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魂断蒙山

第二天一早,内心已经趋于平静的舒卉,带着一双无法掩饰的又红又肿的眼睛来到医院的时候,婆婆用一种既紧张又好奇的眼光看看她又望望她。当她的目光和婆婆的目光相遇时,婆婆却像受到了惊吓似地立即躲开了。婆婆望着窗外的一群飞鸟,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昨晚我从病房的电视里看见、看见有一位天才的作家,在一个、一个叫什么卉的帮助下,出版了自己的惊世之作。”婆婆停下来,偷偷地看了舒卉一眼,又继续说,“唉,现在那个作家已经名利双收,那个叫什么卉的却突然离开了他,他正在电视里找她,那女的却突然打电话说她回去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来,擦把脸,吃饭吧。”舒卉语气平静地对昕不懂人话的金川说,动作也非常正常,就像压根儿她没听见婆婆说了什么。她边替金川擦脸,边对婆婆说,“妈,你快回家休息吧,早饭还在锅里热着哩。”

婆婆答应着正欲出门,突然看见舒蕾站在病房的门口掉眼泪。

婆婆的脸色立即便拉下来了,说:“你来了。”又对舒卉说,“卉呀,你妹妹来了。”

舒卉愣了一下,说:“哦。舒蕾进来吧。”

舒蕾忐忑不安地来到舒卉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姐姐,我对不起你。”

舒卉说:“舒蕾,别说了。妈好吗?”

“妈还好,就是天天牵挂你。”舒蕾抹着泪说。

舒卉说:“舒蕾,快把眼泪擦了,帮我去打点热水去。”

舒蕾打热水回来时,舒卉正在为金川换大便布子。闻到那样一股刺鼻的恶臭,舒营强忍住呕吐,眼泪哗哗地流着说:“姐姐,我恨死苏然了。”

舒卉说:“舒蕾,别说了,苏然已经死了。你再帮我洗洗碗去吧。”

舒蕾洗碗匾来时,舒卉正在为金川翻身。舒蕾说:“姐姐,妈说由咱们家出钱也行,找人伺候着他,让你和他离婚。”

“妈不是不同意我和他离婚吗?”舒卉说,“来,舒蕾帮帮忙。

把他身下的湿毯子拽出来。“

舒蕾边帮着拽湿毯子边说:“姐姐,现在情况不同了。”

“是呀,他现在没钱了,不当大老板了。”

“姐姐,妈也是为你好呀。”

“舒蕾,别说了。他现在都成这样了,法院是不会判决我们离婚的。”

“姐姐,法院也不能不讲情理吧,再说我们可以去试试嘛。”

“舒蕾,别说这种没有用的话了。离了婚咱就能不管他了?”舒卉说,“再说,就算法院能够判决,准准怎么办,他怎么能接受得了?”

“准准怎么不能接受,他应该知道我姐夫是怎样对待你的呀。”

“舒蕾别说了。准准只知道他是他的爸爸。快,你快帮我把这个干毯子给他垫上,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呢。”

“什么事呀?

舒卉长叹一口气说:“是一件大事。”

“姐姐,如果你不和他离婚,我就天天请假来帮你。”舒蕾说,“什么大事你就说吧。”

“舒蕾,你别说小孩子话了。出国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吧?他拖累我一个人就罢了,还能再拖累你?”

“那是什么事呀?”

“你中午去把准准接来,趁你姐夫中午醒着的时候,给我们一家照一张合影。然后,你去一趟北京,把照片交给一个人。”说到这里,舒卉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告诉他我的地址和我现在的情况。你必须让他知道,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已经和金川和好如初。”

“姐姐,我知道了。”舒蕾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姐姐,昨晚我看电视了。我就猜到那个舒卉就是你。”

舒卉愣怔一下,说:“舒蕾你知道了更好,省得我给你讲了。”

说着又以不容舒蕾拒绝的口吻说,“但是,这事你不能让妈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

“姐姐,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不是为了金川,我是为了准准。”舒卉态度强硬地说,“我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准准。”

