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媚--第十六章女沧落娘痛心
第十六章女沧落娘痛心
韩梅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她似在梦吃中回顾最伤感之时,最痛心之日!她真是力不能支要昏迷过去了。郑浩忙扶她躺在床上,拿一块冷水浸湿的毛巾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紧闭着的嘴唇微微抽动着……啊,她的心正在流血呀!郑浩呆呆地看着她难过的样子,长叹一声:“唉——如果我能在你身边就好了!”
“别说没用的话了。让我好好躺一会儿,让我这颗心平静平静。”韩梅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郑浩说:“好吧,你是该养养心了。我去街上买点吃的来,咱也不去餐厅了——你想吃点什么呢?”
“年糕……”
“年糕?好的,我去找找。”
郑浩下了楼,上了街,一连问了四五家食品店都说没有。他到炸果铺打听,不知有没有糯米炸糕。人家说炸糕有的是,但不是粘的。热情的老板娘告诉他燕风楼左侧有一家苏味名点铺,各式各样的粘甜果点齐全。郑浩一口气跑到燕风楼,找到苏味名点铺,果然不错,带芯的、夹馅儿的、提糖的,油炸的、烧烤的。气蒸的,各式各样名堂不少、郑浩一高兴,一样两块便捡了一大包,一算帐五十多块。当他高高兴兴提到公寓后,韩梅也睡醒了一觉,正在擦脸。一见郑浩买来的一堆“粘”货,甜甜地一笑:“浩哥哥呀,傻哥哥!我是随便说说,你就去了一个时辰,而且买了这么一大堆。唉,夫子呀,夫子,你可真傻!”
郑浩嘿嘿地笑着:“韩梅,看到你的笑脸,我比什么都高兴,甭说跑一个时辰,花了五十多块,就是跑上半天,花上一百我也高兴呀——你可听说过千金难买一笑的典故?”
“又穷酸了。我先尝尝。”韩梅拿起一块白如玉的糯米糕咬了一口:“嗯,真不错,家乡味满浓的,好吃,好吃。你也吃吧,别傻看我吃呀?!给,你先尝尝这块甜的。”韩梅拣出一块夹糖糕递给郑浩。
郑浩咬一口:“嗯,好粘哩。也很甜,你也尝尝。”说着便递到了韩梅的嘴边。韩梅顺势咬下一口嚼嚼:“不好,太甜了。”
“那才好哩,中合一下你心中的苦水呀!”
“傻哥哥,把我泡在糖水里,心中的苦水也不会变甜的。它需要心去暖,心去爱,心去抚。别的,都不行!”韩梅说着把一块粘糕贴在郑浩的天灵盖几上,咯咯地笑了。
不知趣的郑浩总是放不下心里想着的事,看韩梅高兴便又啰嗦起来:“噢,蕙蕙的事总让我放心不下。她找回来了吗?”
韩梅摇摇头:“没有。她走了,留下了一个条子,说对不起妈妈了,她要离开虎穴狼窝,天涯海角去寻找生她的妈妈了……她走远了!”
