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进入了大二。
当远处弥漫着迷蒙的暮霭,树梢染上一抹淡淡的金黄排红,一只只小鸟驮着暮色来回飞翔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心头。
黄昏如诗般美丽醉人,又像明月楼上传来的笛韵悠扬怡人。黄昏的草地色调清新,朦胧微明,仿佛披着梦的轻纱。
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在枝头不停地跳动着,是在辛苦地寻找它们的故巢,还是在焦躁地等待失约的伴侣?
回想八月,一个月里至少有十五天长歌当哭的阴雨连绵的日子。现在可好,白日里又有了明艳艳的阳光,夜晚也能欣赏到“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景致。
天空悠然,平静得出奇。
校园里又接纳了一如去年自己一样的新奇与年轻的面孔。看着他们那初生牛犊般的咄咄气势,程伟心里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长江后浪推前浪”,这种身不由己的尴尬,让他着实悲哀。现在的自己既不是鸡头,也不是凤尾,而是鸡肋了!想到这,便有绵绵的雨湿湿地漫过眼睛的堤岸,为一份天真的恋情和温馨而终结。
瞧瞧周围,总看到太多的熟悉和陌生,这是改变还是再生?
一和二虽只是差那么短短的一横,却像是经历了一次沧桑:有了不给老师耳朵的课;有了在考试前夕跳舞的夜晚;开始目不屑视地走过广告栏的花绿世界;开始觉得辣酱面已不够刺激。可看上去,人人都和十月的天空一样,平静得出奇。
比起朦朦胧胧晨雾般的痴情与憧憬,大二的爱恋有了雪中松枝的感觉,银白却沉重。周围有着那么多又暖又烫的关照,心里藏着些许欲纵不敢的青春。哎,我们活得的确太多顾忌,太多迟疑,是无法洒脱的!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咽进了心里,升腾又停落,终成了说不出的话。于是,大二便有了微笑的脸庞和沉默的心。
倒是微笑与沉默孕育了“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的我们。功课仍旧是紧,可失去了拎着书包、饭盒下楼夜晚方归的风景。考试前居然也乱了阵脚,考起来也不再为即将失去的“分”们热一下泪盈一下眶了。面对着悠悠流水和花园生长的故事,不再会奇怪、生气或脸红,因为听说每一种活法都有自己的理由。
大二是空中楼阁,有一种被悬空的感觉。因为从冥冥的大一边走边歌地走过,新奇的不再新奇,便被一种可怕的索然无味的情绪所左右。身心经历着从稚嫩演变到成熟的阵痛,那没了年轻的资本,也没有老成的阅历,这便注定了我们的混沌。
既失去了过去,又暂时没有了将来。
如果说大一是《呐喊》,那大二便是《彷徨》了。
大二彷徨的日子不好受。
“穷鬼居”是程伟他们304宿舍的别称,共七个正规居民和一个名誉成员。想当初,“穷鬼居”及其居民都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但自从老六贴出了上联:“横眉冷对秋波”,下联“俯首甘为和尚”,横披为“一元所有”的对联,而被校方作了通报批评之后,便声名鹊起。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乍一看,“穷鬼居”和别的宿舍也没有什么两样,可稍稍观察感觉一下你便会发觉不同了。当你猫下腰,便会闻到一种小酒店里廉价出售的那种能使人神志不清的酒精味和吃剩的水果、慢头,捂了一冬的臭皮鞋,烂香烟屁股的臭味。抬起头了便有程伟口占、胖子笔录、王二麻子写就的狂草的《陋室铭》映入眼帘——
房不在多,一间就行。
床不在大,能睡则灵。
斯是陋室,衬吾德性。
老鼠床里坐,蟑螂帘上行。
谈笑有男丁,往来无女生。
可以赤条条,阅金庸。
无莺莺之燕语,有哼哼之鼾声。
南阳猪歌庐,西蜀鸡瘟亭。
期末问:“补考几门?”