“姐姐你走吧。准准有我,还有妈。”

“你要出国,妈年龄大了,还有一身的病。再说我的责任不是别人能代替的。”

“他曾经那么对不起你,你还这么年轻,你的未来和幸福绝不能搭在他身上。”

“不是搭在他身上不搭在他身上的事。”舒卉说,“我现在是一个母亲,有一份母亲的责任在身上,就意味着有些东西我必须放弃。准准是个好孩子,但是他还太小,有些事他还不懂,也理解不了。我决不能为了追求我个人的幸福,置他的感受于不顾。那样,也许就会把他这一生都毁了。”

“那姐姐,你就不想想你自己吗?等过些年准准长大了,离你而去时,你怎么办?”

“我、我现在没想那么远。”舒卉长叹一声说,“但我清楚,我现在这么做是对的,对我婆婆也是一个安慰。再说,我也别无选择。”

“姐姐,你真是太坚强了,要是换了我哭都找不到头。”

“不是坚强不坚强的事,事实是我必须得接受。这是我不能改变的,我除了拿出勇气来承受,悲哀和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姐姐,可你认识闻森呀,并且你还救了他、帮了他。如果让他知道你的真实情况,他至少应该会帮助你的。”

“不,我绝对不能让闻森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

“如果闻森知道我的情况,他一定就会立即来到我这里。可是准准怎么办?我还没和金川离婚,我怎么和闻森相处,准准怎么理解?”

“姐姐,难道说你仅仅为了准准,就放弃你一生的幸福吗?”

“是的,准准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母亲,我对他肩负着责任。

再说闻森才刚刚成了名人,如果我在这种时候和金川这样的危重病人离婚,再和闻森结婚,不了解情况的人,会如何评价闻森?“

“姐姐,你不要管这么多嘛,你应该多想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

“舒蕾,无论做事还是做人,都应该做到问心无愧。如果我只想到自己的幸福,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愧对我的儿子?再说闻森是一个难得的文学天才,他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应该用于创作。我不能、也不允许让这些烦杂的事情去打扰他。”

“可是姐姐,离开你后他已经无心创作,昨晚我从电视里看见他……”

“时间会抚平他的创伤,他会重新振作起来的。”舒卉坚定地说,“可是准准,如果我现在不顾一切地走了,也许准准这一生就完了。”

“你可以带着准准一起走嘛。”

“他会跟我走吗?”舒卉痛苦地问,“离开他重病的爸爸,让他去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他会吗?要是你是准准这么大的孩子,你会接受吗?”

“姐姐,你为所有的人着想,就是不想想你自己。我不干,我才不去帮你撒谎。”

舒卉脸色一沉,声音也陡然高了一些:“舒蕾,如果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只好请别人。”

舒蕾赶紧解释说:“姐姐,我还能不听你的吗?我只是想……”

舒卉郑重地说:“那好。你务必要记住,我绝对不能让准准知道闻森的存在。所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要告诉他我的地址。你唯一可以让他知道的就是,我和金川已经和好了,并且现在生活得宁静幸福。”

“姐姐,起码你别让我撒谎好不好?”

“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那你就永远对不起准准!”

舒蕾望着舒卉那张斩钉截铁视死如归般的脸,只好流着眼泪说:“姐姐你放心,我昕你的。”

舒卉说:“为了准准,你要发誓。”

舒蕾说:“姐姐,我发誓。绝不让闻森知道你的地址,不让他知道你现在的真实情况。”

舒卉面带感激,笑笑说:“舒蕾,你永远是我的亲妹妹。”

舒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叹道:“唉——要不是我当初硬逼姐夫收下苏然,要是我一发现他们有不正常关系就及时告诉你,就不至于发……”

“舒蕾,其实苏然的事,我从来就没怨过你。”

“可苏然曾经是我的好朋友,自从和她拜了干姊妹,我在心里一度把她看得和你一样亲,可是……”

“舒蕾,苏然是苏然,你是你。虽然我也曾经对她像亲妹妹一样关心过,但她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你是我惟一的妹妹。”

“姐姐,既然你这么在乎闻森,让我千里迢迢去送你们的全家福,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呢?至少他可以帮助你呀。”

“哎呀舒蕾,都说了这半天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有这样的自由吗?再说你去也不仅仅是为了送照片,虽然送照片也很重要。”

“姐姐,你还要我干什么?”

