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抽吧,石头-刀子和刀子

陶陶说,包大爷们,男人不要轻易低头啊,更不要轻易弯腰啊。

包京生试着把陶陶托住自己下巴的手扳开了。他喘了一口气,他说,你让我进去好不好。不会是你不让我进去的吧?

陶陶说,是我我就不进去了,今天进得去,明天也进不去,是不是?

包京生涨粗了脖子,我看见几条血管在他的脖子上蹦出来,激动地抽搐着。他说,操,明天,明年,我包大爷们都在这儿进进出出呢。

宋小豆用英文哼了一声。是的,她是拿英文哼的,虽然不说话可我们也能听出来,就像老年人假装咳嗽润嗓子,接着就要来一记杀手锏了。她说,包京生同学,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同学了,你真的要强行闯入吗?

包京生冷笑了一声,脸上豆子大的汗珠都抖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啪搭啪搭地响。他说,笑死人不是!学生进课堂天经地义,强行闯入多感人,可他妈强行了还闯不进去呢,您说这是学生混球还是学校混帐?

宋小豆的眼睛刀子般地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收敛了下去。她甚至还浮出了一些微笑,她说,你就是这样对一个女老师说话的吗,你的唾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了。

包京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就像给自己的唾沫噎住了。他看看朱朱,他眼里是无助和茫然。在他能够找到的人中,朱朱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了。

朱朱倒是不急不缓、不动声色,她也是婉尔一笑,包京生,你给密丝宋道个歉吧。她顿了一顿,再补充道,你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不要太坏了。

最后印象,包京生闷了半天,在嘴里嘟嘟囔囊地念着,什么最后印象,最后印象、最后印象……,他突然冲着朱朱张开河马一样的大嘴、舌头、喉管和扁桃,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就像一口要把朱朱咬进去。他轰轰烈烈地怒吼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最后印象”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啊!

包京生的怒吼在走廊和教室回响,如同狂风大作,朱朱的刘海乱飞,就连她娇小的身子都在摇晃。走廊上的家长、教室里的家长,都呼啦啦地围拢过来,满是惊喜和期待。在这个烦人的下午,包京生的怒吼真是他妈的天赐好戏啊!

朱朱自然是花容失色,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宋小豆的脸色也是惨白得不行,但更像是那种敷粉过多的白,或者电影里日本艺伎的白。她伸出手臂,把朱朱揽在怀里,她说,不怕不怕不怕,可怜的,你不怕。

陶陶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包京生的鼻尖,他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东西,对女同学动手!你敢碰她一下我敲掉你的门牙!你碰啊,你不敢对不对?

包京生怒吼一声,张开蒲扇一样的手掌就要朝着朱朱扇过去。朱朱尖叫一声,要哭却还没有哭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一下子雪亮了,包京生今天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跟狗屎一样地完蛋。一切都准备好了,四面都是石头,就等他这个傻蛋自己砸过来。但我还是大叫了一声——不!并且朝着门口冲过去。我本来是不想给他添乱的,可我添乱不添乱,他都已经被预设为一枚傻蛋了。

我的叫声太大了,以至于成为了一声破响,仿佛铜锣被击成了碎片。包京生吃了一惊,猛地把双手缩回了背后。

我冲过去想拉开包京生,但我刚刚走到陶陶的身边,他突然提起陆战靴在我的脚背上狠狠地踩了一下,我痛得妈呀一声跪下来,正扑在包京生的脚跟前。陶陶踩得真狠啊,他就用我给他买的陆战靴踩我的脚,我觉得我靴子里所有骨头都粉碎了,它随后肿起来,就像掺了假的大土司。

我扑在包京生的脚跟前,眼泪汪汪,却说不出话来。包京生弯下身子来拉我,陶陶指着他的鼻子,冷笑一声,骂道,你打了女同学,还想耍流氓!

