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的到来悄无声息,如同春夜不知不觉的细雨。
从那个美丽的梦中醒来推窗一望,满眼飘飞的是希望、无奈和淡淡的静默。做学生的日子去得很快,四年级的窗外已经讲完了一千零一个爱与哀愁的故事。
踏进四年级的门坎,仿佛站到了水天交融的黄河人海口,面前是充满诱惑的海,回首的是曾经千折百回路,尽管难忘从前,却仍要一步步接近大海——那是这段人生暂歇的港湾,是未来崭新生活的序幕。
楼道里响着怀旧的歌曲: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真的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天依然蓝,不过已是三年后的蓝天;过去的岁月依然清晰生动,不过已成为久远的记忆了。
谈笑间,灰飞烟灭。
四年级的学生走在校园里觉得自己很老,留恋的目光掠过花园和草地,默默地看着低年级的同学跳舞和喊叫,宽容地吃着食堂的饭菜而没有怨言,因为他们知道,在学校怀里大哭一场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四年级的男生不再趴在窗口看吃饭的人流,以前他们会议论这个女孩的头发好飘柔,那个女孩是某系的名花,美其名曰“秀色佐餐法”。现在他们喜欢喝酒,却无奈“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四年级的女生不再去舞厅,她们边学公关文秘边打毛衣,有的则拿各种笔在脸上画。四年级的男朋友女朋友在夜晚的操场上哭泣初恋。
……
四年级一言难尽!
四年级的窗外有两条平行的河流等待跨越,那就是生命和爱。
四年级,校园里有人在唱:“求职,你是我心口永远的痛!”
是呀!在大学这个大作坊里,被活活铸造了四年,终于到了上市的时候了。曾经感到很遥远的求职难题,竟一下子摆在了眼前。
正像雏鹰在羽毛渐丰时,被推向广阔的天空中,每个面临抉择的学子们或多或少地都有些惶恐,真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么?
记得刚恢复高考的那几年里,女大学生是何等的金贵,毕业分配时分外走俏,有道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分配时对女生不再宠爱,有的单位明确提出拒收女生,“难找婆家”的说法冒了出来。男生心里很是窃喜,庆幸自己生得个男儿身,不必像黄毛丫头那般为婆家难找而整日悲悲戚戚。不想时至今日,男生同样未能幸免,也不得不为婆家之事而东跑西颠了。
“找到婆家了吗?”同学见面总是这么问。有把握的人喜形于色,暂时没有着落的就只有哭丧着脸,没好气地说我这儿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主管分配的老师找人谈话,也是说:给你找了个婆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成不成早点回话。那神情,活脱脱一个急着嫁女的农村老大妈。
大学生已不再是时代的宠儿了,昨日的金凤凰成了今日的秃毛鸡,用人单位挑挑拣拣,胃口吊得老高:非研究生以上文凭不要!一时间大学生成了滞销产品。昨天还唱“不必为今天愁,也不必为明天忧”的哥们姐们一夜之间愁白了少年头,学会了唉声叹气。
找工作可是一件大事,谁敢马虎?人人自范,四处忙碌。先是找过来人请教,讨点秘招,再把亲戚朋友细细梳理一遍,看看有没有突破口,有时还真能找出一两个平时很少来往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朋友来。这时候就常去走一走,坐一坐,有事没事打个电话聊一聊,以图“一回生,二回熟,三口帮我办点事”。
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日子,一旦要另立门户,真真切切地面对一生存”这个严肃的命题时,学子们便都露出了求生的狰狞面目使出浑身解数,以图在水深火热之中为自己谋得立足之地。
“包装”或者称为“形象设计”已不再是明星大腕们的专利,学子们纷纷拿来为我所用。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写一篇既实事求是又略有拔高的不乏闪光点小传,把获了什么奖,当过什么大大小小的芝麻官都大言不惭地附上去,设计一个引人入胜的格式,甚至玩点玄的,来个中英文对照,花上几十元打印数份,装入信封贴足邮票,把自己当作人材天南海北地向自以为有希望的单位邮去,来他个“天女散花”,究竟结果如何先不去想,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停止折腾。
“双向选择”、“人才市场”一时成为热门话题。到大四学生宿舍找人,多是十室九空,问去了何方,答日:“跑婆家去了。”
程伟当然也不敢怠慢,相信不会有慧眼识珠求贤若渴的婆家三顾茅庐上门求娶,待价而沽是想都不敢想的,便只有穿上平时非重大场合不穿的低档西装,系上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有高原反应之效的领带,作深沉状,深一脚浅一脚地四处奔波,找起婆家来。
跑了一天碰了几鼻子灰,毫无结果,程伟披着夜色赶回了学校,走到楼下感觉肚子饿了,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便买了两包方便面回去凑合一下。
进了宿舍,见里面的人稠了许多,原来外出活动的几个弟兄都归巢了,晃晃热水瓶,破天荒竟还有热水,急忙把方便面泡上,一边问老二跑得怎么样了。
老二一脸疲惫,闷着头抽烟,半晌才回过神来,叹口气说:“哎,这是什么世道,我到掌权的一个局长家去了一趟,一下就花掉了几百元,那丫挺的竟连眼皮都不翻,好像是欠他的似的!”
“几百元算什么,毛毛雨啦!”老六在床上翻个身说道。
“老二,你烧香能找到菩萨也不错啊,我现在可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啊!”老四插话道。
“你呢老三,你不是去了趟北京吗?”
“麻线拴豆腐——别提了!”老三叹道,“北京的同学报错了信,那是人家北大本校的人才交流会,咱这鸡巴文凭根本不递招,我在人家校园里都迷了路,后来遇到一个长得比较丑的女生才敢问了问路,要不到现在还兜不出来呢!”