“哦哦,这又是你的一大不幸。不过,可幸的是你还是彻底从中山狼的魔爪下解脱了呀。”
“……”她支吾一阵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郑浩心里明白,离婚,就是被遗弃,这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女儿又远远离她而去,她又失去了一个精神支柱。说她从中山狼的魔爪下得到解脱,似乎还说得过去,而同时又一个无形的精神枷锁却又紧紧地把韩梅束缚了起来。
“哦,你应该换换环境了,找找咱原来的贸易公司,或许能落实政策回到国营企业的。”郑浩又扯开了一个新话题。
不错,是这样的。邻居张大婶看着韩梅一个人被孙满志欺侮得怪可怜的,虽然离婚了,在这种人手下干活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张大婶告诉她不少被下放错了的都落实政策收回去了,你怎么不去找找呀?天高皇帝远,韩梅也看不到什么文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能不能沾上“落实政策”的边儿。在张大婶的鼓动和支持下,她真的进了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豁出花费几十块钱到州上跑跑,成了算是自己的福份,不成也不丢人。一进州府就被一个难题顶住了:哪儿还有什么贸易公司呀,早就改成了商业局、外贸局,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等一大串串。找谁呀,她想到了崔沂老科长、老经理,打听到他的住处,便径直找上了门儿。
崔沂已是老态龙钟,早已离休在家了。一说有人找他要落实政策,改正错案,开口便骂:“落实政策,落实政策,落实他妈个屁!我们搞了半辈子政治工作就全错了?!地富反坏右,全成了香饽饽,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盗库贼’们也成了能人,英雄、好汉!唉唉,我们这些跟毛主席、共产党东挡杀杂打天下的人倒成了历史的罪人?!我咋也想不通——看咱们毛主席一觉醒过来怎么收拾这些牛鬼蛇神吧……”韩梅听得清楚,她也是被骂的对象了,不是专政对象也是对象崽子。如在以往,她早哭着跑出来,再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了,更不会提什么落实政策了。而今天,她真走出农场就实实在在地不愿意再回去了,她再也不想见到孙满志那个畜牲!她只好耐着性子拣好听的话说:“崔科长说得在理儿。谁不知道你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好汉?!你不是给我们讲过打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故事吗,还给我看过你的功勋章呢——解放海南岛你立过功,抗美援朝也挣了一块功勋章。再说现在的商业局,这公司、那公司的,不是你们这一代老革命艰苦开拓创业,能有今天这个阵势吗?当然您老的功劳是谁也磨灭不了的呀!”
“哈……你还能说几句公道话——哎,我说,你就是当年戈壁滩的小百灵鸟儿吧?叫什么名字来着?看我都忘得死死的了。”
“是啊,老科长,我叫韩梅,你最了解我呀——在您老人家培养教育下,我可从来没做一件不服从您老的事的呀。您老人家好好想想,不是您老派我去会计学校学习深造的吗?您老一句话,赵永红给我开了一张介绍信,我不是就打起背包上了路吗?!可是,我毕业后,你老人家事一忙就把我忘了——不,不是,您老人家是不会忘了我这个听话的小兵的,只是当时有个精简精神,我就没能回来继续在您老领导下工作了。您说,是吧?老科长。”
“嗯,这倒是。不然怎么现在还记着小百灵鸟儿呢!”老科长脸上露出了微笑:“说吧,小百灵鸟儿,就凭我现在有的一点点能耐,需要我帮你干什么吧?”
“其实这事儿全托请老科长也是好办的。就先请您老人家把当时的情况给我出个证明,再给现在当权的领导讲几句话,找到我的历史资料,按政策把我收回来工作。您老知道,我学的是会计,干什么都行。我想您老人家一定会帮我办的,我一定不会忘了您老人家的思典的。”说着,韩梅流下了一行热泪。
“行,你说的事,我能办到。不过,现在可不像当权的时候了,咱说了不算数。唉,好人哪小百灵鸟儿,亏你了呀!我就先帮你把证明出了,再找人家拿权的人说说。哎,你去找找你的小朋友孙雅玲吧。不过,她也是个吃不开的王宝钏,爱说爱闹,爱提意见,四十大几了,党也人了,这会儿还是个尕收发。可是她可掌着大印哩,让她帮帮你,说不定还会好办呢。”老科长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唉,可惜‘才子’不在其位了——一个很有本事,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反倒让一个‘狗屁不通’的家伙硬是非挤走了——唉,权力这个东西常常是不公道的!”
“才子?……”韩梅打了一个愣怔。
“是呀,才子郑浩呗,我们重点培养了几年,工作干得挺棒的,调州委当秘书,不久就提拔了科长要不是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挤走的话早当秘书长了。要在公司里干,也早接我的班当书记了。唉,说啥哩,想当初,你俩……唉,不说了,不说了……”
崔沂科长简直是出言三声叹,他也有一肚子气憋着没法出哩!
孙雅玲这个小山鹊还是老样子,和韩梅一见面开口就骂上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什么年月了,黄瓜菜都凉啦,像你这样的事早八辈子都解决了!”
