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鬈毛

说真的,我挺感激这位“盖儿爷”。

也就是遇见了他,我才张得开口求他帮这个忙。要是他也和别的“包座儿”们一样,吆三喝四的臭狂,我才不能跌这个“份儿”呢。话又说回来,也就是他,才又掏钱又装着哄我,换个别人,就我这副“大爷”劲儿,还想找挣钱的门道哪,玩蛋去吧。我得承认,“盖儿爷”哄得我挺舒坦,接下他这一百块钱,还不让人觉得丢“份儿”。“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啊。”“求我?你该……该不是骂我吧?”“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回家的路上,我不只一次想到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常常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仍然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总有点别扭,好像丢了件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没着没落的。其实什么也没丢。一百块钱揣得好好的,就连那本捡来的《希特勒和爱娃》,也还装在裤兜儿里。渐渐的我才明白,这别扭劲儿说不定也正是“盖儿爷”那副贼头贼脑、可怜巴巴的模样招来的。这模样一下子使我想起他在柳家铺中学时的倒霉样儿。有一次,我给他一张人民大会堂春节联欢晚会的票,他足足美了一天。而如今,不管他怎么继续在我面前可怜巴巴,不管他怎么用“互相帮忙”来哄我,我他娘的也明摆着成了这小子花一百块钱雇来的“小厮”啦。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盖儿爷”对我的真诚,他连半点盛气凌人、志得意满的神色都没露。可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还没傻到连这个火候都看不出来。还真的让我哥说着了,从小爹妈给了这么一张脸皮,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打短工”的,而且还是给“盖儿爷”打“短工”,心里还真他娘的不是味儿呢。

这把我弄到了钱以后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点得意冲得一干二净。回到了家,老爷子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这倒是把八十块钱拍还他的机会。可我哪儿还有这份心思。我一声没吭,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把钱扔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到辘轳把胡同去了。

不知是昨天夜里还是今天清晨下过了一场雨,现在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太阳被融化成惨白惨白的一片,路面湿漉漉。行道树下,落着薄薄一层枯黄的叶子。

那家剃头铺子就在珠市口大街拐进辘轳把胡同的把角儿处。按照“盖儿爷”说的路线,坐20路汽车在珠市口下车,沿大街照直走,果然一眼就可以看见胡同口上那两间窗玻璃、门玻璃上写满了“理发”红漆大字的小破房了。窗台下,戳着一只孤零零的煤球炉子,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不出是不是还生着。暗红色的小门歪歪扭扭,我琢磨着它一开一关时,整间屋子都得颤悠。门把手周围黑糊糊一层油垢,刮下来称称,不够二两,我死去。要是以前,让我钻进这儿来理发,您宰了我得啦!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听见里面怎么还有人唱戏。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一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黄三太老匹夫自夸智量,

指金镖借银两压豪强……

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不过,我们家老爷子爱听。所以我也还能听懂几句。特别是听他唱“窦尔敦”、“黄三太”什么的,跑不了是《连环套》、《盗御马》呗。从半敞的小门往里看去,屋里很暗,中间摆着一把也不知哪朝代的理发椅子。这椅子全是木料,敦敦实实,大概使到驴年马月也还是这副样子。椅子旁站着一个驼了背的老头儿。这老头儿又矮又瘦,眼睛凹陷了,腮帮子也瘪了,身上挂着一条皱巴巴油腻腻的白围裙。没错儿,这肯定就是“盖儿爷”他爷爷啦。戏不是他唱的。他拿了块抹布,没完没了地在理发椅子的前前后后擦来抹去。唱戏的人在窗户底下坐着,从外面只能看见一个剃得油光光的大秃瓢在得意洋洋地晃着。屋里不定哪个旮旯里还坐着另一位,因为当“秃瓢儿”唱完了以后,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和剃头匠你一言、我一语地捧起场来。

“够味儿啊。”剃头匠的瘪腮帮子巴唧了两下,跟真的把这点“味儿”咂巴进去了似的。

“老喽!没底气喽!”“秃瓢儿”还挺谦虚。

“您客气!”声音里夹着咕噜咕噜的痰声。就凭这,那一位恐怕也是七十岁都打不住的主儿。“谁不知道你们辘轳把胡同的‘双绝’呀,一是蔡大哥的剃头手艺,一是您忠祥大哥的二黄。今儿我算没白来。头也剃了,唱也听了,‘双绝’,全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这两嗓子,跟蔡师傅可没法儿比。我这是玩票,人家是正经的手艺!”

