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卉归心似箭,躺在软卧车厢里,睡意像一个顽皮的孩子,逃到一个令舒卉找寻不到的地方。再过十几个小时,她就可以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了,这虽然令她高兴,激动难眠,但同时她也在想,不知还得需要再过多少个小时,她才能再回来。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最让她想念的人,竟然不再是她苦苦思念了几个月的儿子,而是才刚刚离别的闻森。虽然告别的话儿还晌在耳边,但思念的心已经又飞到了他那里。
终于,她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竟是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一会儿是准准摔下了悬崖,令人惨不忍睹,一会儿是自己走在泥泞难行的路上,却被群狼追咬,再不就是金川把尖刀刺进了闻森的心窝……
舒卉坐在出租车里,边往家赶边给闻森打电话:“闻森,我已经下火车了,马上就要见到我儿子了。”
“亲爱的,见了儿子后,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想你的滋味就像是生活在炼狱里。”
“我也很想你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我的,”
“从还没有离开你的时候。”
“那你赶快回来吧。”
“我还没看见我儿子,事情也还没办呢。”
“那你看过儿子就回来吧,离婚的事你不必亲自办呀。”
“好的,我答应你,如果儿子的事没问题,我一定尽快回去。”
闻森有些霸道地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尽快回来,婚可以慢慢离,儿子也可以慢慢要,要知道你不在我身边,我简直坐卧不安,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知道,我答应你。不管事情办得怎样我都尽快回去。”
“行,你真是我的好舒卉。”
“那再见吧,我已经到家了。”
‘舒卉,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你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
“好的,你也要多保重。再见。”
舒卉结束了这次难熬的旅途,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正欲掏钥匙开门时,对门邻居家新来的保姆告诉她:这家的女主人离家出走了。男主人住院了。舒卉急切地问,那这家的孩子呢?孩子好不好?回答是孩子好好的,上学去了。
舒卉见儿心切,就没先进家。她立即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儿子的学校而去。她没想到,已长得快比她高的儿子竟像个小小孩似地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仿佛他受到了天下最大的委屈,边哭边说爸爸住院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舒卉说已经听说了。
舒卉领儿子去吃了一顿肯德基,然后又让儿子带她来到了医院。
婆婆看见舒卉显得格外地紧张,她说:“舒卉,你可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川儿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你还会离开他是吗?”
“是的。”
这样干脆的回答,显然是出乎婆婆的意料。婆婆更加紧张起来,眼泪也溢出了眼眶,说:“不!你不能离开他,他在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反来复去喊的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他一次也没有叫过那个小狐狸精。而且小狐狸精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妈,你是说苏然已经死了?!金川、金川他、他怎么了?”
“是呀,小狐狸精当场就死了,川儿虽然现在还活着,却真是生不如死呀。”婆婆说着一下子掀开了盖在金川身上的白单子。
舒卉尽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还是一下子就看清了,金川的整个身体都在痉挛着,脸上带着傻子一样的笑容。
舒卉的脑子里倏地一片空白,一声“啊”字没喊完,便一头栽倒在婆婆的怀里。
醒来后的舒卉,已经躺在家中那张久违的大床上了。比先前显得苍老了许多的婆婆,泪眼模糊地坐在她的床前:“哦,舒卉呀,你可醒了。”
“妈,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梦?孩子别傻了,要真是做梦就好了。我宁愿我和川儿都立即死去也不愿拖累你。”婆婆老泪纵横地说。
儿子准准的眼睛哭得肿成了两条细缝儿,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舒卉说:“妈妈,我好想你,妈妈,你可不能也病了。妈妈你千万千万不要再走呀……”
婆婆说:“医生说川儿的脑子里还有一块淤血压迫着他的大脑神经,得靠他本身慢慢吸收。也许他这辈子会永远是植物人,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清醒过来。我们作为川儿的亲人,不能放弃对他的治疗。每时每刻都得帮他活动身体。要不就算他哪天清醒了,也是废人了。”
舒卉似乎知道她可能一时半会不能回到闻森身边了,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问婆婆:“妈,他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婆婆说:“你离家出走后,准准大闹着让川儿和狐狸精分手,川儿也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他决定和那狐狸精分手时,狐狸精竟在公司里就和川儿吵了起来。川儿为了不让公司里的员工看他的笑话,便硬把狐狸精拖进汽车里。没想到狐狸精在车里吵得更凶了,竟还动手撕抓川儿的脸。结果车子翻到了路沟里。当时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川儿命大,他竟然从摔开的车门里甩了出来,又碰巧被一棵小树拦住了。狐狸精当场就死了,因为车滚下路沟后爆炸了。”
“川儿的命虽然是保住了,但川儿却被指控有谋杀狐狸精的嫌疑。本来川儿在两天后苏醒了,但当他知道狐狸精死了,自己又担上了谋杀嫌疑犯的罪名时,心里一急,只喊了一声‘舒卉你在哪里?’便又昏倒在地上。从此,这么多天了,他一次也没有再清醒过来。医生说川儿颅内有渗出的淤血,压迫了脑神经,因部位危险不能做手术,要靠他自己慢慢吸收和恢复。也许几个月,也许得几年。妈知道川儿对不起你,可是妈求求你,看在准准的份上,看在当初你们也曾真情实意地好过的情分上,看在川儿如今如此可怜的份上,看在妈这张老脸的份上,卉,妈求求你,你就留下来吧……”
婆婆涕泪交加,口沫横飞地说着。儿子也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流满面地乞求着:“妈妈,妈妈,你原谅爸爸吧,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学习,我长大了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好好孝敬你,让你过好日子……”
婆婆的挽留软中带硬:“你们还没有离婚,你还是他的妻子,还是他最亲的人。你可不能想走就走,你要是走了,光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
儿子的祈求合情合理:“妈妈,就算你恨爸爸,你也不能不要我了呀,你要再走了,谁管我呀?”