“他那里至少还应该有我十多万元钱。这些钱是目前我们一家四口惟一的钱了。”舒卉笑笑,面带抱歉地说,“本来你出国的时候,还想多帮你一点,看来是帮不上你多少了。”

舒蕾凄惨地笑了笑,说:“姐姐,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姐姐,我去接准准去了。”

“好,你去吧。”舒卉也向舒蕾惨淡地笑了笑。

姐妹俩都努力想让自己的表情明亮一点,不料她们脸上强弄出来的笑容,却让彼此的心里更加阴霾起来。

那天。闻森接完舒卉的电话后,就像在漆黑寒凉的孤夜罩又猛然遭到了雷击雨淋一样的寒冷和无助。他怀着极度的悲伤接连不断地给舒卉打电话,可是舒卉却再也没有开机。灰心丧气的闻森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相信舒卉又和金川重归于好的说法。他脑海里迅速闪过许多念头,比如绝症,比如车祸致残,比如来自舒卉丈夫的种种威胁或麻烦。总之,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坚信舒卉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难以解脱的困难才编出这一套谎言来欺骗他。

他想,心爱的舒卉有难,我没有任何理由不飞到她身边去帮助她,安慰她。就算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我也一定要去寻找她、帮助她,可是亲爱的舒卉呀,你到底在哪里呢?

闻森决定放弃对《飘零也美》电影剧本的改编权,放弃目前各方面的宣传和电视剧改编计划等一系列重要日程。当天晚上就踏上了那班去蒙山的列车。

他想,舒卉不是不允许我在媒体上公开找寻她吗?那么我就以这趟列车为线索一站一站地寻找下去。我就不信凭着我的一片痴心,再加上我目前如日中天的名气,哪一个地方的公安局会不帮助我呢。当我秘密地找到了你,如果情况真如你所说的,你和他确实重归于好了,我会默默地祝福你,默默地离开你;如果不是像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和你站在一起,陪你共同战胜困难,帮你甩掉麻烦,然后再把你接回我的身边。如果这两种情况都不是,而是你遭遇什么不幸或病痛,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刻也不离开地陪在你身边。让你每天都在我温暖的怀抱中,享受爱情的幸福滋润。让我的真情早一天感动上帝,让你尽快尽快地恢复健康和自由。让我的真情实意感动你,让你早一天像那只蒙山上的猎鹰一样,和我一起展开爱情的翅膀,高飞在我们愉快而又晴朗的长空里。

闻森在第一站下了车,在坐出租车到公安局去的路上,他意外地接到了舒卉的手机。当闻森看到那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时,幸福得差点就晕了过去。然而,当他用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按下接听键,急切地叫着舒卉的名字时,却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请问,您是闻老师吗?”

“哦,是我。您是谁,为何拿着舒卉的手机?”

舒蕾说:“闻老师,我是舒卉的妹妹。我现在在你北京的家里了。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好,您等着,我几小时后回去。”

虽然不是舒卉,但毕竟是和舒卉有关系的人来了。闻森就像是在干旱绝望的沙漠里,突然遇到了一场意外的小雨似的,令他感到有了生的希望。他立即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不去公安局了,立即带我回北京,多少钱都行。”

当闻森风尘仆仆、热汗淋漓地赶到家里时,舒蕾却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闻森已经先走了。闻森的二姐给了他一张舒卉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每个人都在笑,尤其是金川因笑得太灿烂,显得脸都变形了。

照片的背面有舒卉的手迹:闻森:这是我们幸福的一家。请你不要再找我了。忘了我吧。

舒卉

闻森看完照片,犹如犯人得到了一个极重的宣判一样,使他颓然跌倒在沙发上。一股发自心底的绝望使他顿感天昏地暗,一种令他窒息的悲痛,使他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功能,甚至无法呼吸。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声若游丝地叫了一声二姐,然后艰难地问道:“送照片的人呢?”

