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远宾馆门外的四位,洋人管他们叫“侍应生”,中国人管他们叫服务员。说实在的,人家跟“看家护院”不沾边儿。要说“看家护院”的,宾馆里倒也还有,可他们第一已经不叫这名儿,第二也没有必要到门口戳大岗。在哪儿哪?在监视室里看荧光屏哪。宏远宾馆的每一条楼道,都在摄像机的监视之下。现如今,“看家护院”还跟您老人家当年似的,手里拿把大片儿刀,竖起耳朵听响动,贼眉鼠眼瞎转悠?再说,看荧光屏也不光为了“看家护院”,还为了看看客人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以便通知客房服务员去打扫。咱们的崔老爷子哪儿知道这些啊。要说他糊涂到以为现在看家护院的还使大片儿刀,那是玩笑话,不过,他见宏远宾馆门口的四位成天在那儿“戳大岗”,愣按照自己的那一套,把人家说成“看家护院的”,这是确实的。
这四位“看家护院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现如今,年轻、英俊,这就已经有了睥睨一切的资本。更何况还穿得那么漂亮,还会涮两句“GOODMORNING!”“GOODEVENING!”好生了得?
哥儿四个刚刚从饭店办的职业高中毕业。
瘦高瘦高的一位,负责替出门的客人招呼出租车。稍矮稍壮的一位,负责为停在门前的车子开车门,向他们问好,帮助客人们把行李提进大堂。另外两位是一对双胞胎,白白净净,模样挺甜,分别站在自动门的两侧。这两位的任务,就是在这儿戳着,纯粹是为了装点门面。
宾馆办得挺红火,值白天班,开车门关车门的哥儿俩没有消停的工夫,戳门面的哥儿俩那挺挺儿的胸脯也没有松一松的时候。再说,就在身后,自动门里,坐着位眼珠子乱巡的大堂经理,哥儿四个谁敢滋毛儿?
值夜班就不同了,到了夜里十一点以后,进出的客人稀稀落落,大堂经理就从他那宝座上离开了,哥儿四个开始是身不动,脚不移,仍然老老实实地戳在那儿,嘴皮子却先“练”开了。嘴皮子练一会儿,绷得直挺挺的身腰就松了下来。最后,闹不好,有那么一位就敢架起了胳膊,有那么一位还敢把脊梁靠到门框上。到了夜深人静,哥儿四个索性扎成了堆儿,肆无忌惮地山侃起来了。
“嘿,刚刚过去那位,穿一身白的,留神了没有?”
“就他妈你眼尖!不就跟一个老黑过去了吗?”
“没错儿,给丫挺包房的老板回台湾去啦,丫挺的还不趁机揽点儿外活儿!”
“搂草打兔子,捎带手。”
“磨刀不误砍柴工,嘻嘻……”
“你他妈知道个屁啊,这叫第二职业,中央都允许了,懂吗?”
“操,小丫挺的,说不定裙子里连条裤衩都没穿,勾搭上就进屋,进屋就点‘替’,点‘替’就上床……”
“你眼馋?你也来呀?你还没这条件呢!”
“孙子!你丫有条件,你丫有条件……”
别看给老外开车门关车门的时候,嘴里涮着“GOODMORNING!”“GOODEVENING!”的时候,都那么文雅、风度,也别看和小学初中的同学们聚会的时候,张口“马爹利”,闭口“曼哈顿”,透着那么高贵,其实,一听话茬儿就明白,铁栅栏那边的崔老爷子说的没错儿,哥儿几个也比老爷子尊贵不了多少。不过,有一条,要让老爷子知道,老爷子说不定得背过气去:您老爷子在铁栅栏那边可没少了琢磨人家,人家呢,侃个昏天黑地了,那话题也和老爷子不沾边儿——哥儿四个压根儿就没拿那边老爷子当回事儿!
“嘿,那边那老头儿跟咱们招手哪!”
