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圣爱

许翰明开始思考多多的教育问题了。多多仅仅会打飞吻是远远不够的,将来长大了,白痴一个,见了女孩就打飞吻,把人都吓跑了,还能娶得上媳妇吗?他不能像喂只小狗一样把它喂饱了就算完事,他要替多多的一生着想,要让多多学会更多的东西。多多能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他不敢想,他只想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儿童,将来成为一个能娶到媳妇,使中华民族的香火得以不断发展壮大的男人。

多多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肯说话。许翰明学过儿童心理学,接受了贝茨学派的观点,坚信语言能力是在社会交往中获得的。现在他就是多多的语言环境。他教多多发“饭”这个音,磨破了嘴皮子,多多闭着小嘴就是不张口。许翰明发狠了,让多多看着饭,就是不给他吃,饿他,多多开始还挺坚强,饿也不说,后来实在饿急了,那句话就出来了:“半。”生存是天性,是用不着教的。“半”就“半”吧,那就先吃“半半”。如此往复,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多多终于吃“饭饭”了。许翰明跟多多整天说的都是儿语,把苹果叫做“果果”,光线叫做“亮亮”。时间长了,他就分不清那是多多的语言还是他自己的语言了。

女人爱唠叨大概就是从跟孩子说儿语开始的,许翰明现在也变得唠叨了,唠叨加了点幽默的作料就成了贫嘴了。这天,许翰明领多多到商店买鸡蛋。多多大概是饿了,伸手抓起一只鸡蛋就往嘴里填。许翰明把鸡蛋夺回来放回蛋篓里,教育儿子说,多多,吃蛋蛋有三个要领,首先你要分清他它是生蛋蛋还是熟蛋蛋,生蛋蛋不可以吃,熟蛋蛋才可以吃;其次你要分清它是剥了皮的蛋蛋还是没剥皮的蛋蛋,剥了皮的蛋蛋才可以吃,没剥皮的蛋蛋就不能吃;第三你要分清它是爸爸的蛋蛋还是阿姨的蛋蛋,爸爸的蛋蛋你可以吃,阿姨下的蛋蛋要付了钱才能变成爸爸的蛋蛋,你才可以吃,懂吗?他转身对售货员说,给我秤两斤你下的蛋蛋。惹得售货员冲他翻着白眼说,你才下蛋呢!爷俩一对糊涂蛋!许翰明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多出了一个“下”字来呢?好在多多听不出来,他才不管那蛋蛋是鸡下的,阿姨下的,还是爸爸下的呢。他不用学,能吃的蛋就是好蛋!

多多有一样爱好,喜欢听数数,只要数数,他的眼睛就会跟着你的思路走。许翰明就天天给他数数,每次数到100。他用水果糖果摆出各种简单的算式来,多多总是玩得很投入。有一天,许翰明蹲茅厕顺手拽了本旧杂志翻,看到一篇阐述自闭儿教育的论文,作者叫傅晓。文中列举了大量经过康复治疗和训练使自闭儿成为正常儿童的实例,其中有一例就是数数,后来还考上了大学。许翰明兴奋起来了,他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杂志社。

许翰明赶到杂志社时恰好到了中午,编辑们已经摆开了扑克大战,那全力以赴的认真劲儿就像如临大敌。问谁话,谁的头就成了拨浪鼓。总算等到一位女编辑起来方便,许翰明连忙跟上去问是否能找到傅晓。那女编辑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拂晓?你晚上回家睡一觉起来不就是拂晓吗?跑到这来找拂晓……话说到这儿就到了女卫生间门口,女编辑“砰”地关上了门,后半句话是隔着卫生间门扔出来的:“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反正他许翰明当神经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不屈不挠地在卫生间门口等着,女编辑出来了,他拿着杂志迎了上去,指明是要找文章的作者傅晓。那女编辑瞟了一眼总算下了圣旨,找教育版,问于编辑!许翰明回到编辑部门口,里面“扑坛”上硝烟弥漫,男男女女的编辑们全无知识分子的斯文,“臭手!”“我灭了你!”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实在分不清哪个是于编辑。他饿着肚子耐心地等待着,熬到了13点,战争结束了。编辑们一个个兴犹未尽,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骂骂咧咧,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喝起茶来,打扑克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喝茶却可以。