“手艺?”剃头匠“哼”了一声。他继续拎着抹布,找他的椅子缝儿,“您就别提什么‘手艺’啦。也就是你们老哥儿几个拿我当回事儿。去别处,没人给你们掏耳朵底子、剪鼻毛呀。”

老头儿们一起“嘎嘎”地笑了。

我拉开门。剃头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声“来啦”,又打量了我一通。他不再看我,和老头儿们交换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他们又接着聊起来。

“我看,您就别为您的手艺生气啦。”那位叫“忠祥大哥”的红脸老头儿一副乐呵呵的开通样儿,“再说,我可听文化站的人说了,明年正月,要在地坛开庙会了。白塔寺的‘茶汤李’都预备好他的大铜壶啦。您就预备着您的剃头挑子吧,说不定还请您出山哪!……”

“别逗了。没人请我!茶汤儿有人喝,大串儿的糖葫芦有人吃。这年头儿,谁还上庙会剃头去?”

“不管怎么说,您还时不时有个仨亲的、俩近的,就认您这一路手艺,非得求您给剃剃不可呢。我的手艺呢?我的手艺哪儿使去?这会儿,北京还有抬棺材出殡的吗?”

敢情这位“忠祥大哥”是抬棺材的!

“实话,实话。”一说话就痰喘的老头儿坐在一个小板凳儿上,背靠着一根立柱,立柱上挂着两条油亮油亮的趟刀布。他脸上的肉耷拉着,脑袋呢,一样的亮锃锃,“您不是够花了吗?孙子也给钱不是?您就拿您的手艺当个玩意儿得啦。有老哥们儿来了,剃一个。剃完了,扯扯淡,听一段儿,乐呵乐呵,还落个闲在呢!”

“对对对,闲在我可不伯。待着谁还有个够呀?”剃头匠无可奈何地点头。他悄没声儿地收拾了一会儿推子剪子,又看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说:“可有的事也真让人看著有气。您说,我那孙子,弄了个门面,摆上两瓶冷烫水儿,贴上一张美人头,就开上什么‘发廊’了。他那两下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也邪了门儿了,这人还上赶着奔他那儿去。烫个脑袋您猜他要多少?十二块!好嘛,我剃了一辈子头了,打死我也不敢这么干呀!”

老头儿们又“嗄嗄”地笑起来。

在一旁听听他们闲扯,倒也挺开心。所以,我才不打断他们呢。不过“盖儿爷”说得不假,要是每天跟着这位剃头匠当好孙子,给老头儿们掏耳朵、剪鼻毛,剃大秃瓢,听他们唱“窦尔敦”、“黄三太”,那是让人受不了。看来,我要是不来,今天这一上午也就是这俩主顾啦。大概平常是没什么年轻人来坐那把敦敦实实的椅子的,不然,他们怎么根本不拿我当回事,也不问问我是不是要推头。他们一准儿把我当成路过这儿看热闹的啦!想到这些,老头儿们的笑声里,倒好像更透着一种冷清凄凉的味道了。

我还是不跟他们搭腔,在一旁等着,听着。

“小伙子,不是来剃头的吧?”“盖儿爷”他爷爷终于发现我有点儿怪了。

“可不是来剃头的!”

“您?”

“我怎么了?”

“哟,慢待了,慢待了!”他慌里慌张地拿过一条白单子,往理发椅子上“啪啪”地抽着。一边把我往椅子上让,一边还是像看什么怪物似的打量我。

“您看我面熟?”

“不不不。来,您往下坐点儿,再往下坐点儿。”他把单子围在我的身前,“您推分头?大点儿小点儿?……像您这辈儿人,到这儿剃头的,可有日子没见啦。嘿嘿,少见就多怪不是?”

我说:“萝卜青莱,各有所爱。您还别老自觉着冷清了。手艺搁在这儿哪。要不,大老远的,怎么就知道了您的铺子?怎么就奔您来了?”

反正“盖儿爷”也嘱咐了,咱挣着那份钱哪,就捡他娘的好听的,足给他招呼吧!

“您听听,您听听!我骗没骗您?”抬棺材出身的那位“忠祥大哥”先来劲了,“艺不压身。有认主儿!”