六十年代的好姐妹,那感情就是真挚,这叫小骂大帮忙呢。她直接把韩梅领到了政工科介绍了韩梅的情况,没出两天介绍信就开好了:“拿回去吧,快把你的档案带过来,如果材料上不出什么纸漏,你就可以回来了,咱们老姐妹又可以一块儿闹腾了——不过,魏立根,陶乐乐,还有郑浩、永红……”
小山鹊,还是六十年代初期的那个小山鹊。
事情就是这么巧——档案里记载得清清楚楚:“韩梅同志系国营企业职工,单位推荐学习会计专业。因单位精简人员,经本人同意下放农场当农工。”而且她原来的会计学校早已升格为大专等级,韩梅拿了毕业证,也属知识分子呢。加上老书记崔沂写的证明材料,州商业局很快作出决定:符合政策规定,将韩梅同志收回工作。想不到在工作安排上遇到了拦路虎,联系到哪个单位都说不缺会计、出纳,没法安排。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原来人家通过“组织调查”,孙满志操纵的一伙子把韩梅的工作,作风说得一塌糊涂!
“才子,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思,百日夫妻恩似海,咋就想不到孙满志竟然落并下石坏到如此地步?!”韩梅长长叹了一口气:“当时小山鹊气得没法,却把你骂了个底儿朝天!”
“骂我?”郑浩眨巴眨巴眼睛:“嗯,不可思议。她骂我什么?”
“她说呀,他娘的,咱这一伙儿里,就属郑浩那小子有点儿出息,谁知那小子是个老正统,不识时务,得罪上司,躲到作家群里倒也逍遥自在。要不也早混个七品芝麻官当了,也能帮咱们说句话呀——这世道,唉,真他妈的邪了,钱通官路,官通富路,什么都他妈的商品化了!不过还是有权的王八大三辈儿。咱伙里要出个当官的,管他王人乌龟呢,也能帮咱的忙不是。郑浩这小子真他妈的不该呀!我说郑浩,孙雅玲骂了你半天,我至今还没弄明白,你吃了半辈子政治饭,怎么就改行写小说了呢?”
“唉唉……”郑浩长叹了一口气。“韩梅,你唠叨得太累了,喝口水,喘口气儿,我也该把情况告诉你了……”
说起来话也就长了,郑浩也有难吐的一肚子委屈呢。多年中,永红还算比较世故,而且常有一些风声传到耳朵里,她为郑浩“掌航、把关,”一直还算顺利。特别是调到州委以后,跟着第一书记跑前跑后,出尽了风头,露尽了脸儿。那第一书记也是个爱说爱笑、大度能容的汉子,出材料也好,处理问题也罢,常常听听郑浩的意见,有时还饶有风趣地说:“才子,帮咱参谋参谋。”郑浩也有些忘乎所以的派头,常以“尊贵的书记大人,请恕我直言……”为开场白,俩人配合默契,一干就是五年。可惜,一换届,老首长高升调走了,只给郑浩下了一个“基辛格式的人物”之称。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呀,谁一上台也要先拉自己的一帮人——抬轿子的,吹喇叭的,投其所好送其所要的都笼络在一起,以示一呼百应之显赫。第一书记走后,来了一位班马达松,念过几年经书,又上过扫盲班,还拿了一张“干部培训学校”的修业文凭。命里注定让他攀上了一门好亲戚,娶了组织部副部长的妹妹为妻。同是少数民族,他便抱着大舅哥的粗腿脱颖而出青云直上了。懂什么?一句话——狗届不通。噢,对了,这还是人家在干部培训学校出了名的。那是老师在他的一篇作文上端端正正批了“狗屈不通”四个大字。当又一次收上作文本时,老师发现人家只作了一个极小的改动,把老师气得哭笑不得——原来人家在“不”字下边加了一个走之儿,便使“狗屁不通”成了“狗屁还通”!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他“才思聪慧,妙笔生花。”从此,班马达松在全校便以“狗屁还通”而闻名了。不知怎么回事,自从郑浩一见这位书记的面,就打心眼里腻味。一次他签发了一份给基层领导党纪处分的文件,常委会讨论有记录: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秘书起草时也与记录相符,就在这位书记大人签发时把“撤消”二字改为“解除”。人们说:中央开会在礼堂,省委开会在走廊,州县开会在广场。”这倒不是说穷得没个开会的地场,而是比喻当时保密性能太差。你今天开会说个啥,不出一天时间,小小州府就会“家喻户晓”的。为了这一纸批复,有人一封信告到了省上。说州委有人包庇这个人,明明常委会决议是撤职处分,怎么批下的文件变成了“解除职务”?这算哪门子处分?!