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魂断蒙山

舒卉上了一辆酒店专门为游客派出的豪华中巴车。

中巴车上的人不太多,但三个两个一伙一伙的,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嚷嚷着。他们那副人人愉快的样子,无意中放大了舒卉的痛苦,让舒卉的心中烧上了一把既羡慕又妒忌的火。他妈的,为什么人人都是那么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惟有我的心里冷风瑟瑟,一派萧飒呢?他们每人都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张扬他们一览无余的快乐,一定是没有人能够看见,我的心正在哇哇大哭着。可是他妈的,我干吗要叫别人看见,我的心里正在哗哗落雨呢?干吗要让我的苦痛影响他人的快乐呢?还是看不见的好,我才不想叫人看见,不愿意叫人同情呢。再说我真他妈希望,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快乐,哪怕为此让我一个人承受的苦痛再多一些。是的,再多一些我真心甘,而且我不叭瞎,真的,只要是全世界上的人都能快乐,都能心想事成、如愿如意,我宁可我的痛苦再大、再大、再大……舒卉这个心里滴血般剧疼的人,心里冷得像冰天雪地的人,此时,虽然有点咬牙切齿,却是诚心诚意地在给全世界的人以最温暖的祝福。

爱美的女孩,总是比季节提前进入夏天。在初夏时节,就勇敢地穿起超短裙的美丽“冻人”的导游小姐,撇着一口沂蒙山味道的晋通话,向大家介绍着蒙山:“……蒙山为东方著名的养生长寿旅游圣地,主峰龟蒙顶海拔一千一百五十六米c蒙山集众多名山优势于一身,雄、奇、险、秀、幽、奥,群山嵯峨,奇嶂绝壁,林海花潮,飞泉流瀑,云雾霞光,风光秀丽迷人,既有北国山岳之雄奇,又有南国水乡之秀美……”

舒卉很想听清她介绍的情况,怎奈一股强烈的思儿之情又压倒了一切:儿子醒来后是不是又咳嗽了?他知不知道喝点水?金川会不会提醒他?儿子有点缺钙,我已经为他买来了钙片和上好的虾皮儿,金川I会不会做给他吃……想起这一切,舒卉真想对司机大声喊:停车!快停车!你他妈的听见了没有?我让你停车!停车!不光是停车,我还在命令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到我的家里去……

司事实上,舒卉仍是那么文文静静地坐着,她再次在心里安慰自己:“想开点,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那个该死的狗汉奸和你一样爱他、疼他。只是希望儿子你不要太想我,儿子呀,可是妈妈却在想你了,你要是也想妈,那可怎么办……”

山路曲曲弯弯,汽车如行驶在山水画中。昨晚在餐厅里遇到的那对小情侣,就坐在舒卉的前边。男孩的一只胳膊搂在女孩子的肩膀上,不断地指着车窗外飞过的风景,补充着导游小姐的讲解,看上去是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每到汽车在盘山路上拐弯时,女孩子就紧张而兴奋地大叫着往男孩的怀里钻,惹得一车人都在哈哈地笑,女孩子却显得很得意。舒卉知道,女孩其实没有那么紧张,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炫耀她和男孩子的爱情有多么幸福,也想让别人分享她的快乐。舒卉一边欣赏着令人感叹的美景,一边在心里想,。金川会不会也为苏然准备一条洗得干干净净,柔柔软软的带着皂香味的手帕呢?唉!人呀,就是不可思议,明明知道一些事情想起来,会令自己不快和痛苦,会令缺少温暖的心田更加荒凉,却偏偏非让自己去想它。

汽车终于停在了日丽风和的山顶,就像停在了白云铺地的天上。深邃的峡谷紫气蒸腾,一座座白云冉冉地飘浮在她的前方,一块块挺立的岩石就像是站立在天上的一个个老神仙。这里,春阳柔和明媚,近看万壑流云,绿色如绸,千山如海;远眺群峰涌翠,碧色苍茫,一望无垠,令舒卉感到天高地阔、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中,她觉得自己一直憋闷着的内心,突地闪开了一条明亮的细缝,并且迅速地宽远起来。她觉得她对狗汉奸的恨,似乎已不再那么刻骨铭心了,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真不应该只属于丈夫、孩子和家庭;觉得作为一个曾经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确实还应该去适应更多更有意义和更有价值的社会角色。

突然,像有一束耀眼的光芒在她面前闪烁,仿佛已经看见了一个美好的前程,即将展现在她的明天。就像有一位睿智而大善的山神,用他神奇的魔杖点化了她愚钝的脑袋,一句极富哲理的话语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一个灾难的来临,也是一个新机会的开始。