包京生这一回也不出声,他一手把我抓起来,一手横过去扇了陶陶一耳光。那一耳光非常的响亮,所有人都听到了,高二·一班的家长,这条走廊上别班的家长,都赶了过来,我们被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陶陶的半边脸上立刻就像贴了一只血手套。但是陶陶不说话,他让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只血手套。男家长在用舌头咂咂作响,女家长则夸张地捂住嘴巴叹息,就像淑女见了强奸犯。宋小豆的菩萨髻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可能就是给包京生的掌风掀乱的吧,头发落了很多在她的脸上,还有一络横着咬在了樱桃小嘴里,就像一个受难的女神,很悲壮很坚定的舞台妆。

包京生这一耳光扇下去,就连最傻的傻子也知道没救了,何况包京生本来并不傻呢。我撑直了,靠着门框,一点力气也没有,不想说,也不想动。陶陶并没有还手,其它人都没有说话。包京生把蒲扇大的手收回来放在眼皮底下,细细地观看了很久,好象在欣赏一件心爱的宝物。忽然他哈哈大笑,他说,他指着宋小豆、陶陶、朱朱,他说,爷们赔了千千万万的小心,还是给你们算了。算了就算了吧,一个耳光和一百个耳光有什么区别呢、呢、呢、呢……他不等自己的话音落地,就照着对面的三个人抡开巴掌乱打。陶陶迎着巴掌跨上半步,揪住包京生的领口,把他拖到了走廊上。巴掌扇在陶陶的脸上,就像浸了冷水的皮鞭抽在浸了冷水的牛皮上,滋滋地疯响。一个血手套盖住另一个血手套,迅速印满了陶陶的双颊、脖子还有手臂。但包京生还是被陶陶揪到了护栏边,陶陶试图要把他上半身掀出护栏去。人群一片轰响,大喊使不得!

但是陶陶并没有成功,包京生当胸一拳,澎地一响,并不格外的响亮,就像击在一只气囊上,陶陶仰面倒下去,还滑行了三五步,他的手里抓着一块从包京生领口撕下来的布片子。

包京生不等陶陶站起来,冲上去就是一阵乱踢。在风快的乱踢中,包京生的脚成了灰色的雨点,雨点落在陶陶的头上、脸上,身子的各个地方。好在他的脚冬天穿老棉鞋,夏天穿布鞋,针线纳出来的千层底布鞋,换了陆战靴,十个陶陶也早踢死了。一个踢,一个被踢,两个人都不吭气,陶陶伸了戴手套的手来抓包京生的脚,看着已经抓到了,却立刻被更加猛烈地踢开去。倒是人群在随着脚踢发出有节奏的呼喊和呼吸,愤怒的和喝彩的都他妈一样的亢奋,和在拳击场上看泰森打霍利菲尔德一样紧张和亢奋。

是的,这时候你应该问:你在哪里呢,你在想什么呢,这两个男孩不曾经都是你的男孩吗?噢,是的,我就在那儿,我知道他们都曾经是我的男孩,或者说,我曾经都是他们的女孩,我现在觉得有什么区别呢?可当时我什么都没法去想,我就靠着门框立着,被踩的那只脚和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痹了,我现在可以说,如果他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死了,我就让另外的半边也他妈完蛋算了。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有这一个想法,我反倒平静了,由他们去打吧。

但是很多人都没有我平静,很多人都在惊慌失措着。我后来听到朱朱在喊金贵,宋小豆也在喊金贵,她们的声音是凄惶的,跟在乞求似的。我看见金贵就站在包京生的旁边,很仔细地看着他们两人是怎么动的手。他右手抄在裤兜里,左手握成拳头护在肚子上,他看得那么专注,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样子是出奇的冷静。这个乡巴佬,这时候看起来竟像韩国电影的小酷哥。朱朱、宋小豆怎么喊他,他都不理睬。朱朱喊,金贵,金贵,金贵……,宋小豆喊,把他们拉开,拉开,拉开……,我也在心里叫着,算了算了算了……,可他们还在拼死恶斗着。

当然,恶斗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当灰狗子和警察来得及赶到之前,他们就已经结束了。陶陶很快放弃了抓住包京生腿脚的努力,他把身子朝着一侧奋力滚动,在避开包京生踢来的一瞬间,他终于跃了起来。包京生立刻把脚头换成了拳头,陶陶躲闪着,却不后退,只是反手伸进自己的书包去拿什么。他的头上、身上都连挨重拳,身子摇摇晃晃,但他还是撑住了,并从书包里把东西抽了出来。