众人都笑,但笑得并不轻松。
程伟掀开快餐杯,吃了一口方便面,叹道:“哎,合资的方便面就是他妈的好吃!”
走廊里飘来一阵歌声——
今天你又去远行
还是风雨浓
山高水长路不平
愿你多保重
记得那年初相识
也在风雨中
风浓雨浓情更浓
祝你早成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这样风雨兼程
……
众人默默地倾听,心中涌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一丝潮意掠过眼角,呵,明天我也要登程,伴你风雨行,山高水长路不平,让我们携手同攀登!
学生公寓楼的电话是热线。
你想几百号人守着一部电话,岂有不热之理?
昔日书生离家求学,只有一封抵万金的家书,来抚慰游子漂泊的寂寞和凄凉。而今日的莘莘学子,拿起电话就可以感受到一份踏实而触手可及的温暖。电话的那一端,是一个真实熟悉的声音,穿越千山万水而来,依然生动清晰。相比之下,信毕竟隔着层纸,人只是字里行间一个模糊的影子。
学校里的平静生活合乎外人的种种想象,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海里遨游,日子几乎天天相似地走,平静得让人偶尔生出点厌倦,于是在寂寞孤独时,就格外渴望听到宿舍管理员拉起嗓门喊自己去听电话,去听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桃源”外的声音。
独守一部电话,将心底柔情细细地道来,那是几乎奢求不到的豪华。莘莘学子们大都练就了一套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的本事。接电话者落落大方如人无人之境,旁观者则心如明镜:那满脸堆着甜蜜,一语便作小鸟依人状的肯定是在和男友窃窃私语;眉飞色舞,满脸放光哈哈大笑者,肯定正与老友聊得带劲;如果是一副严肃认真,言辞谦恭的模样,十有八九在聆听父母教导;也有撒娇的女儿,隔着千山万水依旧做着父母长不大的孩子,高兴时手舞足蹈,悲痛时泪水涟涟。
公寓楼的电话能打进来实属不易。试想一部小小的电话集千百宠爱于一身,要见缝插针打进来可真要靠运气。拨通总机之后再拨进公寓楼,此后还要静候管理员那不耐烦的声音,如果这三关侥幸能过,也不能得意太早,如果碰到管理员一声“人不在”。才真是功亏一篑,令人沮丧不已。想想电话那头焦急的神色,于是大家都格外珍惜每一个电话,相互约定,如果人不在,都要帮忙代接。
在外流浪得久了就想家,想家是一种心情,殷殷切切,不能够用言语表达。
宿舍里静悄悄的、惠琳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飘忽的舞厅,思念犹如雨后的苔藓般绒绒地布满了整个心域。
在外求学多年,仍是父母万般牵挂的孩子,天冷防寒,天热防暑,父亲在信里说了一遍又一遍,母亲仍不厌其烦地拿起电话千叮咛万嘱咐,那时候只感到父母有些迂,全然不知道感动。而在这个落寞的夜晚真希望有个电话打来,如果那样,自己便会狂喜着飞奔而去,倾听着遥远而亲切的声音,让浓浓的亲情丰盈自己的整个身心。
蓦地,惠琳想起了前两天替一位女孩接电话的情景,便觉得仿佛有潮水涌来,漫延了自己……
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云端来,很苍老。
那声音好像是个引子,从淡漠了许多的心境中,抽出了几许感动。
很久了,好像已不知什么是眼泪。青春仿佛就是一种渐渐淡漠的过程,从最初的纯情滑向自由自在的任性与癫狂。点燃生命的烛光让它执意燃烧、跳跃,然后是美丽之后的灰烬,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仿佛就是燃烧的过程。久了,眼中只有事后的冷灰。
又有什么能拨动心弦呢?
那些柔情而虚假的浪漫,那些无心而令人心寒的戏谑,那些疯癫而转瞬即逝的狂欢……上帝安排好的一切,永远使人的眼睛在望见正面的同时,又用心感知了阴影中的另一面。
拎起电话,那声音就从远处苍老地传来。
不是自己的父亲,他的宝贝女儿此刻正在舞厅中漫转。
那声音像株老榕树,水一样把它枯长的根须从远处披挂而来。
还是在入校时,见过这位父亲一面,瘦挑儿而精干,笑起来很慈祥。千里迢迢,来帮女儿铺被褥撑蚊帐,语无赘言,身无赘肉。而今那声音却赘得拖了无数的根须。生活成熟了当年初入校门的我们,竟也悄悄改变了父辈的容颜。
“分配,找工作,明天让她接我的长途……”兀自点头应和,心里纠缠的却是老榕树的根须。
岁月之于人,是多么的不同。倾听远处的苍老,就是倾听一种沧桑,一种警戒,一种期望;就是打开自己的心,面对今后的岁月正视现实的自己,面对日重的苍老,回视少年时天高地阔的梦境。是否问心无愧?是否有从前的往事触动缤纷而芜杂的现实青春?是否有滑落遗失的背影重现在平淡的生活中?是否有透明的歌声、暖热的亲情及落一肩的轻尘?
放下话筒,在风中默默。想起远方的家和家中的亲人。假如那是父亲……没有假如,真实的是悄悄涌入眼中的泪水。
倾听远处的苍老,就是倾听层峦迷嶂中朴素的心声。
远处的舞厅里彩灯飘忽,乐音婉转,那个女孩在跳着最后的圆舞曲。
今夜,可会再有老榕树根须一般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想家,永是一种心情,殷殷切切,刻骨铭心,可望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