我睡不着,我想是不是我害了他。
我笑,我说傻姑娘,这关你什么事。
两个星期以后洗头妹双喜在某一天清晨逃离一样地离开了永定街,那天早上我看着她走的,是她姐夫来接的她,他依然戴着那个黑色墨镜,像个将军一样把她拖回去了。双喜面如死灰,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就像不久以前,她跟在剧作家顾良城身后一样。
在春鹃副食店一群洗头妹对我绘声绘色描述双喜每天接到的灵异电话。那些电话没有显示出来的号码,只听见呼吸,那一定是她以前男朋友的电话,就是跳楼死了的那个。
我依然笑着擦玻璃,没有告诉这群无知的姑娘,让电话号码不能被显示出来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就像毫不费力地知道她们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早上,林奇来买口香糖,她说那个和顾良城相好的洗头妹为什么走了。我说谁知道,听说闹鬼。林奇说不会吧。
我说是啊,既然是自杀的,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啊这些鬼。林奇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自杀。
谁知道。
下午很热,林奇和我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夏天的计划,林奇说她要回老家了,就快毕业了,她说毕竟得好好找工作了,或者嫁人,不能像剧作家还在的时候每天和他演话剧不是。她说我告诉你吧,我们玩的其实很有意思,就是每天他写好剧本,我们就按着剧本上写的生活,吃饭,睡觉,接吻,吵架,喝水,甚至跳楼,她一顿,不过,每次都是会被救回来的。
哦。我转头看她的脸,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可以看见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我说,的确很好玩。你们在演出什么。
一对绝望的情侣。林奇说,但只是一出戏,他是剧作家。
他们非常贫穷,她接着对我解释,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生活,每天早上一起去吃早饭,然后各自工作,有时候晚上一起睡觉,有时候不,有时候激烈地争吵。每一句台词都是写好了的。吵得厉害了的时候那姑娘总是作势要跳楼,但男的总是拉住她,之后他们就激烈地亲吻……
她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神色迷离,鼻子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擦了一下,笑了,说,大概就是这样。
那么,我问她,我说你爱他吗。
林奇笑了,她说我是有男朋友的,你看见过他吧,他在一所高中当教导主任,开一辆白色的菲亚特,这个,只是一出戏,他来写,我配合着演,很有意思。
行为艺术?
林奇耸耸肩膀,大概。她说你也知道这个名词,真不简单。
我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其实并不是农民工以及小卖部女郎就不懂行为艺术,我想,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比一个艺术家要艺术,我为了节约用电,不看电视,不上网,只能用望远镜去看生活在我对面的男人,并且,爱上了他。
他是一个剧作家,他试图编写自己的生活,并且找到了出色的合作者,他们演出一对情侣,说他所写的那些激烈伤感的台词,肢体语言是那样丰富而绝望,有一天他写好了这样的剧本,说是他到楼顶去跳楼,而那个姑娘将及时出现,把他拖回来,他固执地按照自己的剧本出演,但她没有出现。
又或者,他爱上了那个姑娘,但他不是菲亚特车的主人,他心怀绝望,在戏剧中把自己终结了,他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因为他把这所有,都写在他的剧本上。
在夏天的闷热里他完成他的剧本,设计好了每一个动作,表情,演出给人看。
而或许,我是他惟一的观众。
其实,我不知道顾良城在想什么,我甚至根本就不算认识他。
永定街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或许,只有那个疯老太婆最为简单,她就站在楼梯口或者她房间的窗口,大骂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震得整栋楼的玻璃都在响。
而我们其他的人,关着窗户,在家中上网,看遥远动物们的照片,它们的眼睛,肢体。末了把他们在嘴巴里咬得嘎吱作响。
这一次,我没有打骚扰电话给林奇,我只是给她喝了一杯下药的茶。无论如何,我认为是她背叛了他,她背叛了他们的戏剧,让他坠落了下去。这个女人应该受到惩罚,应该在绞刑架上被吊死,应该被烧死,她应该被抽上一千个耳光!就让那个疯老太婆来做,她会一边抽,一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
