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媚--第十二章情断之后
第十二章情断之后
郑浩与韩梅相爱的故事,在文联疗养队的人群里传为佳话,为人感叹,为人同情和遗憾。所以,人们对他们之间的活动不仅不加指责,反而觉得应该支持,并提供机会和条件。
住在疗养所,幽会多年思念的意中人儿,惬意、美好。对郑浩来说,无疑是失爱后的莫大补偿;对于韩梅,求死不果,巧遇情中人更是喜出望外。然而,这样的时间是短暂的,必须充分利用。清晨,他们宛若和谐夫妻,双双对对,勾肩搭背,换股并坐,看早潮,观日出,拾贝壳旧盛时,相扶相依泡海水、逐浪花儿,荡舟海上旧近昏,沐浴着晚霞,任阵阵凉风吹拂,唱一曲晚霞是迟到的爱,晚霞是未了的情……月光下,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散步海滩上、树荫下……他们尽一切可能寻觅失爱的补偿。然而,他们谁都深知对方心上的隐痛……“珍惜这幸福的时刻吧,我愿,我愿无声地从黄昏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月上枝头……走到黎明!”郑浩沉吟着走到一株浓荫如盖的树下,他们停下脚来。韩梅从郑浩的臂弯里抽出那只伤残的手,摸索了一会儿,从日记本子里拿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是我请一位记者特意为你拍下的。后来又失去了寄给你的勇气。我却一直保留着,好像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看到它的。这个机会来了,你看看可还记得起年轻时的我?”韩梅拉着郑浩坐在树荫下的石条(木凳)上。
郑浩非常敬重和小心地把照片接在手:啊,那是一张“一三五”照相机拍下的原版照,虽然很小很小,但十分清晰,可见记者的摄影技术高超。小韩梅一副村姑打扮,正手握一把修剪果树枝条的大剪刀,残手拉着被折裂又牢牢连在母株上的枝条,折断处酷似白生生的断骨,周围凄凄惨惨渗出津液,似乳白晶莹的血液,似滚滚欲滴的泪珠儿,韩梅紧绷着小嘴巴,泪眼离迷,如诉如泣……郑浩呆呆地凝视着韩梅的小照,泪眼朦胧,思绪万千!
“浩哥哥,这照片是给你拍的,只有你才能看懂,才能理解我的心哪,郑浩!”韩梅说着淌下了眼泪,头一偏靠在郑浩的肩上。
郑浩自然看得明白——这是痛苦中的决绝,又是痛苦中的挣扎,又是绝望的挣扎、绝望的抚慰——断绝了兄妹之情,断绝了苦恋的情丝!断绝了又无法断绝……
噫吁——
与君诚相知,
长命无绝痕。
山无高陵海为竭,
日转西升夏扬雪,
天欲坠,
不忍与君绝!
远念情丝系,
险阻心相贴,
奈克常幽幻心照天,
杜鹃悲啼伤春血,
绿珠儿深渊跌!
怨苍天,
含泪与君诀!
……
郑浩呆了,傻了。他把韩梅紧紧地搂在怀里,低下头去吻干她脸上的泪珠儿,亲吻着她薄薄的嘴唇儿:“妹妹,亲爱的好妹妹,这张照片给我吧,我将终生珍藏在我的心底——苦命的妹妹哟!”
“唉——!”韩梅长叹一声:“她早该属于你了。当时我没敢寄给你,还有一个原因,是怕惹出麻烦来。我想那时候你早和你的永红姐姐如胶似漆或是已经结合了吧?”
“晤……差不多。我被批准转为正式党员不久,我们的关系就明确了。记得那年我二十五岁了。孙雅玲编了顺口溜调笑我,说什么才子今年二十五,裤子破了没人补。前面膝盖伸出来,后头开口晒屁股!羞羞答答怨科长,咋对属下不照顾?科长开言嘿嘿笑,怪你有眼没有珠,眼前站着金凤凰,干吗装熊犯糊涂?!”郑浩心想讲几句风趣的话儿,可能使气氛好一点儿。没想到韩梅却更加压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气我呀?关心你的人多呗,爱着你的人有呗!唉——何苦哇,真格儿的我是多情反被无情恼了!我想你、盼你,你知道人家的日子怎么过呀?我傻!”韩梅又哭了。
……
倒淌河,泪水流成的河!