省上派人来调查,郑是秘书科长,查看着常委会记录和发文稿件,写了一份佐证:“……由于领导疏忽,签发时将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改作解除党内外一切职务。”如此闪烁其辞的佐证,那位班马达松也不于,趾高气扬地找到办公室:“郑科长,那份证明材料你给我加上——根据广播里说对于提拔不当的要解除他们的职务这一条修改的——噢,别忘了,要注明是中央广播电台上说的。”郑浩真有点儿忘乎所以了,顺口便说:“尊贵的书记大人,我没写明是谁签发的更没写什么包庇字样,你说你可紧张个啥?实事求是地说,是你改错了,你可以去翻翻党章,哪儿有“解除职务’这一处分?况且你这一改也同常委会决议不符呀。”
“你是说我不懂?!”班马达松一下子火冒三丈了。
郑浩是有点得理不让人的犟板头儿:“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我没说你不懂,只说让你翻开党章去看看——要改你自己去改好了。”
“是你领导我?还是我领导你?!你一个小小科长,蚂蚁蛋蛋大的尕官官,也学会教训我了!”书记的脸一刹涨成了一个青紫难堪的大茄子。
郑浩爽朗地哈哈大笑了:“尊贵的书记大人,算我狗屁不通好了吧。如果书记没啥指示的话,我还有别的事要干呢!”
班马达松气哼哼地走了……
有人马上劝说郑浩:科长,你让书记下不了台呀。快去道个款吧!
“哼哼,我就少生了那么一块奴颜媚骨!”说着抄起笔在彩纸上写了十个大字:
养浩然正气
抒潇洒情怀
郑浩把它端端正正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我就不信这个邪!”
……
从此,班马达松利用手中的权力处处为难郑浩这个蚂蚁蛋蛋大的官儿,连他用的那位秘书也变得只唯班马达松之言是听了。当然,郑浩也没有放过宣扬这位书记的无知。比如他的儿子要求转入重点中学文科班就读。教育局长说:重点中学只有理科,没有文科班,还是在普通中学上吧。班马达松把脸一沉:没有文科班就上武科班嘛,反正重点中学是要进的。这些传言自然由他那位跟屁虫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们只要一见面只有横眉冷对了。书记身居高任,权力在手,以“骄傲自大,目空一切,不服从领导”为名三番五次压制对郑浩的提拔使用。而且扬言:“我叫你去养正气、耍潇洒去吧,你说我邪,我就他妈的邪到底,你能把我这书记的毬咬了去!?”郑浩堂堂五尺男子汉怎么受得了无知之辈的压制,一步跳出政界,选择了创作这个比较自由自在的职业。
“咯……”韩梅乐了:“什么才子呀,原来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当秘书就得像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头头爱吃什么粮食,喜欢什么滋味,你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地去迎合;头头说公鸡能下蛋,你就得说亲眼见,头头说骡子一胎生下两个小马驹儿,你得说,都是优良品种,定会驯成上乘好马……懂吗?才子!咯……”
是的。郑浩在实践中早已悟出了这个道理,他深知越是无知的领导越喜欢人们说他学识渊博,十分文明,真有水平!他们不尊重知识,更不需要别人尊重他们有没有知识,只要求别人尊重他们的权威。因为他看到了常常是领导肚里的蛔虫得以升迁。这伙人也掌握了这样一条十分有趣的逻辑:因为领导的肠子是弯弯曲曲的,所以,只能生就一副无骨、无筋的软曲身躯一这就是历史的悲剧,它只能造成一个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局面!
“人什么都明白,可就是做不出来——这大概就是本性所决定了的吧,也就是人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吧?!”郑浩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吟出四句诗来: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云。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咯……”韩梅笑了:“别斯文了,李白的这首小诗谁人不知,你也吟来唬人?!”
