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闹到这个份上,上课与不上课都已意义不大了。夏菲像一只闲放的小鹿,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逛。她感觉许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在背后议论著什么。她感到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孤独与迷茫。
不知不觉,来到了操场的看台上,她茫然地坐下了。人们都忙着上课去了,校园里显得很静。夕阳很温暖地照着周围的一切。
夏菲感觉有一丝凉意,禁不住抱紧了双肩,抱头埋进臂弯里,望着夕阳发呆。
想到学校里要通知给家里,把她开除学籍,夏菲心里便堵得实实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哎!”她轻叹一口气,两行清泪从那秀美消瘦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麻乱,就像疾风暴雨后积下了一洼水,被一双顽皮的脚丫踩过,水花四溅,浑浊不堪。
夏菲无奈到了极点,觉得头疼欲裂。
有风吹过来,挟着一枚落叶。那枚叶子被吹得身不由己地上下飞舞,很可怜的样子。
夏菲这只受伤的小鹿,慢慢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回味着从自己体内流出的血渍,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现在她不仅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而且失去了原来所拥有的一切。假如失去原有的一切,而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自己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夏菲暗暗责怪自己。可是,好像已心不随己,总是无法避免去想那些美好的过去,而这种回忆才使得她变得稍稍平静下来。
也许,陈剑并不是真的想抛弃我?他也许是因为被家里人逼得没有办法才不得已这样做。我为他失去了一切,难道他真的不闻不问,真的无动于衷吗?看得出来,他并不爱那个丽莎,我该再去找他。假如能有一线希望,假如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出走,我们不还是很好的一对吗?
夏菲被自己这种想法激动得血往上涌,身上好像又添了不少的精神和力量。与其这么不死不活地让人耻笑,还不如试上一试,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为什么不可以发生在我们之间呢?
还是先打个电话吧,突然很想听到他的声音。走进电话亭,夏菲陡地抓起话筒,一时胆壮得像是要戳马蜂窝的顽童。
该怎样对他说呢?打了电话后的结果将如何呢?
夏菲一时已无暇顾及这些。
拨了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占线。她懊丧得像霜打的茄子。
夏菲将听筒放下,叹了口气,心里也随之塌垮下来,像一个在水里浸透了的面包,松松散散,一片虚脱。
事情一败露,陈剑便神秘地失踪了。去他们宿舍找他,都说好几天不见他了。夏菲很为他担心。他回家了吗?他怎样应付来自家里的压力?
又拨了一次号码,仍然占线。
陈剑现在肯定很难过,甚至比自己还难过。夏菲虚弱地靠在电话亭上猜想着,替他的命运担忧。
陈剑的爸爸是个很富态的人,她见过,挺严肃的面孔,不知是官大了架子大的缘故,还是修养极深,不露声色,显得比林彪还阴森。
这事肯定瞒不过他,夏菲想,他知道了脸一定沉得像一块生铁,而且是那种刚从地下挖出来的那种,生硬得还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令人无法回避和阻挡。
他肯定大骂了陈剑,甚至还接了他。因为这事使他的自尊和虚荣受到了意外的伤害,官场上的人最爱惜面子了。陈剑肯定也不会反抗,只有把脑袋勾在胸前像个烧鸡一样,蜷缩在一旁。老实却犯了错误的孩子只能任人宰割。
“混帐东西!”他肯定会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地破口大骂,“上学期间,决不允许你再和那个女孩子来往,以后也不允许!”
陈剑肯定会唯唯听命,装着很痛心的样子。大概是上帝说的吧,有时候人对自己的命运是没有发言权的。陈剑一定痛心地哭了,他的心肯定还系在我身上,只是碍于家里的人和老师,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既迷蒙又敏锐的眼睛,临时和我中断了来往。
夏菲这样想着,泪水又一次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
电话终于挂通了,她紧张地握着话筒。
“喂,哪一位?”是个女孩的声音,好耳熟,一时又无从想起。
“陈剑在不在?”夏菲急切地问。
“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剑在不在?”
“唉唷,你是不是夏菲,咯咯……”
天哪,夏菲这回听清了,那边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丽莎!
她的心陡地一沉,像被人迎头泼了一桶凉水,呆呆发愣。真是冤家路窄啊!
“有什么事说吧!”
对方的底气很足,语气自得自信,娇嗔而又骄横。夏菲握着话筒一时不知所措。
“喂,怎么不说话?都这时候了,你还死皮赖脸地缠住陈剑干什么?要把他搞臭你才甘心吗?不要脸!”
“你凭什么骂人!”夏菲被气得浑身哆嗦。
“我找陈剑!”她忿忿地吼道。
“好吧。”
夏菲捧着话筒,浑身打颤,急得眼里直冒泪花。
“喂,我是陈剑的妈!”
话筒里传来一个恶恶的声音。夏菲一听吃了一惊,她可是个很凶的女人!
“夏菲,你们老师没教育你吗?你们还是学生,谈的什么恋爱?你胡乱搞行,我可不允许我家陈剑也这样。以后不允许你再找他!”电话那边的母老虎恶狠狠地吼道。
电话“叭”地一声挂断了。夏菲拿着听筒“呜呜”地哭起来。
踉踉跄跄地走出电话亭,眼前一片昏暗。夏菲好像被人抽去了脑神经,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疲惫的心像是掉进了油锅里,“滋滋”地冒着白气,难以压抑的狂躁,蒸腾着化为一片烟雾。
我还有什么出路?还有什么希望?一切的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
“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一定要见到陈剑,听他怎么说。”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着她,怂恿着她。
……
街道上的人群、车流、树影都淡化成一幅背景;那喧嚣、那嘈杂、那眼神、那步履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夏菲揉着哭得红肿的眼睛,拖着疲惫的身体挤车,汗水淋漓地急急地走着。
“一定要找到陈剑!”