二姐说:“走了。不过她明天上午还来,来拿舒卉借给你的钱,她让你准备好。”

闻森对他二姐吼道:“二姐,你怎么让她走了!你为什么不留下她?!”

“我劝她等你回来,可她就是要走,我有什么办法?”二姐很委屈地说。

“那她住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问。”

“二姐呀,你为什么不问?”

“我……”

“你为什么也不跟踪她!二姐?”

“我……”

闻森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红眼,简直就像是一个不近情理的法西斯似地对他的二姐吼道:“二姐,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为了能打听到舒卉的消息都快急疯了、急死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她明天还要来的。”

“明天,明天!从现在到明天还要有多少个小时呀?”闻森像小孩子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跺着脚说,“可我怎么才能快一点、快一点熬到明天呀!”

闻森的二姐忧伤地看着闻森,看着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乱窜乱转,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他,只好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抹眼泪去了。

失魂落魄、如坐针毡的闻森,终于在第二天上午九点见到了舒蕾。

闻森看着酷似舒卉的舒蕾,言真意切地说:“是舒蕾吧?我听舒卉多次说起过你。但是你也许还不太了解我和舒卉之间的感情。

我对舒卉的爱深入骨髓,我们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舒卉对我犹如阳光和空气那么重要,我相信你从我的神情里已经看到、也感觉到了。所以,舒蕾,请你告诉我实情,你姐她现在真的很好吗?“

舒蕾竭力回避着闻森那焦灼的目光,说:“你、你没有看到她的全家福吗?”

“舒蕾,请正面回答我,你姐现在好吗?”

“挺好呀。”

“怎么个挺好法?真的是和狗汉奸和好如初了吗?”

“是呀。”

“那么,你的干姊妹苏然到哪里去了?你能保证她不再破坏他们吗?”

“她、她已经到、到别的世界……不,别的国家去了。”

闻森的声音陡然提高,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红眼睛厉声问道:“你,这么紧张,是不是说假话了!?”

“你、你没有权力这样审问我。”舒蕾虽然面露恐惧,却也把声音抬高了一些说,“一听苏然,我、我就恨得牙根痒痒!”

“噢。”

“我姐姐的钱,你、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想亲自去看看你姐,把钱亲自还给她。请你告诉我舒卉的地址好吗?”

舒蕾从闻森那恳切的目光、迫切的心情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对姐姐那份炽热的爱情。想想姐姐如今的生活,为了姐姐的幸福,她真想把舒卉的地址告诉闻森。可是她却不敢。苏然的事她已经很对不起姐姐了,她不敢再做第二次对不起姐姐的事情。因为她明白姐姐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准准,为了保护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准准。偏偏准准又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当初姐姐出走时,准准曾经罢学、罢饭。直到金川对他保证和苏然分手,他才答应吃饭和上学。如果这次自己不听姐姐的话,让准准知道了闻森和姐姐的事情,万一准准有个好歹,自己就真的再也无法弥补对姐姐犯下的罪过了。就真的彻彻底底地对不起姐姐了。于是舒蕾仍是狠着心说:“我姐姐不希望你去看她,所以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地址。”

闻森苦笑了一下,说:“那,你可就完不成任务了。”

“如果你想让我姐夫因为十几万元钱和我姐姐吵架的话,你可以不给我。”

“吵架,你不是说他们感情很好吗?”

“是的,感情好不一定不吵架。”

“舒蕾,请你告诉我实话,你姐他现在真像你说的那样吗?”