“是的。谁也读过,诵来也十分上口。可是,真正读懂它,还是在我离开‘危楼’之时。”
“别懵人好不好——谁不懂呀,还不是李白潇洒、浪漫、夸张,把一座楼写得高耸云天,还故弄玄虚,什么不敢高声语,手可摘星云……”
“你说的只是皮毛——过去老师也是这么讲的:你们想想这楼多高呀,高得伸手摘星揽月,高得直插天官,连说话都要惊了天上人呢!其实并没有讲出李白以诗言志、以诗抒怀、言诗揭示情理的真正思想情感。我之所以读懂了,是懂得了李白不肯在天朝侍奉天子,是担心一句话说不好,就会得罪天子,得罪权贵,以致招来杀身之祸,故此才‘不敢高声语’的。他又不肯卑躬屈膝、言不由衷、唯唯喏喏,他曲舒胸意,借景言情,把封建政权比作危楼、把帝王将相喻为天上人。封建王朝如此,如今有些当权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狗屁不通’的班马达松就是这样的‘天上人’。如果再同他们一起呆下去,‘危楼’倾倒,我不丧失性命,也得弄成个‘残废’!我读懂了李白诗,也效法了李白之举,甘愿割舍去显赫金贵的封赐,而四海漂泊,敞开嗓门儿大声说话了!哈……好一个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我是酒中仙!”
“咯……”韩梅也笑了:“什么才子呀,又把诗读到牛屁股上去了。为什么不去理解一下‘以恭默保值者为贤能,以直言违行者为狂愚’呢?!你的那一套‘无欲则刚’、‘养浩然正气、抒潇洒情怀’才是‘狗屁不通’”的邪道、歪经呢!连个‘直木先伐,甜泉早竭’的小道理都不懂。你刚,你想直挺挺地做人,吃不开。你想想,站着总不如趴着容易爬到人的头上去的。在你的周围趴着学狗叫的家伙,很快就会爬到人的头上去——这叫做仕途精工,升官发财的诀窍。懂吗,才子?!”韩梅嘿嘿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说教。“不说这些了,越说越长气。你的机缘不佳,我的机缘却来了——就在处处推诿的情况下,孙雅玲这个‘大印’给我找到了州府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她一出面推荐,经理便一口答应:怪事,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介绍过来吧,有你孙大印一句话,俺一定有所照顾。”
“嘿嘿,你可算碰上能理解你的人了。有这样的领导,工作也愉快。能告诉我他是谁,挺不错的吧?”郑浩也为韩梅庆幸。
“他是一个脸膛清癯、精神焕发、颇有经济头脑的好经理,名唤柳佩仙……”
“啊,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呀,人一定是感情丰富了!”
“嗯,你说些什么呀?”韩梅咯咯地笑着从沙发圈子里站起来:“你们这伙迂腐的文人,净弄些虚虚玄玄的文字游戏,连一个人的名字也要研究一番。是不是也想在你的作品里加进一个故事情节呀?”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只是要到该用的时候。”郑浩坦诚地告诉她。
“好吧。我说过要默契配合为你的创作提供素材的。咱也履行诺言,给你说说吧。”
韩梅是一个十分重感情、讲义气的女人。柳佩仙接受她,并按政策规定给她安排了会计工作,能让她学有所用,发挥特长,又照顾了她孱弱的身体,她从内心感激不尽。觉得这个人还像个做领导的样子,不像一些有权势的坏家伙帮人办点事总要在女人身上打主意,千方百计要占人家的便宜,甚至占了人家便宜之后就不管人家的事了。知恩图报嘛,她备了一份厚礼叫孙雅玲陪着送到柳经理家里。
啊,人家才像个家呀——两室一厅的住房敞敞亮亮,家具和床上用品件件干干净净摆布合理,给人一个高雅不俗的感觉。经理夫人细高个儿,身段匀称,白净净的瓜子儿脸,一笑两个酒窝窝儿。虽说年逾半百,鱼尾纹已排在那双聪慧的眼圈旁,但仍不失当年风韵。说起话儿来总是那么谦恭,且带有几分让人难以党察的羞涩;那身打扮古朴、典雅……哦,好一个典型的中国古典式夫人!韩梅轻柔地叫声“柳嫂……”她便雅然一笑:“嗳嗳,甭客气。请坐,请坐。”说话间两杯热茶便端到雅玲、韩梅跟前。孩子们另室攻读不受干扰。柳佩仙有这样一位姻淑的妻子为他操持这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可说是十分满足了。
“唉——!我真眼热呀,渴望着自己也能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家,哪怕是条件再差,也会感到欣慰!”