所有的人,还有你,都以为陶陶抽出来的是一把刀子吧?噢,不是刀子,如果是刀子那才好了。一把好的刀子,是不会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好的刀子是漂亮的,优雅的,是用来想像的、自我慰藉的,怎么可能用在一场肮脏的格斗中呢?所以在那个时刻,陶陶他抽出来只是一件包扎好的汗衫。汗衫原来是大红色的,但是被汗水和肥皂咬成了冷漠的浅红。汗衫里裹着一块比包京生拳头还大的鹅卵石,这样,汗衫就成了可怕的链球。不过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当陶陶把汗衫挥舞起来的时候,别人还以为他是被打得手忙脚乱了呢。

包京生立刻就落了下风。汗衫里的石头抽打在他的头上、肩上、胸口上,不晓得比脚和拳狠辣了多少倍,但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全被包京生的棉和肉吸进去了。陶陶用汗衫不停地抽打着,就像农民挥舞一束稻子打向拌桶。包京生毫无还手之力,而陶陶虽然使了吃奶的劲,却依然呼吸均匀。最后包京生被逼到一个角落里,蹲下来用两只蒲扇大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再后来,陶陶可能是累了,厌倦了,总之是不打了,他就一脚踢去,包京生仰面倒下来,双手慢慢松开,血从他的鼻孔、嘴角嚅出来,浓得跟浆糊一样的浓,黑得就跟墨汁一样的黑,热腾腾的,腥味也是刺鼻的、呛人的呢。

陶陶把汗衫小心翼翼放回书包里,没有再动包京生一个小指头。他把一只脚踏在包京生的胸脯上,看着包京生。我们都能听到陶陶的呼吸,还是那么均匀和稳定。陶陶很平静地说,包京生,这儿是学校,你知道吗这儿是学校,你耍什么流氓呢?

宋小豆吩咐恢复秩序的时候,是两点十五分。因为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们都听到她清晰地说,离开会还有一刻钟了,清扫一下吧。她还伸手拢了拢朱朱的刘海,她说,朱朱,不要搞得乱糟糟的。

随后,宋小豆从手袋里掏出牛角梳子和小镜子,踱到一个角落补妆去了。朱朱带了人用湿拖帕拖去地上的汗和血,陶陶已经走掉了。只有包京生还躺在地上,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血

迹,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也可以这么说吧,他的五官都已经区分不出来了,他的头和脸肿得比我的痛脚还要大一百倍。有几只苍蝇绕着他的大脑袋飞了几圈,很无趣地飞走了。苍蝇也许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吧?唉,谁晓得苍蝇的事情呢。

这场恶斗前后的时间其实也就一分把两分钟,围观的家长就像苍蝇嗡嗡地响过之后,似乎有些扫兴地走开了。我看见有一个没有尽兴的家长,当然他是谁的爸爸,他就站在包京生的旁边,用粗短的手臂做了两个拳击动作,对着空气兜底一拳,再兜底一拳,活像一个神经病。

包京生就躺在那儿没人去过问。

我扶着墙壁,一瘸一瘸地捱过去。我努力显得正常一些,但我实在是每捱一步都感到钻心的痛。痛是又尖又长的一根锥子,在我受伤的地方没完没了地锥。比起伊娃,她的瘸腿简直可以算连跑带飞了,我每捱一步都有汗豆子满身地滚。就在终于捱到包京生的旁边时,我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了。

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把我拦腰揽住了,我这一倒,居然就没有倒在包京生的胸口上。金贵说,波,风子,你波要倒了。

金贵的表情也是他妈的非常平静的,我发现有些男人这种时候总是平静的,好像他们就是来比赛谁比谁最没有心肝的。金贵已经变了很多了,但他还是老把“不”说成是“波”。他是可以改的,他却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当然,我们听起来,他的波已经顺理成章了,不波反而不自然了。有一次金贵问朱朱,班长,你举个例子说,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自然?朱朱很有班长风度地笑了笑,这时候她恶心得特别就像宋小豆。她说,金贵,你说波是自然,你左撇子是自然,你处处都像我们就是不自然。金贵笑了笑,金贵说,金贵波得忘记了。

