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5月5日星期四]
足有十多天了,我一直在寻找紫玲,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踪影。我给她的家乡拍了电报,回电报的是她的一个堂姐,她说紫玲没有回家,从她离家以后就没有回来过。她上哪去了,周欢说她回家了,十足是一个谎言。我闷闷不乐,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块,我无法忘记她。老郑头好言宽慰我,说,你放心,她是一个好姑娘,只要听到她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一天又来到鸡鸣寺,那是下午,太阳从松柏叶子缝隙中漏出来,地上就有金黄的光点。我静静地走,隐约地听到寺庙中传来鼓声。前面就是不收门票的小公园,那时我和紫玲躲在里面商量我们的出逃计划,四周是高树,我们就像躲在洼地里。现在她再不会来了,她消失了,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走进公园,走上小桥,习惯地朝湖边看去,我想那里一定空无一人。一刹那我愣住了,仿佛被电流击中麻木了,紫玲出现了,她就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这真是紫玲啊。
我向她奔去,她也看见我了,她站了起来,可是她却没有向我奔来,她只是在原地等我。我冲到了她的眼前,以一个26岁男性的热烈,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我想吻她,把她紧紧搂进我的怀里,让她的血肉和我的融化在一起,分不出你我,然后重新捏成两个人。3个月的漂泊中,我和她如同圣徒一般共处,现在不应该再如此了,蓄水的堤坝已经冲毁了。
可是,她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你说什么?我,我自然要到这里来等你。”我依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她的表情的细微变化。“这些日子里你到哪去了,你知道吗,我天天在找你。”
“你天天在找我?”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出乎她的意外。这时我才发现她对我的到来,不光是惊喜,还有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啊。”
“紫玲,你知道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3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同你联在一起了,我需要你,你能使我焦躁的心获得安宁,我们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不,你不要这么说,”她显得非常惊慌,伸出手来,似乎要想捂住我的嘴巴。
“你怎么啦,紫玲,你不愿意吗?是周次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没有说什么……”她想要掩饰,可是没有掩饰成功。
“他一定对你胡说了,我相信,他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俩好!”
“他是说了,他说你不要相信一个城里的男人,他们都是谎言和蜜糖制造商。”就在我愤怒万分时,她接着说下去,“不,不为这个,我不相信他的话……”
“那为什么,到底是什么魔鬼钻进你的心里?”我再次抓住她的双手,使劲地摇晃,我心里的烈焰不可遏止地升腾,我不能忍受她的回绝。
她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叫唤,似乎心中有着强烈痛苦的矛盾,说:“我不会忘记你……你真心为我好,我很感激……一生会记着……”
我打断她的话:“我不要听,我要知道你为什么……”
她忽然想起,问:“现在几点了?3点了?啊,啊,他要来了……”她的神色又是惊慌又是兴奋,她甩开我的手,把目光投向小公园的入口处,我也随着她看,那里没有人影。
“你等谁啊?”我刚说出口,突然她喊道:“他来了,来了!”
我也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公园门口出现了,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紫玲向他奔去,又牵着手把他引到我的跟前来。这期间,我似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陶,你这个可怜虫,什么倒霉事都应该让你摊上。他同我的年龄差不多,中等偏高的个子,脸黝黑,发出瓷器一般的光亮,嘴唇厚厚的,抿成一条粗线。
“这是我的哥,我找到他了,是在一家木工厂找到的。我约他下午3点到这来。”然后她介绍了我,说我陪着她怎么漂游四方,就是为了找他。那人对我憨厚地笑笑,没说话。
我的头脑中嗡嗡发响,我根本没听清紫玲说了什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我真空的脑袋中爬。哥,真是她的哥吗?她的哥原来是这样的,我和她漂泊了3个月,就是为了找这个嘴唇厚厚的男人啊!如果在出发的第一天就找到他,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但恰恰是在3个多月之后,在我的蓄水的堤坝突然毁坏,想到亚当、夏娃的时候,他出现了,这不是命运对我的蓄意打击吗?
云在空中飘动,阳光斑驳混乱,我转过头就走,我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掉下泪水来。我听到紫玲在身后喊我,我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朝公园外走去。我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古寺的台阶底下了。我想起紫玲对我说过,她梦见她的哥死了,被一辆不知名的面包车撞死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她的梦复活了,我的梦却破灭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救了,但是我的心却不肯死,就像被割破气管的鹅,压下去了又挣扎起来,怎么都死不掉。
我发现眼前就是古塔了,上去都是石板路,青草从石板的缝隙中钻出来,不肯让它都是清一色的灰白。我径直往上走,两边传出清凉的鸟叫。忽然发现塔下有一个人,蹲在地上,他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他的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这个时候我不想撞见任何人,转过身就要走。
“不是小陶嘛?”那人看见我,站起来招呼我。
没料到是老赵,他怎么上这里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招手让我过去。我狐疑地走过去了。
老赵穿着宽松的绸衣服,额头明亮,似乎带着太阳的光环。他朝着我微笑着说:“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和我同一个目的?”
“同一个目的?你是什么目的?”我不解地问。
“你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摇头,他看出我不是假的。“陈林死了,前天从塔上跳下来,正好曹伯卫路过此地,亲眼看见了。”
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我失声叫了起来。。一个多月前,我在小镇上遇见他,他作了整容,鬼鬼祟祟躲庄小山村,使我浮起蝼蚁尚且偷生的嗤笑,现在怎么就潜来南京,作出这番壮举呢?这一个多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突起变化呢?然而他已经羽化而成仙,这成了一个不得而解的谜。
“你看这里。”老赵颇为激动地说,他疾步上前,指着一片青草说:“你看见了吗,这一片地的颜色深,和别处的不一样,是陈林的血留下的印子。这片青草也长得不同,得了血的灌溉,比别处的草长得壮。”
根据他的指点,我细看,确如他说的,那片草地明显不一样。我感叹地说:“太可惜了。”
“是啊,叫人扼腕。不过,这也是每个人求的不同的归宿。”他的眼里闪出一种洞察事理的光芒,“做股票总有人被套,被套是人生的常事,就是做股不套,别的地方也要套。就拿赚钱来说,你这里赚了,那里也赚了,处处得手,但最终还是要被所赚的钱套住。法国的启蒙老卢俊说过一句话,‘人生是自由的,但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说得太深刻了。”
我看着老赵,心里觉得蹊跷,为什么在我矛盾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大户室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却出现一个老赵,飘逸隽水,莫非他是神派来给我们启迪的一个哲人?虽然山上阳光绚烂,我却感到一阵透骨的清凉。
“他死得太可怕了。”我依然喃喃自语。
“不错,他死得过于惨烈了,让我们心里不好受。但他还是聪明,选择了一个山明水净的好地方,又用自己的血灌溉了这块土地。我关心的是,如果还有灵魂的话,他是不是真正解脱了。”他说完,闭上了嘴,双目抬起,凝望着塔尖,静静地直立着,仿佛随时准备和陈林的游魂交谈。此时,天上出现一只苍鹰,黑褐色的,喙角闪出古铜一般的亮光,它有力地扇动两下翅膀,就凝成一个姿势,在塔尖上方盘旋。
站了一会儿,我说:“老赵,我们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