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一晃三年过去了。自从舒卉把金川拉回家,舒卉和婆婆便过上了一种永远重复着的天天都一样的日子。舒卉累瘦了也、日益憔悴了,曾经白净透明的脸上,也有了清晰的水纹一样的涟,漪;婆婆变老了,头发已全白了,像顶着一头雪花,随时都能听见她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唉!唉——婆婆的叹息,不光是为自己和儿子发出的,更多的时候这个善良的老人是在为她的儿媳——舒卉发出这一声声叹息。唉!
唉——长期地侍候一个拉尿不知的病人,并且这个病人已经是被医生宣判为没有希望的植物人,的确不是说说就能过去这么简单。虽然躺在床上的这个病人已经被宣布为植物人,然而服侍起他来,却远远比侍候一棵世界上最最娇贵的植物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首先照料金川这棵“植物”,你得给他喂吃、喂喝,其次还得不停地给他翻身按摩,然后还要帮他排泄……除了这些主要的,还要附带很多零碎的,比如给他擦洗身体,给他换洗衣物,给他洗刷尿布……
无论那些主要的,还是那些零碎的,说起来诚然是简单,然而操作起来,却实在不是一个苦字和一个累字就能概括的。不仅仅是要付出大量的超负荷的劳动,还需要有长期坚韧的耐心,更需要有最最善良的心灵和做人的最崇高的品德。少了这其中的任何一点,金川这个植物人,就不可能活在人间。
比如给金川翻身,尽管每次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气,但是却不可以有半点懈怠,否则金川的身上就会长满褥疮;比如帮金川排泄,那些能把人熏晕的冒着恶臭的大便,多数时候得用手去从那棵“植物”的肛门中硬抠出来。
每次婆婆看到舒卉帮金川抠大便时,不仅被臭得眼泪鼻涕并流,而且还不停地恶心呕吐,心里就会十分地过意不去。
“卉呀,我来吧,反正我是他妈。”
“妈,你快走开吧,这活怎么能让你干呢?”
“我怎么不能干?他都病成这样了,往后别再讲究了。”
“妈,你快出去躲一躲吧,这儿太臭了,你会受不了的。”
“卉呀,让妈替你一回吧。”
“不用了,我反正已习惯了。”
唉!婆婆只好又长长地叹口气,捂着鼻子干呕着躲了出去。
唉——如果过去儿子和儿媳一直相敬如宾,那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儿子曾经做下了对不起儿媳的事情。
婆婆的心里既疼惜舒卉,又怨怪自己的儿子,更责怪自己当初不该硬劝着让舒卉留下来,才让她遭受这份无期无头的罪。唉——三年里,这个家中惟一的变化就是准准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为这个家里一成不变的生活增加了一点闪光与安慰。
如今已是高中生的准准,长有一副宽厚的肩膀,十六岁的他个子已长到了一米八三,嘴唇上也隐隐约约地长出了一些毛茸茸的小胡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帅小伙子。然而,他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了。
他开始看不中舒卉为他买来的新衣服,他用变得像刚会叫唤的小公鸡一样的声音,瞅着新衣服,皱着眉头说:“妈,你这是给我买的啥呀,让我怎么穿?”
婆婆瞪准准一眼,说:“买的啥?这不是你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吗?多好看呀,你这孩子咋这么说哩?”
“你看着好你穿吧,反正我不穿。”准准一脸桀骜地说。
“你这孩子……”婆婆被气得直翻白眼。
几天之后,准准向舒卉要了钱,自己去买来一身奇形怪状的服装,自得而满意地穿在身上在舒卉身边晃来晃去。而婆婆果然十分可笑地穿上了那身准准硬是不穿的衣服。
满头白发的婆婆,身上穿那身宽宽大大的童装味极浓的衣服,虽然显得既活泼又滑稽,却忧伤地叹着气对舒卉说:“卉呀,该让准准去理理发了,你看他那头发呀,都长得快能扎小辫子了。”
于是舒卉望着儿子故意蓄长的头发,委婉地对他说:“准准,我和奶奶都喜欢你过去理的小平头。长头发显得你不……”
准准不等舒卉说完,便面露不屑地说:“你们懂什么?这是时尚,越长才越时髦呐。”
舒卉尽量让自己声调平和地说:“时髦的东西不一定适合任何人。你还是留小平头显得精神。”
“妈,你少管我的事。”准准不耐烦地说,“我的头我自己知道哪样好看。”
除此之外,准准还常常鬼鬼祟祟和一个女同学通电话。
舒卉发现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伙子,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没有男孩不钟情,也没有女孩不怀春,但是惟有让自己更优秀,才能最可爱。”
准准脸红得像鸡冠子:“妈,这还用你说。”
母亲节来临时,准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为舒卉亲手制作精美的贺卡或用自己积攒的零钱给舒卉买花了,而是炫耀似地向舒卉说出一大串摇滚歌星的名字。
“妈,说吧,你喜欢听谁的?”