于是,她微笑着站在那块著名的观海石上,自言自语道:“是的,不幸也给我带来了机会。那我为什么还不和狗汉奸离婚呢?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呀。不想便宜他们,不是也给自己带上了枷锁,继续被他们伤害吗?好吧,金川你已经成功了,该有的你都有了,还有了那么靓丽的一个小情人。好吧,姑且算是我已经包容了你,原谅了你,那么就请你从此好好地接管咱们的儿子吧。拜拜,再见!我要走了。”

当然,我还要痛痛快快地在这个风光旖旎而又清静的蒙山上玩上一阵子,彻彻底底地为自己疗疗伤。然后,然后我就要去一个最能发挥我才能的地方,开拓我自己的事业了。我的好朋友蒋红说得对,年轻漂亮的女人靠着脸蛋,只能赢得一段不牢固的婚姻,不漂亮但睿智的女人,才能赢得最纯洁的爱情。爱情我就不要了,已经不再青春美丽的我,一定会用我的智慧和知识赢得我的明天。离开狗汉奸,我更会活出我的个性和精彩。我是优秀的,我定会成功的!一定会的,不信就让这巍巍蒙山作证,你们都等着瞧吧!

啊!苦涩已经留给了昨天,明天我将笑得灿烂!

舒卉决定要为自己的人生冲出一片新的晴天,她站在蒙山极顶的观海石上,忘情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知不觉中晚霞已经笼罩了整个苍穹。她取出那个精巧的和金川的情人用的一模一样的手机,开始给金川打电话。一声喂字还没说完,便传来了金川焦急的问喊:“舒卉,你在哪里?!”

舒卉生硬地说:“我在哪里你管不着!”

“舒卉,你别再闹了,求你快回来吧!”金川的语气里不光有祈求还带着一些不耐烦,这令舒卉感到很恼火。

“什么是别再闹了?究竟是谁在闹?看来你真是让那小娼妇迷昏了头,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

“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妻子。”

舒卉面带轻蔑地讽刺道:“哼!是好妻子,但不是好情人。”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快回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你,儿子也离不开你……”

“你听着!我不回去了。”舒卉语气坚决地说。

“舒卉,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原谅点,多包容点呢?我仍然爱着你,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永远不会离开你,这些你、你应该是都知道的呀。”

“哼!我知道。可你为什么不知道,我不会永远不抛弃你不离开你呢?”

“别这样说,舒卉,咱们有儿子。”

“还是你别再这样说。我只是想离婚,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只有这一个答案!”此时舒卉要离婚的决心已经坚如磐石。

“舒卉,你回来吧。回来咱们好好谈谈,只要不离婚,什么都可以好好商量。”

“不!除了离婚,我和你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不,我不同意。我离不开准准,也不能没有你。”

“哼!”舒卉冷笑道,“离婚,只是我们两人离开,你不会离开准准的。”

“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管了儿子十几年了,你也该尽尽责任了。”

“那你、你准备一个人怎么过?”

‘看在儿子的份上,我告诉你。我准备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一个再也听不到你的艳闻逸事的地方。“

“舒卉,你就如此恨我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家苏然并不要什么名分。就算我喜新,但绝没厌旧呀。你没听说过吗,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而我外面只有一个苏然,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包容这么一点点……”

“哼!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你以为你这种人配我恨吗?根本就不配!我去陌生的地方,是我想重新开始我的生命,为我自己活着……”舒卉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一阵狂妄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

舒卉吓了一跳,猛回头,发现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吸烟鬼,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观海石上。舒卉紧张中转身欲走,穿着高跟鞋的她,竞差点跌倒在巨石上,幸被那吸烟鬼一把扶住,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尽管如此,舒卉仍是愤恨地甩开吸烟鬼的手,骂了一句:“无聊!”

可是,令舒卉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神情的吸烟鬼,竟然立即勃然大怒道:“女士,请你收回那两个字!”

舒卉显然有些害怕,但仍是厉声反诘道:“偷听别人的电话,你不觉得无聊吗?”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你、你必须收回那俩字!”

舒卉抢白道:“哼!不是故意的,你难道不会躲开?”

吸烟鬼显得更加气恼:“躲开?这观海石是你家的吗?你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已经等候多时了,可你总是赖在这上边,就是不走!”

“我凭什么要走,难道这观海石上刻着你的名字?”舒卉有些刁蛮地说着欲走。

吸烟鬼却伸手拦住:“不,你不能就这样走!你必须得向我道歉,必须收回那俩字。”

舒卉很轻蔑地瞥他一眼,脖子一梗又说一声:“无聊!”