“是的,是真的。”舒蕾底气不足地又说,“不信你再看看照片嘛。”

闻森再次把照片拿出来,面带痛苦地看了一眼。虽然他认识舒卉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正是他帮她从东安市场挑选的那件,但心里还是不愿确定这是真的。他面无血色,声音无力地说:“既然这样,你就告诉我她的地址吧。我只是想去再看看她、看看舒卉。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保证不打扰舒卉,我立马回来。”

舒蕾的内心尽管已被闻森对姐姐的真情感动得落泪如雨,却仍是坚定地说:“如果你希望我姐姐幸福,你就应该别违背我姐姐的意愿。”

闻森神色凄惨地闭上了双眼,他在努力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屋子里的气氛忧凄而又寒冷,空气里仿佛凝固着欲把人置于死地的毒液。过了许久,闻森才长叹一声,音悲声凉地说道:“看样子,舒卉真是铁了心,不让我见她了。”

舒蕾见闻森已经动摇,立即添油加醋地说:“你想一想,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姐姐和金川是十几年的夫妻感情,你们才几天呀?

我姐姐当然不愿意因为你的出现,毁坏了他们十几年的夫妻感情了。何况他们还有孩子,所以她才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让我告诉你她的地址。“

闻森认真地看着舒蕾,似乎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心虚。他说:“舒蕾,你知道吗?你姐和我在一起,她非常幸福,她非常快乐。

你应该是爱你姐的,所以你应该知道怎样做,才是真正为你姐好。“

舒蕾感到她就要坚持不住了。是呀,怎样做才是对姐姐真正的好呢?一时没了主意的舒蕾急得流着热泪痛苦地喊道:“可是你知道吗?我姐姐她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呀,她有她的孩子、孩子!”

可是,恰恰是这句舒蕾就要崩溃的话,被闻森误解成舒蕾已经愤怒了。尤其这句话也让他想起了舒卉前不久说的那句,“你永远也成不了准准的亲爸爸”。于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令舒蕾没有想到的是,闻森竟是十分凄惨无助地说:“既然这样,我是没有话说了。”他再次看了看照片,面带吓人的绝望,音悲声凉地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

舒蕾从北京回来就直接去了医院。她告诉舒卉她见到了闻森,闻森已经相信了舒卉和金川和好如初的说法。她还告诉舒卉,闻森当时给了她三十万元钱,她知道姐姐不会多要别人的钱,就说我姐姐说只有十几万。于是闻森说:“行,反正舒卉家也不缺钱,你就拿十九万吧。”

舒卉接过十九万元钱,心仿佛一下子就被掏空了。她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她和闻森的爱情彻底地失去了,永远永远只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美丽却令她伤心的回忆了。刹那间,她灵魂似是一下子游出了她的躯体,使她顿感四肢无力,脸色也骤然变得惨自了;身体里的筋骨也犹如一下子被抽去了似的,使她顿时如软泥一样地瘫在了地上。

舒蕾被吓坏了,她大声哭喊着:“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舒卉很想告诉舒蕾,她没事,她不要紧,可是她却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接着连眼睛也无力地闭上了。

“姐姐、姐姐……”舒蕾声嘶力竭地大哭大叫,迅速引来了一群医生和护士。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把舒卉抬到隔壁的抢救室时,舒卉的四肢已经冰凉了。血压几乎已经没有了,心脏虽在跳动,但已非常微弱。舒卉的脸色惨白,甚至连嘴唇上的颜色,也一点点地脱去。

不管护士们怎么制止舒蕾,舒蕾都无法抑制自己,她疯狂地扑向舒卉,四五个男女护士都无法把她拉开。在舒蕾撕心裂肺地嘶叫声中,那个欲把舒卉灵魂带走的死神,被震得一步也不敢上前。

生命垂危的舒卉也顽强地与那个黑色的影子抗争着:“你不要抓我走,我要活着。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会再见到闻森的。我的儿子不能没有我,金川不能离开我,婆婆还需要我,妈妈会接受不了,舒蕾会发疯……你放开我,你不要抓我走,你滚开!滚开!”