舒卉哪知道谁是谁,为了不扫儿子的兴,就说:“我喜欢第一个。”
“那好,你听好了。”准准突然想起奶奶,便高声叫道,“奶奶!
奶奶你也过来听听,今天是母亲节,我替我爸为你也唱一首。“
于是,奶奶放下手里的活,兴冲冲地过来坐下,做出一副专心地听唱的样子,说:“好好,你唱吧,俺听着呢。”
准准便摇头晃脑地弹着吉他唱起一首又一首舒卉和婆婆都无法听懂的歌。
舒卉听不懂,但为了鼓励儿子,不懂装懂,一边拍手一边叫好。婆婆却皱着眉头问:“孙儿,你这是唱的啥,我咋一句听不懂?”
准准面带抱歉地说:“噢,我忘了,你不会外语,刚才是一首英语歌,你当然听不懂。”
婆婆嘟嚷道:“我哪首也没听懂。”
准准嘟起小嘴:“奶奶你别扫兴嘛,你是年纪大了,连音乐都听不懂了,可我妈懂。对不对,妈?”
“哦,是呀,”舒卉便对婆婆说,“妈,准准唱的是摇滚歌曲,你年轻的时候没有,所以你听不懂。”又对准准说,“儿子,你的摇滚唱得棒极了,可奶奶听不懂,你再为奶奶唱首好懂的吧。”
“好吧。”准准显得很大度地说,“奶奶,那你随便点一首吧。”
婆婆想了想,高兴地说道:“你给我唱郭兰英的《绣金匾》吧。”
“绣金边?”准准茫然地问,“什么是绣金边,谁是郭兰英?”
准准像小鸟一样,羽翼长硬了,想要自己起飞了。可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舒卉曾多少次冒着盛夏火辣辣的毒日接送他去少年宫练琴学画,又曾多少次在三九寒天的冬夜里背着他去看急诊。这么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舒卉为他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就连舒卉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然而,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给舒卉带来过多少次惊喜,多么大的安慰,多么大的快乐,同样也无法数清楚。尤其他的健康成长本身,带给舒卉的意义更让舒卉永远不后悔当初的抉择。
因此,看着准准一天一天长大,她的自豪和满足也是无边无际的。尽管儿子穿奇装异服、喜欢摇滚、留起长发、还和女孩打电话,让她担心受怕,他嘴里常常蹦出的一串串新名词,让舒卉感到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了。但是舒卉明白,对于一个成长过程中的孩子,有些这样那样的担忧和烦恼、期待和惊喜都是正常的、不可避免的。而作为孩子的母亲,要做的就不仅是关心他的吃饱穿暖,学习和成长,还要知道他更需要情感上的交流干Ⅱ精神上的呵护。就像一棵小树,它的长大成材,不光是需要为它施肥和浇水,还需要给它充足的阳光和空气。
所以舒卉一直用心引导儿子判断是与非,识别真善美、假恶丑,以及青春期男孩子的钟情是多么的正常和必须懂得让自己更优秀是多么的重要。她始终让自己记住对儿子所担负的那份无法推卸的责任。尤其是舒卉面对艰难的生活,从不悲观消沉,从不自怨自艾,乐观向上的榜样作用,早已让准准有了面对磨难时要勇敢面对的积极心态,也让准准在理解了生活沉重的本质之前,感受到了更多的乐观和坚毅、关爱和温暖。这有形却无声的教育,早已潜移默化地培养了准准豁达乐观而又坚强的性格。所以舒卉知道,在准准的成长的过程中,大方向是快乐的也是健康的。
只是准准对爸爸越来越失去了信心,甚至产生了一些厌烦的情绪。他总是找出种种借口,不愿意再为爸爸做每天一次的全身按摩。但是他看到妈妈一如既往地对待爸爸的那种态度,只好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在心里。可是,终于有一天,当准准看到妈妈在给爸爸喂药时,突然皱着眉头说:“妈,你觉得再给他吃药还有意义吗,还有必要吗?”