夏菲被这种强烈的意念支配着,欲罢不能。其实,这只是一个几近绝望的人为了寻求某种希望,而不得不走的最后一盘棋。就像一个踯躅在沙漠里饥渴异常寻找水源的孤独的旅行者,他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的绿洲是虚幻而不真实的。人有时候只能走一条路,此外别无选择,所谓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并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终于走到了那条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街道上了。陈剑家的那座别墅似的小楼掩映在一片灰绿的树丛中,露出一点刺眼的红色的房顶。
夏菲定了定神,准备着该怎样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忽然,前面拐角处走出一对男女。那女的嘴唇上的口红涂得让人想起《画皮》里的魔鬼,好像刚刚吸了人血。而身边的那位男子脸却灰白得像是泡涨了的白纸,毫无神采。
是陈剑!丽莎像水蛇一样紧缠着他,一副得意之态。
“你还真来了!”丽莎冷冷地说。
夏菲无暇答理她,直盯着陈剑。她的心不禁一颤。陈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局促不安地回避着她的目光。他微缩着肩头,那张本来英俊的脸庞显得苍白、灰暗。
看着他那副等待审判似的可怜相,夏菲的泪水差点溢出来,心里也打消了痛斥他的念头。他毕竟是自己深爱着的人啊!
她嗫嚅着嘴唇,觉得浑身颤抖不已,只说了句“陈剑,你……”便说不出声了,泪水哗然而下。
她是多么委屈啊,感觉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出来,说给他听。她是多么希望陈剑能挣脱丽莎的手走过来拥抱自己,亲吻自己,她是多么希望自己深爱的人能过来扶她一把,她觉得自己虚脱得要倒下。
陈剑呆望着她,迟疑地嗫嚅着嘴唇,眼里隐隐泛出一点点泪花,但转瞬便消失在无神的眸子里。
“陈剑,你给她说啊!”丽莎反应过来,像个疯狗似地叫起来。
陈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根木头。
“你哑巴啦!”丽莎跺着脚摇晃着他的手,嚷道。
陈剑突然像只暴怒的狮子,甩开丽莎的手吼道:“你们别逼我!”
丽莎听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夏菲平静地看着,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陈剑木然地走过来,低低地说:“夏菲,我对不起你,谁叫我们年轻,谁叫你这么漂亮呢!”
语气陌生得像从冰窖里发出的,很冷。
夏菲觉得眼前直冒金花,心中那堵本来脆弱不堪的最后一丝希望之墙也轰然倒坍了。她只感到揪心般的疼。
可是,夏菲进了自己一手炮制的棺材里竟也无泪可落了。这正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一旦得到了宣判,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她尽量装得坦然,惨然一笑说:
“我这叫自作自受,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夏菲听自己的声音都有点令她毛骨悚然。
陈剑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回身对丽莎说:
“走吧。”
他们钻进一辆徐徐滑过来的轿车,从夏菲身边开走了。
夏菲没有哭,甚至是带着微笑演完这一幕。当轿车像一团黑色的雾消失在目光里,她才感到喉咙里有一种东西堵着,想哭,却没有泪,被憋得直想吐。
一切都是假的!夏菲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寒冷,那么令人窘迫,那么充满欺骗!人啊,总是容易走极端,要么把一切看得艳若桃花,要么把一切看得一团漆黑!
夏菲干笑了几声,笑得是那么的费劲。她想纵声大笑,笑完这个令她又爱又恨又迷恋又胆怯的世界,然后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没有喧嚣没有欺骗也没有痛苦的地方!
夏菲觉得有一个地方在朝她招手,那里有轻轻的流水,有柔柔的白云……
“你在窗口注视人群,总觉得匆匆来去的是你的爱情;而当你置身人海,四周却是那么的安静,没有人提醒你,没有日记和落满山花的背影。”
丛雪觉得这句话是写给她的。
许多天来,她从那场大悲大喜中渐渐摆脱出来,陷入了一种心如止水的境界,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
记忆的河水一天天流逝
模糊了曾有的情感往事
厮守的情形已写进日记
失约的日子却被我撕去
记忆如同坟墓,虽然已被埋葬,化为一抔黄土,然而无法否认的是那曾经拥有过的生命,曾经太阳一样熠熠发光、鲜明、生动。
无意玩味咀嚼过去,但忘却竟也是那么的不容易,正如生命之光的不容磨灭。透过岁月的尘埃,透过镜子里平静似水的目光,丛雪分明看到了那个昔日女孩充满倔强、梦幻、迷们的双眼;分明感受到了她心的悸动,感受到了那种时常攫住她的濒临溺水死亡的窒息。
依稀,她又记起那些过得又慢又伤感的日子。总是看着远处黑夜里的高楼,猜想着每一扇门关起来该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每一扇窗曾经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向外张望;总是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地坐在小树林里,看着来往的人带着各自的表情,从眼前走过;总是站在阳台上,瞅着老远的一棵孤零零的树,因为能清楚地看见树上的一小片叶子而快乐不已……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冥冥之中,丛雪在静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