“你!”吸烟鬼气急败坏地喊着竞欲扬起手来打舒卉。舒卉本能地后退几步,结果一脚踩空,就在舒卉要跌下巨石的千钧一发之际,吸烟鬼拽住了她手里的坤包,继而又抓住了她的衣袖、胳膊……

舒卉吓得大叫着,没命地狂喊:“啊——救命啊!救命!”

周围顿时涌来一些游人,却只是面带惊恐地看着所期望出现的热闹,只有吸烟鬼虽然也吓白了脸,却仍是奋力地将舒卉救上了巨石。舒卉连吓带气,被吸烟鬼拉上来后,竞昏倒在他的怀里。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中年妇女显得见多识广地嚷嚷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又是两口子闹仗罢了。”

游人听了,便顿作鸟兽散了。

醒来后的舒卉,浑身如筛糠似地颤抖着趴在巨石上,气极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吸烟鬼欲把她扶起来,却被舒卉狠狠地骂道:“滚开!”

吸烟鬼满脸都是嗅恼无助的神情,突然他一屁股坐了下去,用双拳捶打着自己的头,也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唉!我、我怎么、怎么就这么倒霉呀,我的计划全被搅乱了不说,唉!我怎么还如此倒霉呀?死到临头了还被人骂,还得反向人家道歉!道歉!……”

舒卉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吸烟鬼:“你、你……”

吸烟鬼一脸的凄哀:“唉!我、我真的不想向你道歉。尤其在今天。可是,唉!我本是计划五点一刻时,在这儿完成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情,可你占有了这个位置。还被你骂作无聊,唉唉唉!”

“可、可你偷听了我的电话,还发出坏笑。”舒卉面带倔强地说。

“笑,坏笑?天呀!我哪里有心思笑你,我是想起四年前我也曾对一个女人说过,我要重新开始我的生命,好好活着。可是今天,今天我却要从这里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呀!‘’”什……什么?“舒卉的脸色又一次吓白了。

“唉!既然我的计划全被你打乱了,索性我就讲讲我的故事给你听吧。希望你听完后,能把你说的那俩字收回去。”吸烟鬼用极度凄渗的眼神哀求地望着舒卉,语速极快地说。

舒卉不愿听这个鲁莽的、身上穿件散发着奇异怪味的破大衣的男人讲什么破故事,怎奈双腿实在疲软无力,只好趴着没动。

于是,吸烟鬼便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若干年前,在这个蒙山脚下的小县城里,曾有一个自以为是的青年。青年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写过几首诗,先后发表在省内外的报刊上,他便以为自己成了真正的诗人。整天里狂妄得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藐视崇拜他的人,鄙视爱慕他的姑娘。他身为一名中学教师,却不怎么认真备课教书,而一意孤行地认定自己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总有一天会受到全世界的敬仰。可是就在他忘情在诗的世界、诗的海洋里,忘了今朝是何年时,却邂逅了一位漂亮的姑娘。诗人立即被姑娘的美艳所打动,一首又一首颂美那姑娘的诗,如喷涌的泉眼一样接连不断地喷涌着。他以为被他称做缪斯的姑娘会懂得他的诗,了解他的心,可是他哪里知道,那姑娘只是把他的诗,当做炫耀她漂亮的资本。当他手捧亲手采摘的一束带着露珠的红玫瑰,来向他的缪斯求婚时,姑娘却带着蒙娜丽莎般迷人的微笑告诉他,明天她就要和县广播局长的儿子订亲了。

诗人仿佛是如梦初醒,他问:“广播局长的儿子,就是那个整日叼着香烟,龇着被醺得焦黄的大板牙,影响县容的那个小墩子吗?”

姑娘竟面带幸福地回答:“是的,订亲后我就会离开工厂,到县电台做播音员了。”然后又面露不屑和傲慢地说,“而你除了会写几句酸溜溜的破诗,听说你连学都教不好,没有别的一点用处。”

诗人手里的鲜花撒落在了地上。

诗人的心情糟得就像是埋在地下一千年的棺木,决定要去臭一臭那个负情的姑娘。当那姑娘和小墩子结婚时,喝得烂醉如泥的他,借着几分酒胆大闹了广播局长家的婚礼。结果他被关进了监狱,并以流氓罪判刑一年。