“怎么没有意义,当然有必要,说不定哪天他真的又醒来了呢。”舒卉肯定地说。
准准面带讥笑:“妈,我看咱还是别再花这份冤枉钱了,我认为他没有这个可能了。”
“就算没有可能了,我们也得努力争取可能,病人怎么能不用药了呢?”舒卉对儿子笑着说。
“可健康的人也需要营养,你为什么平常连一个鸡蛋都不舍得吃,却为了这个根本没有指望的人,把那么多的钱都送进医院里。
你这是何苦呢。“准准眼睛里闪着泪花,心疼地看着妈妈,大声地嚷嚷着。
“准准,妈不允许你这么说,这个病人是你爸爸。”
“哼!我爸爸?难道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吗?”准准说完,摔门而去。
舒卉虽然很生气,但她对儿子也是理解的。毕竟三年了,三年里金川醒着的时候除了会吃会喝,他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识。睡着的时候他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却是拉尿不知的一个植物人。别说是准准这样一个从小就没有享受过多少父爱的小孩子,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就连舒卉也不怀疑他恢复的可能是多么渺茫。蒋红虽然几乎每年都来看望他们,但是今年来时,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去关照金川了,而是把更多的关爱放在了舒卉和准准身上。尽管如此,来自婆婆对金川的态度,却仍让舒卉感到迷茫和震惊。
一次婆婆、准准和舒卉,三人同时都患上了流感。舒卉拖着自己的病体侍候完金川,还得像好人一样侍候婆婆、照料准准。婆婆接过舒卉递给她的一碗面条却无法下咽,她说:“卉呀,妈不愿再拖累你了。看样、看样川儿真是、真是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你也算是尽心了,你走吧,你就走吧。”
舒卉没吭声,婆婆语气很坚定地又说:“真的,再也不能让他拖累你了。”
见舒卉不吱声,婆婆又说:“他都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可让你留恋的。何况……”
舒卉说:“妈,您别说了,至少他现在不伤害我了。”
婆婆边擦眼泪边唉声叹气地说:“唉!孽债,上一辈子咱娘俩一定是欠了他什么,唉!川儿,你这私孩子就算是不放过我这老婆子,可也放了卉呀,唉,你这不死不活的,你倒真不如……”
“妈!”舒卉大声地喊道。
婆婆像是吓着了似地愣呆呆地望着舒卉。
舒卉说:“妈,妈你、你说什么呢?”
婆婆很激动地说:“我、我是可怜你呀。卉呀!你就走吧!走吧!别在这儿和川儿这个折腾人的东西一起来折磨我这个想人土都不能的老婆子了吧。”说着婆婆放声大哭起来。
舒卉说:“妈,你、你别这样想。他、他是你的儿子呀。”
“儿子?儿子!养儿是防老的呀,可我、我这是遭的哪门子无头无期的罪哟……”婆婆边哭边指着金川骂着,“川儿你这私孩子,我们祖上八辈子都欠你这私孩子的是吧?你这熬煎人的讨命鬼,就算再托生八回,就算当牛做马也无法报答卉儿对你的恩情,你这婊子养的私孩子,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良心……”
舒卉拖着发着高烧的身体,头重脚轻地替婆婆端来洗脚水。劝道:“妈,您别骂他了。你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也不该再为他受这份累了。您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快回老家吧。别怨我撵您走,实在是不想让您再帮我挨苦受累了。”
婆婆哭道:“回老家?我上哪里回老家?我哪里还有家?为了川儿这私孩子,我八问大房子都卖了,全贴在川儿这个该死的、婊子养的私孩子身上了!我回家谁收留我?再说就算我还有一口气,也该先轮着我给这没良心的私孩子吃苦受累呀……”
舒卉也泪如泉涌:“妈,是我们不好,拖累了您……”
婆婆激动地打断舒卉说:“卉儿,你可别这么说呀,你这么说简直就像是往我的心口上插刀子呀!可是你又何苦呢?连我都不想再耗下去了,你怎么还这么尽心竭力的?你到底图什么?你就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对你没良心的了吗?”
“妈,您就别提过去的事了。记着又有什么用?”
“要是记着,就狠狠心把他饿死算了。”
舒卉吃惊地看着婆婆:“妈,难道他不是您的儿子?有他这一口气,您就有他这个儿子,准准就有他这个爸爸呀!”
婆婆老泪横流地说:“有他一口气,你就得没完没了地活受罪,活受累!你就算是被判了无期徒刑,表现好了还有一个减刑的说法呢,可是伺候他这个没有良心的私孩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何年何月?有没有期限呀?舒卉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