新建的农场就在这块处女地上星出!韩梅被编入这支劳改、劳教和无家可归人员混杂的队伍之中,来到尚有一泓细流。又南临黄河之水的草滩上开荒植树了。
说倒淌河是泪水流成的河,缘于一个神奇又实在的故事:大唐贞观盛世,唐太宗李世民为和好吐蕃王国,接受吐蕃首领松赞干布的求亲,将女儿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为解除女儿千里之外对古都长安亲人的思念,特赐宝镜一个,凭此宝镜即使远在天边也能看到家乡的亲人。当文成公主行至赤领地界作短暂休息时,只见狂风怒吼,飞沙走石,满目荒凉,天不见飞鸟,地不见牛羊,灰黄遮目,绝无人烟,不禁思念起富饶的秦川,眷恋起家乡的亲人,长叹一声取出宝镜,神奇的宝镜果然有片片绿洲、丛丛禾田、堂皇厅厦和父王同群臣歌舞升平的场面,故而潸然泪下,顿生返故之念。然而,深明大义的文成公主决意不辱汉藏和好的使命,横下一条心将宝镜抛弃。宝镜断作两片,文成泪如泉涌……刹那间,只见两片宝镜兀起,南北对峙化作山丘,她那如涌的泪流亦因两山的阻隔不往东流而汩汩西下……从此,便有了“日月山”、“倒淌河”的神话。
倒淌河世世代代涌流着文成公主的泪水,涌流着中原、江南、蜀地、秦川……无数华夏儿女的情愫和文明来润育戈壁、河滩和肥美的草原……
韩梅来到农场,又回到了帐房,伴随她的不是算盘、账本,而是粗重的板镢撅①、铁铣!他们开荒造田,挖坑植树,和泥脱坯盖屋……他们在开创人生!
①青海称十字镐为板镢。
别看滩边的柳棵子、戈壁生的边麻、芨芨草①长得不起眼,露出地面的支叶并不繁茂,根系却十分发达,它们同羊脑石一起成为垦荒中的拦路虎。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挖掉一盘芨芨草、一棵盘根错节的边蔗、柳棵子都要付出一身汗水,韩梅自然要费更大的力气才能赶上进度的。所以,她的手上从来没有断过水泡。血泡、连环泡!吃大苦,出大力,韩梅向来以苦为乐,从不畏惧。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用审视、戒备的眼光看人的。这也难怪,没有劣迹的发配不到农场来;受委屈、遭陷害的对人更增添几分提防……那几个领导干部、管理人员,似乎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概而论的——统统做为劳改、劳教人员对待,严肃、凶煞,盛气凌人。甭说结交一个知心朋友,连几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唉唉,人哪人,怎么都变成了这个样子?韩梅自以为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疏远了其他人,其他人也疏远了她。特别是到了晚上,她要和那个女管理干部睡在一顶小帐篷里。清晨,她早早起床,帮人家打下洗脸水,把漱口水倒好,牙刷上挤了牙膏,等着人家起床受用。就这样一起过了两个多月,那位女管理干部从未给过她一个笑脸。韩梅想,我不就是出身不好吗,你瞧不起人,我还瞧不起你呢——连人家出工天数、垦荒亩数……那么几个小数目都记不清楚、算不明白!哼,有本事比一比,论记账、打算盘,你当我徒弟我还嫌你笨呢?韩梅再不低三下四地侍候她了。两个人进帐篷就睡觉,几乎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了。说也巧,从北京发配了一个女老右,说是一个研究经济的,老右曾是同济大学的高材生,姓王名唤汝兰。她一挤进她们的小帐篷,那位干部就不声不响地搬走了。韩梅看人家头发都花白了,就称之谓阿姨。老阿姨十分谦和:“别这么叫,我叫王汝兰,以后就叫我老王好了。小妹妹,今年十几岁啦?怎么来这儿的呀?”韩梅觉得这个老王同志挺可亲近的,就把真情一五一十的给她说了一遍。老王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滴下了眼泪。韩梅帮她擦干泪水:“阿姨,你怎么哭了呀?”“唉——!”老王抚摸着韩梅稚嫩的脸蛋儿:“我也有个女儿,因为不愿意和我这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妈妈划清界限,大学还没有毕业,就被勒令退学去了黑龙江一个什么地方开荒去了,年纪轻轻,远离父母,锻炼锻炼是必要的,可那受歧视的滋味就不好熬哪!况且我那小女秉性刚烈就更要吃亏、受苦了……”老王说着不住的擦眼泪。说是同命相怜也好,说是“臭气相通”也罢,这寡婆孤女同居一“室”结下了忘年之交,韩梅尊敬地称老王阿姨;老王把小韩梅当成亲生女儿呵护。
①边麻和芨芨均为干旱地区长年生小灌木和宿根草。
别看农场的人员组成成份复杂,干起活儿来个个都像拼命三郎,争着抢着“表现表现”。早春开荒下了种,农活一闲,人们找来木料,自己动手打造门窗,脱土坯,和大泥,经过一个夏天的苦战,一排排土木结构的“干打垒”小土屋便整整齐齐地依山旁水而起。随之,生产用电、照明用电先后接通。人们告别了阴湿的帐篷,住进了比较敞亮的房子。
