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和吴雅萱的结婚仪式是在市妇联为全市青年教师举办的集体婚礼上完成的。挺时髦的一件事,从许翰明嘴里说出来就有点玄乎了:“我们大伙儿一块结婚,群婚。”好像回到了麦克伦南论述的原始部落群社会。
婚礼上,主持人别出心裁地导演了一出“唐伯虎点秋香”,三十来个新娘列成一排,站在五米远处,身着清一色的白色西洋婚纱,头上蒙着中国古老婚俗的红盖头,要求新郎们在30秒钟内,认走自己的新娘。新郎官们个个眼珠瞪到了脑门上,哨声一响,蜂拥而上,生怕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抢走了。惟独许翰明夹在来宾队列中跟着“嗷嗷”瞎起哄。主持人发现了喊:“那位新郎同志,怎么不去抢你的新娘啊?”许翰明高风亮节大声回答:“都是社会主义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呀,我学习雷峰,先人后己,先紧着大家吧,剩下哪个我就要哪个了!”不到30秒,新娘们就被新郎们抢光了,剩下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失物招领处无人认领的包裹,忒扎眼。许翰明说:“得!这个就算我的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眼前一亮的效果就出来了:绝代佳人!周边自惭形秽的新娘们顿时成了电压不足的灯泡。
等入了洞房,吴雅萱找回气了,勒令许翰明不准上床,说你真坏,把我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出丑。许翰明美滋滋地说,不制造出这效果来,人家能知道我许翰明的老婆漂亮吗?
初夜过后,吴雅萱对许翰明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要废除“你的”和“我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为“我们的”。
许翰明和吴雅萱都不是本地人。许翰明是东北人,吴雅萱是江南人,他俩曾就读中国首都一所顶尖的师范大学,许翰明学英语,吴雅萱学音乐。毕业时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双双栖息在渤海明珠城——大连,在同一所师范学院任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们乐的是无牵无挂,苦的是无依无靠。他们没有住房,住在教师集体宿舍里,用许翰明耸人听闻的形容:那叫群居。一间14平方米的宿舍,中间拉上块布帘,外面7平方米是“单身俱乐部”,里面7平方米,把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双人床,就成了他们的新房。除了夜生活有了那众所周知的隐秘内容以外,他们和其他单身青年没什么不同,照样早晨排队等着上公厕,中午端着饭盆到食堂打饭,晚上挤在公用洗手池边刷牙洗脸洗衣服。吴雅萱和许翰明都是重爱情轻物质的高尚青年,倒也不在乎物质生活的贫乏。就是夜里做爱的时候有点憋得慌,就像两只偷吃的耗子,不敢出气,憋得使劲压那木床板子,把床板子压得吱吱嘎嘎的总提意见。没两天,“单身俱乐部”那边快乐的单身汉就不快乐了,把许翰明拉到一边说:“你不是成心刺激我吗?害得我这两天闭上眼睛就看见你老婆。”许翰明脚心都唬出了汗,紧张地问:“你都看见哪儿啦?”那小子说:“第一天我看见了你老婆的脸,第二天我看见了你老婆的腿,往后还能看见哪儿就不知道了。”许翰明二话没说转身就去找系党总支江书记。
江书记是个老二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插队时,为了坚定扎根农村六十年的决心,娶了个贫下中农媳妇。但这媳妇也没能“把根留住”,他最终还是回城上了大学,不过他没忘本,熬了十年把他媳妇的“根”也拔进了城。想想那十年,苦哇!所以没等许翰明倒完苦水,他就开始忆苦思甜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歹你们还有7平米,知足吧!我老婆没进城的时候,知道我们在哪儿制造‘接班人’吗?劳动公园的板凳上!许老师啊年轻人,让我们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吧!”
许翰明没想,谁爱想谁想去。他说啦:你们老二辈革命家就是不如老一辈革命家心胸宽广。怎么?你不承认?老一辈革命家爬雪山过草地嚼树皮咽草根,让你们老二辈革命家吃过吗?没有吧?人家嚼树皮咽草根,是为了让你们嚼饼子咽地瓜,你们就是吃上了大馒头,人家也不嫉妒,那叫革命情操!你们倒好,看着我们第三辈革命家过点好日子就气不忿,恨不得我们跟你们一样睡到劳动公园的板凳上,心里才舒坦,是不是?
许翰明一番话噎得江书记直翻白眼。
许翰明不跟他“理论”了,又找到院领导说:“校长啊!您是过来人,这事儿,您懂!您要是再不给我解决住房,我老婆可就让别人看全了。”校长搞学问出身,说话也就没了政治味儿,他说:“我知道这事挺难为你们的。我体谅,我理解!可没法子啊,学校经费有限,说出来你准得泄气,论资排辈,你得等到下一个世纪!许老师,好同志,忍着吧!我们都是这样忍过来的。”
还好,许翰明和吴雅萱没等到下一个世纪,就赶上了住房制度改革试点,他们幸福而又幸运地坐上了改革的头一班车,以有偿补贴加贷款的方式分得一套住房。虽然是老教师腾出来的陈年老屋,但总比像耗子一样啃床板啃到下一个世纪要好。于是结婚三个月,他们首先有了“我们的住房”。住房的门牌号码比报警电话号码多一个数:1号楼1单元1楼1号,这地址读起来和广告词差不多,吴雅萱忙着给亲朋好友挂了一天电话,用的全是程式化语言:来信请寄“1111”!