诗人在监狱里呆满一年出来时,他可怜而又自尊心特强的父亲已经被他气死了。母亲也愁白了头。学校里已除了他的名,姐姐们见了他就摇头叹息,哥哥们干脆不让他上门。面对太多的冷眼和奚落,年轻的诗人开始玩世不恭,并日渐孤僻日渐逆反。后来为了母亲的白发和泪水,他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婚后,他才知道妻子没有文化,而他又整日油瓶倒了都不扶,靠妻子每日推着地排车卖些小百货维持生活。他儿子不到一岁就得病死了,于是他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霾,更加暴烈,除了常常控制不住地把妻子当成出气筒打一顿,从此一下也不再碰妻子。年轻的妻子终于受不了他的暴虐和贫穷,被一个比自己父亲年龄还大的暴发户勾引了。当暴发户知道诗人的妻子已经怀上了他的儿子时,便和原配老婆离了婚。诗人却例外地没有打妻子。暴发户给了诗人一笔钱,说那是赔偿金。于是诗人和妻子离了婚,快六十岁的暴发户娶了诗人年轻的妻子。

诗人拥有了一笔意外的收入,不但不觉得它肮脏和令自己屈辱,反生出一些侥幸心理。还用那钱去理了发,洗了澡,买了一身新衣服,打扮得干干净净地去参加前妻和暴发户的婚礼。在婚礼上,穿得像新郎一样的诗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前妻经过一番打扮之后,竟然也是一个美人坯子,竟然也光彩照人。于是诗人在那一刹那间,竟突然爱上了自己刚刚离婚的前妻。他借着几分醉意去给前妻敬酒,他说:“巧云,”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前妻的名字,“你好好活着,好好等着我,等我有了出息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再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再不打你……”

巧云当场就哭了,骂他是一个催命的鬼,问他这些话为什么不早对她说出来?看上去比巧云父亲还老的暴发户,立即派人来赶诗人。诗人一边被人拖着往外拉,一边高声地对他前妻喊:“巧云,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等着我,我要重新开始我的生命!”

诗人回家后,立即把暴发户给他的赔偿金分三份,一份最多的给母亲,另一份留给自己,最少的一份打算给时常关心他的二姐。

可是当母亲看见那叠钱时,终于承受不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带给她的这种打击,气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漆漆的晚上。诗人带着对母亲的忏悔和对前妻的愧疚,带着再次苏醒的对文学的狂热追求,带着忧伤和不羁,在他二姐忧戚的目光中,告别了家乡,闯荡到京城。他先是在文学院读了一年书,后租居在一间冬冷夏热,昏暗又充满霉味的小破屋里,忍受着难以承受的寂寞和饥渴,整日整夜里在老鼠的陪伴下编故事写小说、写诗歌。

诗人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出门,有时十天半月也找不到一个和人说话的机会,就算去超市买东西也不需要张口说话,有时在深夜里他怀疑自己变成了哑巴,寂寞和恐瞑难抑的他,便像个神经病人一样放开喉咙大声唱歌。他是为了故意惹恼邻居,好让邻居们出来骂他,他好借机张口说几句话。有时小屋里没了煤气,他就像原始人一样吃生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一定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愿意相信“天才就是长久的忍耐”。他以为只要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饱尝了人世的沧桑,总有一天他创作的惊世之作定会轰动世界文坛。然而他忍饥挨饿、辛辛苦苦、呕心沥血,用了三年心血才完成的一部得意之作,却被所有的杂志社和出版社拒之门外。他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必须先出二万元钱买个书号,才能出版自己写的书。诗人这时才猛然醒悟,生活远远不是诗歌和小说。随着商品经济时代的来临,纯文学时代已经是永远地过去了。

诗人虽不惧怕厄运,但他却向往活得精彩有价值!于是决定带着他的书稿,在他生日的这一天,在他出生的那一时刻,在蒙山的龟蒙极顶——结束自己可能将永远无法灿烂的生命。可是他却真是不甘心,就这么轻于鸿毛地去赴死呀!而且在临死的时候还被人骂,尤其被骂作无聊,尽管他确实无聊。

舒卉满脸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他脸上带着难忍的悲哀,看起来是那样的落魄,穿戴上又显得那样穷困潦倒,急促而苍凉的声音里充斥着悲怆和激愤,但他的眼睛里却全是真诚地渴望着被理解的神情。

“对不起,对不起,真、真对不起……”舒卉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算了。”吸烟鬼面带沮丧地说,“一个要死的人了,挨了骂也是死,没挨骂也是死。刚才我真不该那么认真,害你、害你差点就从这儿掉下去。”

“对不起。”舒卉再次真诚地道歉。

“唉!”吸烟鬼叹道,“你不要再道歉了。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只是我真的不愿意在临死之前还要向一个陌生人道歉。”