直到这天夜里,崔老爷子跟人家招了手,哥儿四个的目光,才往栅栏那边瞟了瞟。
老爷子在栅栏边儿上冲他们招手,走的,是北京城里所有值夜人的规矩。
停车场对面副食连锁店里值夜的季老爷子,拎过来了几瓶啤酒,几样下酒的冷荤。
过去的北京人,好像还有点儿夜生活,不信找老北京问问,前门的夜市啦,戏园子的夜戏啦,都说得有滋有味儿。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北京人夜里变得没精打采了,早早儿的,吹灯睡觉。这几年,当局一劲儿想辙,让北京人夜里欢,可还是欢不起来。有了电视,北京人窝在家里,更是踏踏实实的了。老辈儿人不愿离开家,那是理直气壮的:哪儿比得上家好?吃喝拉撒,样样方便。守个电视,啥都见着了。谁没事天天晚上出去花钱买累受?年轻的呢,有的是不忍离开家:家里有老有小,你抛撒得开吗?家里也惦记着你呢,你能不管不顾天天晚上出去疯?有的是不敢离开家:把老的小的给扔家里,你们小两口出去欢?不让老辈儿的戳脊梁骨?……因此,“长亮广场”吧,卡拉OK吧,这些洋派儿、南派儿的玩意儿,兴许能把北京人拽出来,新鲜几天。新鲜劲儿一过去,也没什么新鲜的了。就说新鲜这几天,也超不过十点去。十点一过,北京人就往家奔。不奔?不奔末班车就没啦……就这么着,到了今儿,北京人里说得上有“夜生活”的,也就是有数的人,那些泡酒吧、泡舞厅的“大款”而已。
北京大概很少有人想起,其实,倒是有一拨人,每天都少不了“夜生活”的,那就是像崔老爷子这样的,看库房、看商店、看停车场的守夜人。
全是爷们儿。老爷子居多,也有中青年。
说他们每天少不了“夜生活”,并不是拿他们干的差使开心。不信您找他们中的一位问问,每天夜深人静时,他们都干什么?都那么老老实实在库房里、商店里待着?都把那俩眼儿瞪得溜儿圆,等那小偷儿上门?……头一两天兴许是这么过来的,第三天就觉得憋闷,就得站到门口东张西望,能不跟马路对面西瓜摊儿的小老板儿搭上了话?出不了半个月,看连锁店的,看饭馆的,看菜棚子的……反正左近一带,守夜的老少爷们儿就得全有了交情。今儿您过来聊一段,明儿我过去侃一会儿,远远的,能瞄着自己照看的门脸儿就成呗。聊,侃,哪有干聊、干侃的呀。您不是看西瓜摊的吗,您能不抱俩瓜过去?您不是看菜棚子的吗,拿几根黄瓜,过对面的饭馆,拌一盘黄瓜和那看饭馆的老哥喝二两吧。您是那看饭馆的,您能光看菜棚的老弟拿凉拌黄瓜下酒?得嘲,油盐酱醋,荤的素的,那样不是现成的?老哥哥给你颠两勺,露一手吧……我敢说,类似的“夜生活”,不说天天有,隔三岔五也有一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于饭馆、菜棚来说,守夜的吃几根黄瓜,颠两勺小炒,算得了什么?何况也不是一人独吃,左邻右舍的,拉上点儿交情,有点什么响动,也好有个照应。
说来惭愧,咱们的崔老爷子干的这活儿,既拿不出冷荤,也拿不出啤酒,甚至也给不了左近的哥儿们什么方便。好在既成了朋友,是没人计较这些的。这么长的夜,能找着个老哥说说话,已经是最难得的了。
对面连锁店的老季头儿,新近才入了看家护院的道儿,白天和崔老爷子搭上了话,这天晚上,就拎着连锁店的“特产”遛达过来了。
崔老爷子和季老爷子的节目,就在栅栏边儿上进行,因为这儿离老季头儿的连锁店近一点儿,老哥儿俩喝着聊着,闹不好一干就是仨钟头,为了老季头儿喝得踏实,崔老爷子就把客人引到了这儿。今儿没月亮,天气还挺闷,栅栏边儿上,又透着开阔风凉,宏远宾馆的灯光照过来,不算亮,也不算暗,还挺有点子洋味儿。
老哥儿俩在各自的方凳上坐定,一斜眼,崔老爷子看见了宾馆门外的小哥儿四个。
招招手,算是发了个邀请。
都是看家护院的,夜深人静了,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喝着,能不让让?
这小哥儿四个但分懂点儿北京人的老理儿,也不难明白崔老爷子的好意,可说实话,这年头儿,把人家的意思往好里想的人,还有几个?
“老头儿想干吗?别是招呼哥们儿过去喝二两吧?”双胞兄弟中的一个,还算是善解人意。
“扯蛋!成心气哥儿们哪,老帽儿,就显摆丫挺的过得滋润……”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还是同一个妈所生,另一位就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没错儿,明知咱不能过去,老丫挺的,这不成心气人吗!”瘦高个儿说。
“你真他妈傻帽儿!”矮壮的一位开口了,善解人意的,成了被嘲笑的对象,“你过去喝去吧,去呀!”
“……”善解人意的没词儿了,愣了好一会儿,说,“操,要不是怕老板看见,炒了我,我真他妈过去了!”
“有种儿你就过去,过去呀,老头儿等着你哪!”
……
嘻嘻哈哈,老爷子勾起的那火儿,好像倒被岔开了。
栅栏这边,崔老爷子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招完了手,算是这厢有礼了,看那边没反应,料那哥儿四个不会过来了,只管坐了下来,和新结识的季老弟喝酒聊天儿。
如果俩老爷子在栅栏边上就喝这么一回酒,倒也没什么了,就算你们天天在那儿喝,你崔老爷子不再那么多事,还要朝那哥儿四个招手,也罢了。谁承想,两位老爷子自从今儿开始,还相见恨晚,喝个没完,聊个没够了。不说天天聚会吧,也是隔三岔五的到栅栏边儿上喝那么一回。更绝的是,别看平时崔老爷子老瞧着那哥儿四个眼晕,到了喝酒的时候,还回回忘不了老理儿:总要朝宏远宾馆门口戳大岗的小哥儿四个招招手。
他哪儿想得到,越这么着,越是让宾馆门口的哥儿几个搓火,等到他们在栅栏边儿上又喝上了那么几回,又朝哥儿几个发出几回邀请的时候,哥儿几个已经忍无可忍,骂骂咧咧地商量着,得找个啥法子出出这口恶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