说是陈年老屋其实也不算太老,它建于20世纪60年代末,是一座五层红砖板楼。五层在那个时代就算是高楼大厦了。红砖是那个时代普遍采用的几乎是惟一的建筑材料。板楼则是指它的造型,就像一只火柴盒,扁扁的平平的窄窄的长长的,这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建筑风格,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充分体现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实用原则。红砖板楼的竣工年份豁然醒目地塑在山墙上:1969年,这恰好是许翰明出生的年份。许翰明与红砖板楼同命运,也是根据革命实用主义的需要,用多快好省速战速决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他爹他妈谈恋爱用了3个小时,结婚用了3天,许翰明在娘胎里只呆了八个月零三天就急着投身革命,出产过程仅用了十三分零三秒。许翰明在乔迁家宴上曾激情赋诗:啊!我和楼房一同诞生……就一句。许翰明喜欢做诗,他的诗很有韵味,因为他只会做一句,第一句,后面可以引起无尽遐想的自由空间全都谦虚地留给别人发挥去了。
红砖板楼既然是建成在“节约闹革命”的年代,自然也就处处体现着节约的原则,每户建筑面积45�3平米,使用面积38�505平米。许翰明熬了三天三夜,好容易把家居所需基本功能全部摆放进去了,有一室:睡觉用的;有一厅:吃饭休闲用的;有一厨:加工饲料用的;还有一卫:排污用的。吴雅萱对丈夫的精明能干很满意,张罗着要为它们命名。其实这栋楼房有个很有纪念意义并一直沿用至今的名字叫“胜利楼”。据说当年盖这栋楼房时正值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工人同志们“抓革命,促生产”,争时间抢速度,决心建好楼房向党代会献厚礼,还真的就在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热烈庆祝“九次党代会”胜利闭幕的喜庆日子里竣工了。不过这栋楼房的收尾工程哩哩拉拉又用了两年左右时间,直到全国人民曾预祝过他身体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不小心摔死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第一批居民才敲锣打鼓胜利地挺进了“胜利楼”。当然这些政治内涵对许翰明这代人来说,已经很久远了,就像被岁月尘封的古董。1969年仅仅是他出生年代的一个符号。
等许翰明这辈人挺进“胜利楼”的时候就像反动势力的卷土重来,吴雅萱的命名明显带着封建沉渣泛起的味道:室名曰“卧龙室”;厅曰“琴轩阁”;厨称“味美斋”;这卫生间嘛,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许翰明说别浪费脑细胞了,就叫“出口部”得啦,既含蓄又直观。吴雅萱一经启发就想出来了,叫“龙凤池”,统称“我们的皇宫”!许翰明和吴雅萱在“我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吴雅萱系着围裙靓丽登场,就像革命样板戏中的剧照,拉出“指方向”的架式,许翰明挥舞着炒勺紧随其后,“锵锵”亮相,题名曰:幸福家园。有个搞理论的朋友看了这幅不伦不类的照片,拔出一个挺深刻的理论高度,说照片展示了一个多元思想并存的时代!
“我们的皇宫”窗外有块不到10平米的空地,使用权归属一楼居民。他们种上了几朵狗尾巴花,就成了“我们的御花园”。御花园对面有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尊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汉白玉雕像,属文革时期文物,历经四分之一世纪的风风雨雨,完好无损,尤其是老人家下巴颏上的那颗痣,栩栩如生,就像美容师刚点上去的。两个人闲得没事了,就并肩趴在窗台上瞻望领袖的尊容。吴雅萱说,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慈祥,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一定为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感到高兴。许翰明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像很生气,因为我们这些不肖的徒子徒孙继承了资产阶级的衣钵,他老人家天天晚上都失眠。
但不管老人家高兴也好生气也好,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小日子却是过得快快乐乐的,从不失眠。有房子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两个人的世界就有了“我们的”内容。晚上睡觉前吴雅萱总是在“龙凤池”里磨磨蹭蹭,许翰明等急了就喊:“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吴雅萱就会回答:“讨厌鬼,我在刷我们的牙呢!”早晨起来总是许翰明霸占着“龙凤池”,吴雅萱等急了就喊:“讨厌鬼,你磨蹭什么呢?”许翰明就会回答:“亲爱的,我在刮我们的胡子呢!”他们上班为人师表,下了班就去逛马路,谈的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话题。肚子有现实感了,就去吃便当。回到家,两个人就拱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看VCD,看到心血来潮时就“翻江倒海”,然后在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中进入小资产阶级的温柔梦乡。早晨起来晚了,来不及吃早点,一个甜甜的长吻就足够支持一上午了。他们双飞双栖,人见人说这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甜蜜的生活就像舒伯特的小夜曲一样温馨浪漫和谐。许翰明和吴雅萱就这样过上了有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