“咱娘俩婆媳一场,我这老太婆子可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呀。
你们结婚时,家里穷,我连家里没长大的树和猪都卖了,硬是给你们置办了全套结婚的家什呀。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是执意要走,我也没有本事留下你,可你辛辛苦苦操持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家,还有小准准可就全没指望、全完了。你就算不要这个家了,难道也不顾及准准这个儿子了吗?“婆婆涕泪滂沱地说着,又把准准揽抱在怀里说,”准准呀,我的好孙孙,你怎么就这么命苦!你爸不中用了,你妈还要走,你怎么就这么可怜呀……“
“妈妈你别走呀,你别走……”儿子在婆婆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呀,妈妈——我爱你呀,你不能不要我呀,妈妈,你怎么能不要我了……”
“好孙儿,别哭了。”婆婆也唱歌似地放声大哭起来,“怎么不让我死呀,怎么不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呀,怎么不让我去替我儿遭这场灾难呀……”
婆婆那一句句软中带硬的挽留,儿子那可怜兮兮的一声声乞求,仿佛是一把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尖刀,一刀刀都砍在舒卉的心窝上,也一把把插在了她想回到闻森身边去的路上。她仿佛在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意外地掉进了一个黑黑的冰窑里,被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完全包围了。她忍受不住地大声喊叫起来:“你们都别说了!你们都出去!出去……”喊着、喊着,她一下瘫倒在大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舒卉在没回来的时候,曾经有过千万种不好的设想,比如金川坚决不和她离婚,比如金川坚决不给她儿子,比如母亲流泪的阻拦和亲朋好友的种种劝说……种种困难她几乎都想到了,而且也都已想好了对策,可她独没有想到金川会成为这种样子。这个过去让他爱过也恨过,现在已经不再爱也不再恨的人,这个在法律上仍然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的人,竟然用这样一种状态迎接她的归来,用这么一种方式破坏了舒卉的计划。这可让舒卉怎么办、怎么办呢?
离婚?和这样一个高危病人离婚,显然是不可能,法律上不予支持;不离婚,不和他实施离婚,自己怎么能和闻森坦荡地在一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舒卉感到心中一片破碎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把她从闻森的身边拉走,不管她如何挣扎,拚命抵抗,她都愈来愈离闻森远去。茫然无助的舒卉一个劲地悲声恸哭起来,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哭累了她就昏睡,醒了继续再哭。她感到措手不及,六神无主。如果那次金川对她的打击还能够让她站起来,这次要诀别闻森的悲痛和无奈彻底把她击垮了。
仿佛天在旋地在转,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昏黑。比世界末日来临时更令她感到绝望和恐惧。一连两天,她就以这样的状态躺在床上。无论准准可怜兮兮的乞求还是歇斯底里的哭喊,舒卉都没理没睬。就像那不是儿子在摇晃着她哭叫,她的灵魂像是已经不在那具犹如已经死去了的身体里,所以她任由儿子在哭叫、在摇晃、在呼喊,她都无动于衷。母爱有时也会在一刹那间死掉。
婆婆每日都按时把三餐给她送来,尽管舒卉一口也没吃,婆婆仍是变着法子做些舒卉爱吃的饭菜送过来。两天里,舒卉不吃也不喝,婆婆竟然也没怎么劝说。
两天里,舒卉的心像是被一把蘸着盐水的钝锯占有着,她想要挣脱那种难耐的钝痛,想不顾一切地冲破一些看见的或看不见的樊篱,立即回到闻森那儿,享受自己的幸福和爱情,然而浑身的力气却像是被什么人给借去了似的,让她无法实施她的设想。
突然,她仿佛是想清楚了一切,又仿佛是什么也没有想清楚,但是冥冥中她像是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舒卉,你知道的,你必须要留下来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是为了金川,你也必须留下来。何况还有儿子,还有年迈的婆婆。
可是闻森呢?我的未来呢?难道我和闻森的爱情和对未来的那些美好憧憬,都被这无情的现实给砸碎了吗?舒卉同时也听见了自己的另一种声音。
可是,这个家是你的呀,在这个家遭遇危难的时候,你怎么能离开不管呢?你看这里的每一点每一滴,哪一个地方不记录着你的思想和劳动呢?