许翰明走到坐在靠近门边办公桌的一位男编辑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哪位是于编辑?”那编辑正在喝茶,他晃着头,嘴唇哧溜哧溜地吹开浮在茶水上的茶沫,抿了一口,头不抬眼不睁地朝后一甩:“在那儿!”在哪儿呢?许翰明犯愁了,现代化的通透式办公室,千篇一律地在埋头喝茶,一片黑脑袋瓜,脸一张也瞧不见。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满以为那编辑会心烦,没想到那编辑突然来了兴致,声音大得满屋人都能听见:“这位先生要找于编辑,是吧?你瞅瞅,这屋里哪个人最有特点,哪个人就是于编辑。”这下可好喽,满屋的脸都仰起来了,就像万物朝太阳,一个个喜气洋洋幸灾乐祸的。许翰明心里窝火,这是拿我当猴耍哪!但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镇定自若地巡视了一圈,就断定了哪个人是于编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其实于编辑委实没有什么特点,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典型的书生脸,那模样放之四海而皆准。能认准这张脸就是于编辑,满屋人都惊讶得“噫”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靠门边的编辑不甘寂寞地追了过来问:“这位先生,你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于编辑呢?”许翰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于编辑开口了,一开口许翰明就知道他的特点在哪儿了,口吃。口吃的人不愿在生人面前多说话,所以于编辑的话开门见山,只是该断句的地方他不断句,不该断句的地方他断了,于是那问话变成了:“你、你找、我什……么事?”许翰明说他因有问题请教,希望能与作者傅晓联系。于编辑在抽屉里翻腾了半天,几摞名信片扒拉个遍,也没找到傅晓的联系电话,后来告诉许翰明作者是师范大学教育系的教师。受了半天的奚落,总算没白来,许翰明有了奔头。他告辞出来,走到走廊上,于编辑追了出来。他比许翰明低半个头,眼睛聚光从眼镜框上面溜了出来,正好瞅着许翰明,里面充满了对自己赞誉的期待,他小声问:“你、你怎么、知、知道我是、于编、辑?”许翰明有点难过了,怕扫了他的兴头,又找不出其它理由,只好实话实说:“很简单,那屋里只有你没笑。”

许翰明来到师范大学教育系,在办公室问到一位女老师,她说傅晓老师今天没课,没来。许翰明问他家庭住址。女老师顿时提高了警惕问,你是他的什么人?许翰明解释说自己只是一个读者。女老师撇了撇嘴,嫉妒写的满脸都是:“他写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偏门得很,我在这儿坐了这么多年,就没见一位读者找过他。”许翰明说他有特殊问题想请教。女老师做人的基本道德还是有的,她说,学校老师的地址不能随随便便给生人,你周三下午再来吧,周三学习,所有老师都到校。

周三下午,许翰明又来到师范大学,这回他汲取教训,不再盲目打听了,要找一个面善的人再开口,那知识分子要是俗起来比小市民更不可耐。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学楼,许翰明终于瞅着了一个眼顺的女教师,不到三十岁,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穿着一套白色运动装,一身的书卷气,那纯情劲儿有点像吴雅萱,当然是校园时的那个吴雅萱。她有一张很文静很礼貌的嘴巴,让人直感,那里绝对蹦不出龌龊尖刻的话语来。许翰明对她有了好感,他很斯文很有礼貌地拦住了她问,知道傅晓老师在哪儿吗?女教师显然很意外问,你认识他吗?许翰明说不认识,自己只是一个读者,有问题想向他请教。女教师眼睛闪闪发亮了,问,你读过他的文章吗?许翰明连忙把杂志呈上,那篇文章横七竖八画满了红红蓝蓝的杠杠。女教师接过杂志,温存得就像在欣赏自己的孩子。这一瞬间许翰明断定,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果然女教师微笑着抬起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说:“你好,我就是傅晓。”

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许翰明就像找到了多多的希望。

傅晓说话的声音很小,语调很温和,她问:“您是同行吗?”

许翰明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傅晓说:“不是同行,很少有人会对这类问题有兴趣。”

许翰明说:“也许生有健康子女的父母不会对这类问题感兴趣,可是生有自闭儿的父母不仅感兴趣,而且还会感激你,因为你的文章使他们看到了希望。我就是这样一个对你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父亲。”

“哦!是这样啊!”傅晓温存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同情。她耐心而详尽地听了许翰明对多多病情的叙述说:“方便的话,我可以到你家去看看他。”

许翰明磕头都惟恐失敬,连连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晚上,傅晓来了。

许翰明正在给多多把尿,多多袒露着他的小鸡鸡,东张西望,就是不撒尿。傅晓脸红了,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男性生殖器,软软的,像块宝塔糖,挺可爱的,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丑陋。于是她就偷偷地观察那个抱着小男人的大男人,灯光含蓄地照在他英俊的侧面,他的神情很专注,专注的有些好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待运载火箭发射升空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他耐心地等候着,嘴里还轻轻地打着哨子:嘘……终于,小男人的尿随着大男人动听的哨子,水枪一样射了出来。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多多结束了尿尿,就该拜师了。多多在公司里被大家抱惯了,见了生人并不怯场。这倒让傅晓感到有些意外,她问许翰明:“你经常带他到公众场合去吗?”