“实话,实话。”那口痰还在另一位的嗓子眼里咕噜着。

“盖儿爷”他爷爷没言语,脸上也没反应。可你得看他捏小梳子的那只手。手背上虽说爬满了青筋,这会儿,手指却像个花旦一样张成了兰花形。右手呢,袖口捋得高高的,胳膊弯儿也举得高高的,悬着腕子捏着那把推子。“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他探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的头发梢儿。这姿态就像个大书法家在那儿运腕行笔,擘窠大书。

“啧啧啧,您瞧,从这镜子里看您这姿势,比看电影还带劲!”我也够坏的,越是这时候,越想成心跟老头儿开逗。

“您过奖。我能多活十年。”老头儿终于绷不住劲儿了,晃了晃脑袋,巴唧了几下嘴,又咧开来,露出一个黑洞,发出呵呵的笑声。

“盖儿爷”算是没找错人,哄哄这老头儿还不跟玩儿似的?几句话就把他揉搓得像只脱骨扒鸡了。对我来说,这事嘛,干着也还有点儿意思——解闷儿呀。把老头儿逗开了牙,坐这儿就听吧。他从民国三十年怎么从宝坻老家进京当学徒说起,“学来这点手艺可不易。我住的那地界,虱子多得能把人抬起来!”说到他的“剃头挑子”,他索性撇下我,回到里屋捣腾了好一会儿,真的把他的剃头挑子给我捣腾出来啦,“不容易呀小伙子,不信您挑挑看,这么沉的一挑儿家伙儿,寒冬天儿,三伏天儿,走街串巷……”我越是时不时给他一句“敢情!”“没错儿!”哼哼哈哈地顺杆儿爬,他就越上劲。他还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我在跟他逗。其实,他这手艺呀,怎么说呢,味儿事!至少现在,让他理这个发我罪过受大啦。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眼神儿不济了呢,还是因为这次总算逮着一个毛儿多点儿的脑袋了,有心理得好一点,露一手,反正他抱着我的脑袋,跟他娘的抱着一个象牙球在那儿刻差不多。“嚓嚓嚓嚓”,剪了一茬儿,“嚓嚓嚓”,又剪了一茬儿,东找补一剪子,西找补一剪子,剪得我满头头发渣子。他还有支气管哮喘,呼哧呼哧,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跟贴在一个大风箱上一样。

要说我多么腻烦他,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好笑。再说,跟老头儿这一通穷逗,我还真长了不少嘎七杂八的见识呢。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老说“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原来这“一头”,是个烧洗头水的小炉子。我又知道了戳在炉子边上的木棍叫“将军杆”,是清兵入关时,“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挂脑袋用的!我还知道过去来剃头的人都得端那个小笸箩,接着剃下来的头发,免得让人踩了,给自己找倒霉……

你还别说,我这个脑袋还真他娘的挺值钱。老头儿抱着它,足足摩挲了半个钟头。他总算把剪子放下来了,又把它按在一盆温水里涮了涮,拿过那只铝壳的大吹风机给我吹风。要说老头儿全是老剃头匠那一套,倒也不对,人家到底有这么一个吹风机呢。“呼——呼——”他那只手在我的头发上捋来捋去,这手刚刚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所以手指头像一根根鼓胀的胡萝卜。这使我忽然间想起了在自由市场上见过的那个捏面人儿的老头儿。经他这么三捋两捋,我真的像一个“面人儿”似的被“捏”出来啦。“行嘞,您还是少劳这个神吧!”我心里暗暗发笑。他还没罢手,我已经发誓,一出门就得把这脑袋给胡噜了。不然,这也太他娘的像个“傻青儿”啦。

老头儿关上吹风机,解开我胸前的布单子,“啪啪”一抖,歪着脑袋朝镜子里左右端详。看那眼神儿,我还真成了他这辈子捏得最漂亮的一个面人儿。

“怎么样?”他像只缩脖鹦鹉似的把脑袋一抖。

“那还用说吗?您的手艺——誉满全球!”

我可没想到,逗他这么一句,又把麻烦招来啦。

“取取耳吗?”

这意思好像是问我是不是挖挖“耳底子”。这可挺悬——就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儿,他要是往我的耳膜上捅那么一下子,那我可完了。

“朝阳取耳!”嗓子眼儿里老转着一口痰的老头儿先替他吹了,“小伙子,这还不取?!我可是奔着蔡师傅这一手来的。”

“不够交情,我可不敢给您取。您要是上卫生局奏我一本呢?”剃头匠眯起眼睛,笑着对他的老主顾说。

照这意思,老头儿这还算是给我面子呢。得啦,您不就是高兴了,想在我这儿露一手吗?也该着我倒霉,谁让我把你那点儿得意劲儿煽起来了呢。取吧。

老头儿把理发椅子挪到窗边,让我坐好,然后,揪着我的耳朵找窗户外面透过来的亮光。敢情就他娘的这么“朝阳取耳”啊!他拿过一把三棱刮刀似的玩意儿,探在我的耳朵眼儿里转来转去。

“哎哟,您这干吗,镟耳朵?”