是呀,就连墙上的那一个个小小的饰物也是我买来的,蒙在空调上的小碎花布套是我亲手缝制的,碗柜里的碗盘筷子,哪一件不是我精挑细选来的?还有家里的一切一切,哪一点没有让我在离去时感觉到撕心裂肺地疼痛过?
更重要的还是金川,金川是你的丈夫,也曾经是你的爱人。不错,他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是谁没有犯点错误的时候呢?难道你对他真就恩断情绝毫无感情了吗?还是因为你另有了闻森才置他的安危于不顾?
啊!我、我不是的,我是、是有点心疼他吧,我……我不知道,请不要这么逼问我,我……
我就是要问,如果你现在没有遇见闻森,你还会想离去吗?
如果我现在没遇到闻森,我……我,不要再说了,不要……
舒卉努力强迫自己停止了这种不可能给她一个明了结果的对话,心中痛苦得无法形容。暂时找不到答案的她,只有再次悲伤欲绝地痛哭起来。
舒卉哭累了,仍还哭不能止,脑袋昏晕得像糨糊。她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碧空,渴望着心中的自由。突然,迷茫中的舒卉从窗外的蓝天中,看见了一个飘飘摇摇的东西。她骤然便想起了那只蒙山猎鹰。定睛一看,原来蓝天白云里只是一只风筝。是一只已经飞得很高很高的风筝。舒卉心想,可怜的风筝任你飞得再高,也被一线绳子牵着,也是一只没有自由的风筝。这正如她此时的心境。想起那只蒙山猎鹰,心中不由为它能够自由地翱翔蓝天而羡慕不已。她连做梦都向往着去自由的世界飞翔,可现实中的她却割舍不下儿子,无法放弃一份责任。唉!我不正像那只风筝吗?虽然向往着辽阔的蓝天,虽然渴望着自由地飞翔,却总是无力挣脱那根牵绑着我的绳子。
想着想着,她竟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关闭了两天的手机。刚一开机,便有一个熟悉的号码打了进来。她机械地按了一下听键,便听到了闻森那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似的急迫而又沙哑的声音:“亲爱的,舒卉!你好吗?你在哪里?你怎么样?怎么不和我联系?怎么不说话?舒卉,你说话呀!快说话呀!舒卉……”
“我、我好好的。你、你也好吗?”舒卉努力压抑着悲痛,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好。我都快急疯了。舒卉,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和我联系,还老把手机关着?”
“我——我不方便和你联系,我儿子,我……身边总有很多人……”
“舒卉,亲爱的,不管什么情况,你也不能不和我联系呀。亲爱的,你回来吧,快回来吧,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可、可能……”
“你、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是他不和你离婚吗?快快快、快告诉我,你在哪里?舒卉,告诉我、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要去帮助你、保护你!快J陕让我到你身边去,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要到你那里去,我必须立即到你身边去……”
“你、你放心,我、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可能、可能得、得多住些日子,我才、才能回去了……”
“为什么舒卉,为什么?我爱你!请告诉我,你在哪里!没有你的消息我仿佛度日如年,魂不守舍。我快要被急死吓死了,你在哪里?舒卉快告诉我。”
“我真、真的……”
“我必须要立即见到你。你,你的声音不对,快告诉我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果然不和你离婚?”
“不、不是,不是这样……”
“舒卉,无论怎么样你都应该立即告诉我呀!让我快到你身边去,你在哪里?舒卉快告诉我,我必须去帮助你、保护你……”
“不不不,你不要来见我。他出事了,我现在不能离开他。再见。”
“舒卉,我必须立刻见到你。我爱你!难道你不爱我吗?你听见了吗,快快告诉我你在哪里、在哪里?”
“我、我、我爱你。但你、你不能来,真的不能来。”
“为什么我不能去?我都快急疯了、急死了!为什么你要离开我这么久?为什么不快让我到你那里去?我已经受不了了。快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要去见你,让我去接你回来……”
“不不不,你千万不能来。”
“舒卉,不去我会死的!”
“你别吓我,你不要说这种话吓我呀……”
“我不是吓你,舒卉,我现在就如同站在万丈深渊的边沿上,就快要紧张死了。你说过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的,怎么一去便没有了消息?你知道你对我比生命更重要,你知道我有多么地担心。舒卉,求求你,立即告诉我你在哪里……”
“有、有人来了,我……我不和你、你多说了。”
泪流满面的舒卉只好关掉了手机。为了让自己不再有幻想和退路,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办的她就立即跳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奔进厨房,面带悲凄、泣不成声地对正在做饭的婆婆说:“妈,你放心吧。
我留下,他好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婆婆一把将就要跌倒的舒卉扶住,满含感激地流着泪说:“卉呀,妈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婆婆边搀扶着舒卉回到卧室边老泪横流地说:“川儿的公司和银行账户都被查封了。他那几个弟兄姊妹也不能总在这里照顾他,所以从今往后,就只有咱娘俩轮流照顾川儿了。我值夜班,你值白班吧。”
“公司为什么被查封?”
“有人告状说,是川儿谋杀了狐狸精。而且川儿为狐狸精经济担保的公司因涉嫌诈骗已被人告上了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