许翰明说:“是啊!托儿所不肯收他,我只好带他上班。”

傅晓说:“难怪他比其他自闭儿较容易接受生人。其实这也是康复训练的内容,家长要经常带自闭儿到人群中去,让他习惯与人交往,这是很有益处的。但很多家长都不愿意这样做,怕丢了面子。你从来没有感到过难为情吗?”

许翰明说:“没有,他是我儿子,再痴再傻,他都是我的儿子。疾病不是耻辱,只是一种不幸。是我的不幸,更是我儿子的不幸。我的儿子已经很不幸了,我不能让他再蒙受耻辱的感觉,尤其不能让他在我这个父亲身上感受到耻辱。我要让他感到,他是我的骄傲,不管他怎样,他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傅晓感动得眼睛里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擦了擦眼睛说:“多多有你这样的父亲真是幸福。”

傅晓把多多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出一摞卡片,一张一张耐心地和他交流起来。多多大多时候不做反应,偶尔有点表情。傅晓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头,许翰明的心也随着她的表情起起伏伏,一阵舒展一阵紧张。傅晓拿出一张画有梯阶的图片,和颜悦色地说:“多多,你看,小朋友上楼梯,上了一蹬上……”多多突然说:“2!”傅晓和许翰明都愣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傅晓继续说:“上了2蹬……”她有意识地拖长话音空出了时间,多多果然接了上去:“3!”如此反复,多多一直数到了10。傅晓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问:“许师傅,你教过他数数吗?”

许翰明说:“教过,一直数到100,可都是我数的,他从来就没张过嘴。”

傅晓抽出另一张图片说:“多多吃苹果,吃了1个,又吃了1个,我们看多多吃了几个呢?”多多毫不犹豫地回答:“2!”傅晓更兴奋了,又找出一张图片说:“爸爸给多多买糖,买了好多好多,多得阿姨都数不过来了,阿姨把糖放在盘子里,每只盘子放2块,一共放了3只盘子,那是多少糖呢?”多多静了一小会儿说:“6!”

傅晓高兴地说:“太棒了!多多有数学天赋!”

许翰明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这么说,多多他不是自闭症?是医院诊断错了?”

傅晓说:“不!医院的诊断没有错,自闭儿常常具备某种特殊能力。在科学家发现宇宙黑洞前几十年,美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写出了这方面的论文,不过当时并没有人相信,因为他有精神疾病,是个自闭儿,可同时他也是个天才!”

许翰明感悟:“都说天才和白痴同出一辙,看来还真有一定的道理啊!”

傅晓说:“多多只是有自闭症的倾向,问题并不是那么严重,如果能抓住他的兴趣特点进行游戏疗法和行为疗法的康复训练,完全有可能使他从自闭中走出来。这比那些没有特殊能力的自闭儿要优越得多。”

许翰明连连点着头,像学生接受老师教诲一样,往小本子上记着。傅晓腼腆地笑了说:“你不必这样,我是教师,不是医生,我只懂得一点点心理康复的训练方法,在药物治疗上还要靠医生。不过多多没有伴随过动、癫痫、睡眠障碍、古怪动作等症状,药物还是少吃一些为好。”

许翰明问,都有哪些疗法呢?傅晓说,有游戏疗法、行为疗法、感觉统合疗法,还有艺术治疗、音乐治疗等等等等,你一下也记不过来,这样吧,先由我来指导对多多的康复训练,你配合我一起进行。

多多的希望终于具体化了。许翰明对傅晓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给傅晓沏茶,水都溢出杯子了,他还在倒,傅晓抿嘴笑了,他也跟着讪讪地傻笑,笨手笨脚地将杯子端到傅晓面前,没等傅晓伸手,他就松了手。杯子打翻在地,茶水溅了傅晓一裤子,他连忙拿手巾去擦。傅晓说:“没关系,我自己来,自己来!”这一争执,手就碰到了一起,通电了。两人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就传情到了对方。傅晓脸红了,静了一会儿,低着头小声说:我走了。

许翰明没吱声,连送她的勇气都没有,眼见傅晓走远了,才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这么笨!后来许翰明反省了自己,那是因为他当时就心术不正,有了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