“傻小子!我得先用铰刀把耳朵里的毛铰净!嘿嘿……”他那黑洞洞的嘴巴里扑出一团热气,喷在我的脸上。

先是铰,再是掏,最后用一把毛茸茸的“耳洗子”把耳朵眼儿刷干净。我这耳朵也真他娘的给他作脸,让他掏出了一大堆。两个捧臭脚的老家伙又像欣赏珍珠玛瑙一样,盯着这堆耳屎,“啧啧”了半天。

“瞧你刚才犹犹豫豫的,还不想掏呢。”剃头匠背着手,弓着背,在屋里来回走着。不知这是休息,还是成心等着我们把他的“战果”欣赏个够。

“蔡师傅,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那位“忠祥大哥”说,“您年轻那会儿,当然是没有拿不起来的活计了。可这会儿,不知有的活计还干得了干不了……”

“您说的是‘放睡’?那是咱的饭辙。”蔡老头儿不当回事地笑了笑,“有什么干不了的。您没看我每天都揉搓那两个保定铁球?”

“嘿,那可真够意思了啊!”

“够意思!我也早想问您啦,可看您也呼哧带喘的了,就没敢开口……”

这回的麻烦可不是我招的了。我他娘的连“放睡”是什么都不知道哪。可这麻烦还是落我身上了。其实,拿这俩老头儿中间的任何一位练一练,他都得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瞧他们那个巴望劲儿。可这蔡老头儿大概对我的光临格外高兴,所以他特别问我乐意不乐意“放放睡”。

“敢情!”我也豁出去了,跟他逗闷子逗到底了。我装得和真的一样,“您没问问,我奔什么来了呀!”

“哦?你哪儿疼?”他的眼皮子耷拉下来。

“哪儿都疼。”

他扯过一把小板凳,让我坐了下来。又搬过来一只高点儿的方凳,坐到了我的背后。抬起一只脚蹬在我坐的小板凳上。“靠过来!”话音没落,他已经拉着我靠在他的腿上了。这叫他娘的什么“放睡”呀,就是晃胳膊捏膀子!哎哟哎哟哎哟,这老头儿手劲儿还真大。

“不使点劲儿,病能好吗?”老头儿得意地一笑,眯起眼睛,像在专心听着我的骨节儿的声音。他一会儿揪着我的胳膊没完没了地抡圈儿,一会儿又把这胳膊抓起来,一屈一弹。“小伙子,放心!闪腰岔气,落枕抻筋,包好!”

“家伙!我还以为您没这气力了哪!”

“现今的大理发馆里,可见不着您这一手喽!”

“年轻的干不了哇,您不信问问蔡师傅,他孙子干得了吗?”

“他?他见都没见过!”

……

“怎么样?松快了没有?”

把我浑身上下捏捏捶捶了一大通,他总算松开我,站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松快了!松快了!松快多啦!”

我赶快站了起来,咧着嘴向他点头。我出的那口气一点儿也不比他短。

“谢谢您啦,真是太谢谢您啦!”

“您还别客气!今儿我是高兴了。不是我夸你,这年头,遇上个知好知歹的年轻人还真难得哪……”

没错儿,全北京也没第二个人像我这么“知好知歹”了,心甘情愿把您这点儿“绝活”全领教一遍。理了个“傻青儿”脑袋还不说,本来我他娘的哪儿也不疼,让您这么一通捶打,骨头架子都差不离酥了。不“难得”怎么着!

“你笑什么?”

我真该向他宣布:要不是你们家“盖儿爷”让我来哄哄你,我才不受这份洋罪呢!——假如真的来这么一下子,那可太逗了,老头子还不得当场“弯”回去!

当然,我不会真的这么干。甚至连老头儿左瞄右瞄理出的“傻青儿”脑袋,我也没按原来想的给胡噜了。因为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得留着它,让“盖儿爷”看看,他爷爷把咱哥们儿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我立刻坐上20路汽车,奔东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