“韩梅,你能。我给你看过相,眉里有颗红痣,麻衣相书上讲叫做眉里藏珠,必有十年富贵——你能获得幸福的。”郑浩说着指了指韩梅眉间红痣。
“骗人——!”韩梅一把打开郑浩伸到额前的手指,继续讲述着她自己的故事。
爱说爱笑的小山鹊从来不拘小节,咯咯地笑着说:“哎哟嗬——真是一个突破性的发现,柳经理好福气,娶了一个天仙女似的夫人,又贤慧又善于操持家务,怪不得能把一个亏损得一踏糊涂的商店扭亏为盈了,原来有这么好的一个贤内助哩!”
柳佩仙嘿嘿一笑,操着浓重的河南腔说:“不瞒你们说,想当年俺柳佩仙在小小的县城里也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俊俏小伙儿呢。人家说我是柳宗元、柳梦梅一枝儿传下来的后裔,还说我一定能找一个杜丽娘般美貌、娴淑的女子为妻哩。‘柳配仙’这个名字也是个穷酸秀才为俺取的哩。长大了,觉得‘配仙”二字欠雅,自个儿把‘配’字改作佩。说来也巧,你们这老嫂子当年倒真个是倾倒全县城如花似玉的天仙女儿勒!咯……”
“老不正经的,五十多岁的人了咋好开这般没皮没脸的玩笑。”柳嫂嗔怒了。但转脸又对韩梅笑吟吟地续了茶。
推推让让,柳经理还是收下了礼品。临出门儿,快嘴孙雅玲打着哈哈直言道:“韩梅可是我当年的铁哥儿们,又是一个苦命人儿,就劳驾柳经理多多关照啰。”
“中,中,中!你孙大印就甭啰嗦啦。”
韩梅哪里知道,柳佩仙为了安排韩梅的工作,把一个以工代干丝毫没有会计知识的“会计”调到营业楼上站柜台去了。这位“会计”是行署副专员的儿媳妇,由上一任经理做主送人情照顾的“裙带户”。他触及了这个“裙带网”,韩梅便同他一起遭到了莫须有的诽谤、中伤——
“柳佩仙能啊,娶了一个天仙女儿亲的美娇娘,又勾搭上一个苏妲己样儿的狐狸精!”
“哼哼,没准儿早就揽在怀里那个了!”
“唉,真是王八瞅绿豆——对眼了,等着看好戏得了!”
“……”
韩梅自信身正不怕影儿邪,照样干好本职工作。
柳佩仙却有点儿面子上挂不住。大凡搞事业的人在处理人际关系上都缺乏奇妙的手段和冷静的态度。他明知是那位“会计”不满意做营业员无中生有的恶意诽谤,但反映到上级领导跟前却无人过问,以至有人还说什么恐怕是无风不起浪吧?!
“见他娘的鬼,俺就不信正不能压邪!”柳佩仙在职工大会上点着那位“会计”小姐的名字要她拿出证据来,不然就要控告她的诬陷罪。可他一个蚂蚁蛋蛋大的官儿岂能触动那张密织得固若金汤的裙带网、关系网呢!
柳佩仙碰了个头破血流。
这天,韩梅休息,蕙蕙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喊着妈妈,一下子扑在妈妈怀里:“妈妈,妈妈……”
“蕙蕙?我的好女儿,快叫妈妈好好看看!”韩梅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两年不见蕙蕙长高了,头发烫过梳理得十分入时,金耳环垂在她俊俏的耳下,金项链在白净丰腴的项子上闪闪放光,本来就十分亮丽的脸蛋儿搽了脂粉、涂了口红显得更加亮丽动人了。哦哦,好蕙蕙,是故意打扮起来见妈妈的吧:“蕙蕙,你可叫妈妈想死了!”韩梅紧紧地把蕙蕙抱在怀里,母女俩顷刻间哭成了泪人人儿。
“快,快告诉我,找到妈妈了吗?她好吗?”
蕙蕙哭着摇摇头。
韩梅打开柜子,把蕙蕙小时候最爱吃的酒心巧克力和新疆无核白葡萄干都给她端了出来:“快吃吧,这都是你最爱吃的呀,妈妈一直给你留着,等着你回来的这一天!”