王汝兰的书可真多。住进土屋后她才从纸箱里一本本地翻出来,放在通风处晾晾晒晒又归类装进纸箱。韩梅有时翻开看看,却没找到一本她感兴趣的。王阿姨说:这都是教科书,都是科学知识。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应该多懂点儿知识,今天看用不着,有朝一日想学就来不及了。我没有别的,你要想看看,我把政治经济学、商品学找几本你读读。韩梅学的是会计知识,与经济学也有关联,便在王阿姨的指导下悄悄地、按系统学起来……
大自然对人的恩惠是无私的。秋天,实验农场获得了第一个大丰收,小麦、青稞自给有余;土豆子挖出来堆成了山;大头菜一棵足有三十斤,甜菜根子大的长到三斤左右。人们说,这些作物最适应于温差大的地方种植。油菜籽装车运进城去换回几十大桶清亮亮的菜籽油,食堂用不完,每人还分到二十余斤。在农场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差。
丰收了,场部发出评比奖励先进的通知。韩梅从班组到分队都获得了最高票数。人们都说,不爱说、不爱笑,只知道下苦干活的小韩梅评不上一等奖也能评个二等哩。韩梅的心里乐孜孜儿的。可是王汝兰并不乐观:我知道你干得不错,可没有巴结到一个场部里当权者。所以还是不抱希望的好。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落榜了也不会产生什么失落感,心里会自在一些。果然不出王阿姨所料,光荣榜上就是没有韩梅的名字。第二天,政治处的干部就找她谈话了,说她落榜的原因是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打得火热。听说还跟她学什么反动知识!韩梅被这根又粗又重的问棍打懵了——这政治工作可真细呀,连我借读几本书看都成了问题?!回到宿舍,韩梅还在呜呜地哭。王汝兰早已细知端底。她抚摸着韩梅的头一字一句的说:“没有必要伤心、生气,抛下这一时的得失,打起精神学点知识,要懂得知识就是力量的道理——哦,哦,一个叫马克·吐温的外国人说过,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无知!”
“王阿姨。”韩梅擦把眼泪:“学了知识有什么用,还不是拿起铁铣、板镢开荒种地?!”
“哎——这就不对了。中国向来就有‘书到用时方恨少’和‘技不压身’之说,知识多了成不了包袱——听阿姨的,好好读书!”
……
郑浩紧紧抓住韩梅的双手:“好哇,好哇,祝贺你遇知音、得良师,你又能够学到不少知识了!”
“哼哼!”韩梅苦笑两声说:“谁知道好日子没过多久,便搞起了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王阿姨的宿舍就被抄了个底朝天,好几箱子书统统被搬出来,撒上汽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说什么要完全彻底破除四旧。王阿姨一时气得昏了过去。我特意到她的宿舍侍候了她几天。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紧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韩梅,我……不行了。一生没有什么牵挂,唯一的财产就是那一摞子手稿和几箱子书。它……它们已经被……毁灭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半生住在北京,为了研究中国经济,几乎是足不出户啊……韩梅,听说香山、长城地方很好,我都没去过。我……死……后,火……化,托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北京,撒到香山和长城去,我是多么想去……香山看红叶,去长城一观啊……’她说不下去了,指指自己的破枕头,示意让我撕开,她抖抖索索地伸进手去,掏出一副金手镯和耳环、戒指:‘这是我家祖传的,卖了……做……你的路……路费!’第二天,王阿姨就逝去了,我哭着把她送到州府火葬场火化后捧回了她的骨灰盒子。没过两个月,人们学习‘十六条’,当官的又说把王汝兰同志斗错了,说什么是个有错误思想的同志,还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术权威。虽说给王阿姨平反了,又给人家留了个大尾巴。真叫人想不通!”“你没把人家的骨灰送回北京呀?”郑浩想知道王汝兰在天之灵是否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送了。”韩梅说:“不久我找到她女儿的地址,同她联系后,向组织提出了王阿姨的临终请求,领导答应由我负责把王阿姨的骨灰送北京撒到香山和长城。我便约好她的女儿到北京见面,完成了王阿姨平生夙愿,把王阿姨的遗物交给了她的女儿。”
“韩梅,我的好妹妹,你的心可真好呀!”郑浩感慨地说。
“哼哼,好心总是得不到好报。浩哥哥,你哪里知道,我却又遇着了中山狼!”
“什么?中山狼,无情兽?”
“不错——中山狼,无情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