终于,死神被舒卉骂走了,然后又被舒蕾的狂呼大喊赶远了。

在医生们及时全力的抢救下,舒卉又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

此时,闻森的名声正如日中天。他和他的《飘零也美》已经被炒得面目全非。人们不断地从媒体上看到苍白却仍旧疯狂的炒作,这样的炒作,已经远远不是舒卉和闻森所期望的样子了。有些读者根本不是因喜爱《飘零也美》才买才读,他们把拥有或者读过《飘零也美》当做谈资或时尚。

在北京举办的一次闻森签名售书活动中,竟然有很多疯狂的读者,是从遥远的江南塞北赶来。这虽然是闻森的荣耀,但是也暴露了当今文化的空洞和悲哀,也让人们看到了如今有些媒体是多么的无聊和一些人的精神生活是多么的空乏。而最初点燃起这把炒作之火的舒卉,却成了与这场热闹没有关系的局外人。可是,如果当初没有舒卉和闻森在蒙山的相遇,没有舒卉对闻森文学生命的肯定,今天的闻森和他的《飘零也美》会在哪儿呢?这个叫闻森的文学奇才会不会已经摔下万丈深渊,成了蒙山猎鹰的美食呢?《飘零也美》厚厚的书稿会不会在若干年之后变成一块蒙山化石?到那时候,即便这块石头成为“世界第九大奇迹”,它本身所蕴藏的文学价值又如何让人们去领悟呢?这不能不说是商业时代对文化的蔑视和摧残。

就在几个月之前,被称为天才作家的闻森不是还一文不名、穷困潦倒吗?那时候他穷得连一盒烟都买不起。最贫困的时候甚至一连几天只喝清水果腹。有谁去珍爱过这个文学奇才?有谁去肯定过、关心过那个被贫困所折磨、被前途所困惑,有时不得不靠出卖身上的血液来维持生命的文学痴迷者?当他带着他的书稿去敲那一家又一家的杂志社、出版社的门的时候,有谁去认真地对待过他和他的杰作?最终逼得他不得不选择自杀!这是不是再次说明商业社会对文化的无知是何等的虚伪和浅薄?

舒卉除了努力不再让自己想起闻森,甚至连自己是谁也完全忘记了。她强迫自己忘记曾经想做的一切,只逼迫自己记住要为了儿子的健康和快乐好好地活着。其实她不是不让自己想,而是不敢让自己想,因为她没有资格想,也确实没有时间想。因为她面对的现实是:每天清晨四点,烦躁的闹钟铃声准时把她从沉睡中叫醒,然后她挣扎着爬起来,先是奔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给上学的儿子做早餐,待儿子吃过早饭,她再为金川做病人吃的早饭,为自己和婆婆做普通人吃的早饭。再然后她必须尽快地赶到医院,好让值夜班的婆婆早一点回家休息。

舒卉虽然有了十九万元钱,但是她却不敢雇人来帮她照顾金川,因为金川出院的日子还遥遥无期,而各种治疗费和药费就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何况儿子还在上学,将来还要读大学,母亲还需要她照顾,妹妹舒蕾即将出国深造,也要靠她帮一把。今后漫长的岁月,一家四口的全部花销、吃喝拉撒都需要用这一笔钱维持。

舒卉每天到医院后,先是为金川接大小便,然后擦脸、洗手,再马不停蹄地喂金川吃早饭。接下来她就几乎一分钟也不能闲着,每半小时要为金川翻一次身;中间要不停地推拿、按摩、喂水、喂药、接大小便。中午她还要去学校接儿子,顺便回家拿她和金川的午饭,然后再送儿子回学校。当她急匆匆地赶回医院时,金川常常不是尿了就是又大便在了床上。她必须立即给金川换尿布,擦身子。有时她刚把他擦干净,连脏水都还来不及去倒掉,他又呼呼地尿了一床。可是等她好不容易再把金川清洗干净时,她带来的午饭早就凉了。她必须重新去热饭菜,否则金川就会闹肚子,那就会更麻烦。待终于喂金川吃完午饭时,也许金川又尿在床上了。