于是,这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给了她一杯茶,一杯,放了药的茶,她开开心心喝了它,同我道别,钻进那辆菲亚特汽车中了,我想着今天她必然在约会中尴尬地不停放屁最终到处奔跑着寻找厕所,不由地笑出了声。
那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坐在我房子的阳台上,给我远在科罗拉多的男朋友打电话,我没有打过国际长途,打了好多次才打通,他接起电话,我说,是我。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他说你是谁。
我说,我要和你分手。
他终于明白是我了,他说,你怎么了,我明年夏天就回来看你,你不要这样。
我说我要和你分手。
他说不要不开心,对不起最近太忙了没有联系你,你乖一点,我会回来的,回来和你一起生活,放假的时候就去野营。
他说的一切就像一串响屁那样充满了摇滚节奏,我和着这样的节奏一字一句,说,我们分手,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他问我说是谁。
我说,一个剧作家。叫做顾良城。不是顾良,也不是顾城,而是顾良城。
他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挂掉了电话。
国际长途太贵了,贵得我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三秒钟以后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是他,于是烦躁地伸手去接,我说你有完没完。
但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你好。
他说,我住在你对面,我叫顾良城。
他说再过十五分钟我准备去楼顶自杀,方便的话,过来拉我一把好吗。你最好在过十分的时候上楼然后就可以看见我要跳下去的样子,你过来拉我就好了,如果方便的话,你还可以说一句,小心点!他礼貌地补充。
好吗。他低声问我。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但觉得喉咙干得要死,发不出声音,我往对面看去,剧作家的窗口还是开着,像另一个长大的嘴巴,但那里面空无一人。
他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知道你在看我,你每天都在看我,所以我想请你来和我演这出戏。
我终于说话了,我说,你爱我吗。
想来可笑,这居然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曾经想过无数次,他出现在我面前,发现了我的存在,那么我要叫他的名字,顾良城。顾良城。顾良城。你好。天气不错。吃饭了吗。
但我居然问出如此愚蠢的话。
在他的生活中不缺少女人,那个同他在一起撒娇着笑的女孩双喜,那个和他演戏进退得宜的林奇,她们认识他,并且不承认自己是他的情人。和我刚刚相反。
这句话真的很好笑,他也笑了,他说,你觉得呢。
他说,好了我不多讲了,总之等一下你上来就是了,爬到楼顶上来,我要在那里自杀。
我说,不要去。我头皮发麻并且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不是被我恶作剧的女孩双喜和林奇对我联手报复,但我浑身颤抖,我说,不要去。
他笑了,他说你怕什么,这只是一出戏。是我写的一出戏。
他挂了电话。
我迷茫地拿着话筒,看着对面的大楼,那些景物都是我最为熟悉的,那些生物,那些灰白而充满雨痕的墙壁:五楼的窗户像一个谜一样开着,四楼的那对情侣在逗着他们的猫玩,拿着一个玩具鱼,猫上下跳动去捉它;三楼的疯子这时候居然站在窗口,手里面握着一个铲子,像神一样看着我们永远都不能理解的世界;二楼的那个女人开始做饭了,一边打着电话,似乎在骂人。
而我带着一种荒诞又笃定的感觉清晰地感觉到,再过十五分钟,剧作家就要爬到楼顶上了,他站在房屋的边缘,欣赏着自己的戏剧,等着那个来救他的姑娘,他看着对面的风景,那个五楼的窗户开着,那个姑娘坐在阳台上,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在夕阳下头发呈现出金色,脸陷落在阴影里,美得像一个公主,他着迷地看着她,突然想到,她怎么还不上来救我呢。
他疑惑地把身体向前倾,一瞬间失去了重心。
他什么也来不及说,就坠落了。
我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就看见他从楼下落了下来了,穿越过整条永定街属于夏天的闷热和烦躁,穿越过我们所有的谎言,欺骗,矜持,距离,伤害,绝望,痛楚,幻觉,落向了,如情人的子宫那样,温暖,丰盛,而厚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