金贵稳住了我,又躬下身子,用他的左手把包京生一抱,就抱了起来。他的劲真大啊,他把包京生抱起来顺势就把他背在了背上,也不看我,也不看别的人,什么也没有看,他背着包京生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呆在教室里没出去,所有人都认定是包京生把我的脚踩成了大土司。我也懒得跟哪个去解释,一个人趴在窗口上看南河那边的风景。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车子、人都急吼吼地往两边赶路,只有河水在慢吞吞地流,流得人心里黏乎乎地,粘了一块叮叮糖一样,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越拉越乱糟糟的不舒服。这时候,一个人轻手轻脚溜到我后边,他问了我一句,你要我帮帮忙吗?我本该吓一跳的,可我没有,因为他问得太绅士了,泡中居然有男生这样问女生的!我回过头来,居然是金贵。我说,金贵,你也学着假眉假眼了。你给我说说包京生吧,他还没有断气吧?

金贵吁口气,他说,包京生的气还长得很呢。

金贵告诉我,他背着包京生走到校门口,就被刚进来的一个家长接到他的车上去了。那个家长文质彬彬,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了包京生的样子,也不吃惊,只是哦了一声,说,这不是我孩子的同学吗,玩过火了吧?就吩咐司机载了包京生和金贵去医院。到了医院,很多事情都是司机在做,包括化验、照片、交费,一切的事情。天还没黑,包京生就醒了,连喝了三大碗医院熬的莴笋稀饭,出了一身大汗,把身下的棉絮都湿透了,就跟尿了一床尿似的。他嚷着要回去,司机就送他和金贵上路。一路上都是包京生在指东指西,他的头和脸肿起来,把眼睛都陷在肉里边去了,可他的手指头还真指南针一样,居然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犹犹豫豫。

金贵说不出这是什么牌子的汽车,反正很长,很大,很凉爽,包京生躺在里边正合适。汽车在灯火里七弯八拐,终于停下来,金贵推门一看,傻了眼,原来这就是泡桐树中学的校门啊。包京生下了车,就往学校走,走了两步身子一摆,差点就要摔在地上了。金贵赶紧抱住,说,包哥,包哥,你搞错了,怎么还往学校跑呢?包京生反手给了金贵一个耳光,好在他的手软得面团似的没有劲,他说,我就是要回学校,要回学校,要回学校……。司机也来劝,说过几天回校也不迟,何必只争朝夕呢?包京生反手又打司机,可他就连这点劲也没有了,蒲扇大的手掌就像树叶一样从司机眼前飘过去了,他出了一身虚汗,再次被抱回了车里。司机小声跟金贵说,你同学是刺激受得太大了,当心一点吧。

但是金贵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当心的,就是尽一个同学的职责罢了。司机就笑,说,跟我们老板一样,时常都在学雷锋。

后来,他们终于还是把包京生送回去了。关于包京生家里的情况,金贵都没有向我提到过,只感慨了一句,那张破沙发,大得真像他妈的一张双人床!

我很吃惊地看了看金贵,他的样子却像是在说一句家常话。他把双手抄在裤兜里,嘴唇抿成一条曲线,脑袋一点一点地,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金贵看起来面熟,仿佛我早就认识的某个人。

但是,我还没有多想,金贵哼了一声,不经意似地问我,晓得那个家长是谁的家长吗?

我默念了一下,自然心里雪亮,但我却不告诉他,我只是也哼了一声,我说,金贵,你不要自作聪明了,他是哪个的家长我都不放在心上。家长和家长还有他妈的什么区别呢!说他是你的老爹,说他是宋小豆的老爸,我都觉得不吃惊。

我顿了一小会,觉得我碰到了自家的痛处,突然冷笑起来,我说,人要都跟狗一样势利,金贵,你早被我们咬得遍体鳞伤,从高二·一班滚出去了,是不是?

金贵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他想诅咒我,或者想扇我一耳光,可是他没有。他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地变成了冷笑,他说,风子,风子,……他有些说不下去似地,但冷笑还在脸上挂着,他说风大姐,你受了什么刺激吧,你拿我一个乡巴佬来出气?

看着金贵被逼得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我拿一个乡巴佬出什么气呢。当人人都可以冲我吐唾沫的时候,我转身朝着一个乡下佬骂×你妈,我该是多么可怜啊。我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刚好有风,阳光跟水一样在泡桐树的叶子上淌,软软地淌,淌得让人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什么在淌着,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