舒卉从不忍心让金川躺在湿尿窝里多挨半秒钟,哪怕她累得直不起腰来,就是跪在金川床前,她也要及时地为金川身下垫上干爽的布片。无论她曾经怎样恨过金川,金川毕竟是她曾经最亲最爱的丈夫。现在面对他没有知觉的身躯,她心中涌出来的亲情、感情,不仅远远超过了对他的愤恨之情,而且本性善良的舒卉对危病中的金川,竟从心底萌生出一股母爱般的疼爱之情。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舒卉总是一边给金川按摩,一边和金川说些什么,有时候给他讲讲儿子的情况,有时候也向他聊聊天气,更多的时候却是祈求金川快快好起来:“金川,你快好起来吧,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怨你了。求求你,快快好起来吧,无论你做过什么,无论你怎样伤害过我,我都不愿意、不忍心让你受到如此重的惩罚。再说人吃五谷杂粮,岂能不犯点迷糊,有了错改了就行了。真的金川,我真的不再怨你、怪你了,只求你快好起来呀,快呀。金川,你就快好了吧。啊?你听见了吗?你就快点好了吧,你干吗老这个样子,让我累死累活地侍候你呢,难道你犯了错误还有功吗?金川你得明白,有错的人应该用实际行动将功补过,而不是整天躺在这里让别人侍候。金川,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一点呢……”

虽然舒卉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却是,她一开始就不是只为儿子才留下来,尽管金川曾经很深地伤害过她,但她对他的感情,真的是还没有凉透也没有死绝。毕竟他们曾经有过很深的感情,就算没有儿子,她也不可能撇下金川病残的身体不管,一头扎进自己的幸福。

善良的舒卉一边为金川清洗着身体,一边想着她和他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亲密和快乐的日子,眼泪就会无声地滑落在金川过去曾经健康的身体上。她对他的照顾也更加尽心尽力、周到体贴。

当然,舒卉被折腾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也会流着眼泪埋怨金川几句:“金川呀金川,你再起来能呀,你再起来去作呀,你那些本事呢?那些能耐呢?干吗就会整天躺在这里折磨我呢?你不是还想在外边彩旗飘飘吗?你可起来去飘起呀。你这个狗汉奸!”

在医院劳累一整天,傍晚,当她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地回到家里,还要为儿子做晚饭。饭后,她收拾好碗筷,再洗儿子换下的一堆脏衣服。有时还得辅导儿子写作业。当儿子入睡后,她还得再洗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一大包透着腥臊味的屎尿布。有时她边洗着又臊又臭的尿布,稍不注意头一低就能趴在自己的腿上睡过去。有时她累得连衣服都没力气脱,就躺倒在床上。

曾经是那么激隋洋溢、聪颖灵慧的舒卉,现在却沿着这样一种黯然的灰色轨迹流逝着她的青春和梦想。有时,她会无法自抑地想起闻森,每当这时,她总是特别想看一眼过去她和闻森在一起的照片,然而由于她离别闻森的时候,压根也没想到自己会永远不再回去,为了不给闻森惹麻烦,她连一张他们一起的照片也没有带回来。曾经是那么相爱,如今仍然爱着的一对情侣不但不能在一起,连一张照片也没法看见,这是何等残忍的事呀!看不见闻森的照片,她就努力地去想他的模样和他生活中的状态,可是他的模样却总是越想越模糊,怎么也无法清晰。每当这时,舒卉就感觉心中特别的痛,就像有一个恶狠狠的巫婆,拿着一根带毒液的针在一针一针地剜她的心。而且此时,就连他们曾经真切地拥有过的一切,也仿佛变得像一场遥远的梦魇那样,显得那么不确切不真实起来。

承受不了这种思念折磨的舒卉,在深夜里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啊!闻森,闻森我想你呀!闻森你在哪里?闻森你现在好吗?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也在想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