蕙蕙只是哭,什么也不往嘴里吃。
“快告诉妈妈,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呀?吃苦受罪了吧?还是寻到什么事情干了?”
蕙蕙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一个劲儿地哭泣……
韩梅急了:“没出什么事吧?快给妈妈说说呀!妈妈都要急死啦!”
蕙蕙仍然低头哭泣,抽抽噎噎欲言又止。
韩梅紧贴着坐在蕙蕙身边,双手捧起她那张满是泪水的脸:“蕙蕙,看着妈妈,看着妈妈,不管出了什么事,妈妈都能谅解你,嗯,妈的好蕙蕙!”
“妈呀,妈……”蕙蕙嚎啕大哭了。“妈呀,女儿没法给你说呀,没法说呀,好妈妈……”
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两个留着长头发、短胡子、戴着蛤蟆镜的小伙子。
韩梅惊慌地站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到这来干什么?!”
“对不起,韩姨姨,吓着您了吧。我们都是蕙蕙的好朋友。”其中一个开了腔。
“我问你们来干什么?”韩梅怒气未消。
“是来同韩姨姨见见面,说句话,告个别,我们马上就要走的。啊,我们和蕙蕙一起约好了还要去兰州打工的——我们是同人家签了合同的呀,韩姨姨。”另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伙子说。
“不,不行。你们走吧,我们蕙蕙不去了!”韩梅气得浑身哆嗦。
“哼哼,那得阿蕙说了才算。”小伙子露出了一脸凶相。
“妈——不行啊,不行啊……妈呀,这两年我没能去新疆找妈呀,到了兰州我身上已无分文,又无亲友投靠,想去打工也没有可靠的人引路,就……就被他们拉去入了伙。妈呀,这两年儿在外唱歌、伴舞……什么都干过呀,妈呀,妈妈,你勒死我吧,勒死我吧,就当你从来没有养过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妈妈呀,妈妈……”
“我说阿蕙你这是闹的什么名堂啊。何苦呢,咱哥儿们一起不是生活得很开心嘛——嗯?走吧,哥儿们还等着你去开彩呢。”
“是的呀,想开点儿,见到妈妈就应该很高兴才对。走吧,走吧。”
“……”
两个小流氓一唱一和,硬要拉着蕙蕙跟他们走。
韩梅哪能让蕙蕙再跟他们走呢?!他们的“伙”是干什么的呀,肯定不是正经的。不过她在想,硬拼是拼不过他们的,他们要是耍起流氓来,凭我一个人咋对付得了呀?要想办法拖住他们,然后报告公安局。
“噢,看我光顾同蕙蕙说话了,也没好好招待一下你们。想必你们也是远离父母几年不回家了。这样吧,既然来到我这儿,我怎么也得给你们弄点吃的,咱们一块坐坐,吃顿饭,说说话,再走也耽误不了的呀。你们说呢?”韩梅拉住他们和气地说。
“那就要打扰阿姨了。”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说着拉拉另一个一块坐在椅子上。
韩梅放心地出了屋。找谁呀?这可是耽误不得的事儿!这幢楼上柳经理、柳大嫂还是肯帮忙的,而且又是单位领导。她三步并两步飞快跑上楼去,当她说明情况,柳佩仙、柳大嫂同她回到屋时,蕙蕙和两个小流氓都不见了!她打开窗户往外望,街上行人稀疏,天上乌云密布,一股寒风袭来,天要下雪了!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天啊,天啊,谁来救救孩子们呀!谁来救救孩子们哟!”韩梅在大声呼喊了,然而,这发自肺腑的呼喊却被泪水淹没了……
柳佩仙以商店经理的身份陪她到公安局报告了情况。又陪她大街小巷、酒楼、饭店寻找蕙蕙……
天黑了,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儿盖在韩梅头上、身上……泪水洗面,又在脸上、眉梢结下刺骨的薄霜……
啊——
雪花纷纷扬扬,
泪水簌簌流淌。
胆寒心碎人迷惘,
问苍天:
何事凌弱降凄凉?
啊——
路漫漫荆棘长,
蹒蹒跚跚步步量。
一路洒尽血和泪,
问大地:
泪流、江河谁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