这里便是七穷鬼能攻能守的根据地。
门牌编号是学栋6—304。
同居四年是缘分,初次谋面,便认定彼此是自己天定的伴侣,像湿手沾面粉——甩都甩不掉。
既然无法选择,都认命吧,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更何况同寝?哥几个团结起来就像一把连心锁。
入校当天便序齿排班,列出老大至老么的座次。不过,后来听说某女生宿舍有大姐至么妹之说,穷鬼们便恶毒地依次称为大姐夫、二姐夫……么妹夫!
“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内部还是安定团结的,但也绝非钢板一块,小摩擦也是有的。你拿了他的饭盒吃了不洗啦,他穿了你的足球鞋不还啦,他偷他的烟吸啦,等等,毕竟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明里来明里去,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哈哈一笑便愁云顿消,化干戈为玉帛。
“穷鬼居”不乏偏才怪才,梁子便是其一。
梁四少爷即梁子曾说过:“比坐着更舒服的是躺着,而躺着睡觉则是人生第一大事,吃饭第二。”
这观点博得了304众弟兄的一致赞同:所言极是,人家有钱的可以食补,我们穷鬼便只能来个睡补了!此言纷纷被众穷鬼奉为金口玉言。
梁四少爷不仅躬身亲行,一遇节假日便睡到日上三竿,平日上课也是踩着铃声蓬头垢面地冲进教室,大有五代陈希夷隐子睡中之风,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睡。而且,还高论频出:“弗洛尹德说过,梦是人无意识的自我显现过程。而梦是睡觉给人们的灵感,眼皮一垂,枕中自有乾坤。门捷列夫可以梦见元素周期表,庄生晓梦迷蝴蝶,梦出了一种蝴蝶哲学。所以我们要抓紧一切时间来睡!”
课堂上睡回笼觉是常有的事。放眼望去,卧桌不起的人头,宛如一个个小丘,蔚为壮观。可是师长们对此却深恶而痛绝之。于是,不得不练一种新型的睡姿:头向大地,目光下垂,以胸为依托,以下颔为支点,构成一稳定结构,不至睡熟后无处放头。这样,既可躲过老师法眼,又可令师长认为其用功读书,可谓一举两得。可惜难度系数太大,会者不多。如果能睁着眼睡觉更可谓上上策,人上之人,而梁四少爷就行。
梁子饭前课后都会见缝插针,小睡片刻,久而久之,人称“卧龙”,并被列为“一级保护动物”不得无故扰其美梦。而胖子却也是自称“睡神”,每天无论如何也不忍先“卧龙”一分钟起床。每次胖子稍有清醒,就探出头来问:“老四起床了没有?”若无回应,便又倒头大睡。
更妙的是晚上两人的“楚汉之争”。
刚熄灯不久,胖子已是鼾声大起,调门极高,作金石声,如铙钹。而且在十响人响后的高亢的鼾声之后,猛然来一个逆腔的回钩!
“死胖子!”
最先忍不住的到底还是“卧龙”。屋里黑但可以想象他那紧皱的眉头。打扰我“卧龙”安眠,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但胖子鼾声依旧,雄壮可听。
“卧龙”连声呼叫,“睡神”则以鼾声作答,一呼一应,如刘三姐和地主老财对山歌,往来不绝。
“卧龙”借着夜幕的掩护,壮胆哼了一句有侵犯人权意向的话。
仿佛指挥家当空一个结束手势——鼾声戛然而止。“睡神”冷不丁醒过来了,窸窸窣窣地从黑处逼过来:“老四,你骂谁?”
“卧龙”似乎大梦初醒,声音含糊不清:“嗯……什么……什么事?”效果类似于吃语。
沉寂了片刻,对峙了片刻,梁子响起了假冒的鼾声,胖子也便很响地抽了下鼻子,表示“记着吧”的意思,出去小解了。看来无意寻衅滋事,开个小玩笑而已,倒把“卧龙”虚惊一场。
“大姐夫”、“二姐夫”等穷鬼黑暗里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