舒卉对眼前的男人充满了同情,也被他讲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在心中:“不不不,是我、我该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我、我现在就收回那句骂。”

“你不知道,我为了不压抑在死前最后袭来的一次烟瘾,在火车上我便开始猛吸起烟来,结果差点没被整节车厢里的人把我骂死。乘警想把我赶下车,可看我已经到站了,又想罚我的钱,可是他们没有好好想一想,我这满身上哪还能搜出一分钱。”说着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哈,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定会被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痞子,我那样子也确实像个损人利己的痞子。可我硬是坚持着没有掐死我、我的烟。哼!因为那烟钱是我卖血换来的。我用血换来的钱,除了买了来这里的那张车票,还买了那包烟,唉!我能把用血换来的烟白白浪费掉吗?就算是再挨上一千句骂,我也要在死前把最后一支烟抽完!只是没想到,已经倒霉透顶的我,死到临头的我,还被你骂了一句。唉!”他自顾自地连珠炮似地说着,舒卉终于认出了这个让她有点面熟的男人。

“哦,原来是、是你呀。”舒卉终于第一次展出笑容。

“我?你……”吸烟鬼没有认出舒卉。

“在火车上时,我就坐在你附近。”舒卉显得很高兴地说,“你知道吗,我就是被你的烟熏得中途下了车,才来到了这儿的。”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是吗?当时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无赖吧?”

“嗯,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在火车上突然猛烈地吸烟,我就不可能在这儿下车,我就会和这座秀美的蒙山擦肩而过了。”

“难道说你原来没、没打算到蒙山来?”

“是的,我在火车站随便从一个票贩子手里买了一张车票。想先离家远一点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没想到你的烟,把我熏到蒙山上来了。”

“这么说,咱们还算是有点缘分了。”

“也许是吧。”

“那我挨你的骂也是活该,谁让我把你熏到了这里。”他显得很豁达地说着,像是有意要把气氛调和得轻松一些。

“不,我能来这里,应该谢谢你。”舒卉真减地说。

“那么说说你吧,你真的不能原谅他吗?”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唉!开始,我也想一了百了,还想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你真的是无法想象,我当时几乎是发疯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有儿子,我有儿子呀。”

一阵无言的沉默过后,吸烟鬼又问:“那么现在呢,现在还那么想吗?”

“不了。自从我来到了这空旷而又高远的蒙山极顶,内心也变得宽远旷达起来。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的那点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这世界如此之大,而生命只有宝贵的一次,我真不应该只为爱情活着,我还应该有更丰富的人生。可以说正是这不幸的现实,给我带来了新的生机。”

“唉!你说的实在太好了,可我感觉到的只是山风的寒凉和夜色的黑暗。”

听他这么一说,舒卉才注意到此时已经是夜色满山了,但月色如水,群星璀璨。于是说道:“不对,山风虽然凉,可你就没发现这山川是多么秀美吗?夜色虽然暗,可这星空有多么灿烂呀。你想,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战胜不了的事呢。”

“是呀,可是一个人如果仅仅是活着,没有活着的意义,体现不出活着的价值,岂不是还不如死了痛快。”吸烟鬼叹口气说,“我也热爱生命,热爱自然。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到这里来死。但是……”

一阵凉风吹来,舒卉打了一个寒颤,吸烟鬼立即将身上的那件散发着怪味的破大衣脱下来,然后很绅士地披在了舒卉的身上。尽管他立即冻得上下牙齿打起仗来,舒卉却没有拒绝,因为她觉得她不能拒绝这份无比珍贵的善意和温暖,只轻轻地说道:“谢谢。”

吸烟鬼说:“唉!我真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刻我还能有心情对你讲出我的故事。其实,我从没打算让别人知道我的故事。反正我老妈已经走了多年,巧云,那个和我离婚后才让我爱上的女人,也已经跟了别人,两个姐姐的日子现在也好多了,我儿子也早已经化成了泥土,所以我只是想静默地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此时此刻吸烟鬼还能有如此幽默豁达的心境,舒卉被深深地感动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令舒卉做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挽留这个男人的生命。就在今天早上她不是还曾呼喊过吸烟鬼万岁、万万岁吗?决不能就这样眼看着让他死掉!何况他是这么的善良,这么的绅士,内心的激动,使她语言颤抖并有点语无伦次。

“其实,你、你也不应该遇到了挫折就想到死,其实有好多人、好多人的心底都、都有像死疙瘩一样无法化解的痛苦。何况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造成的,何必要把现实中无法解决的矛盾都兜在自己身上?又何必为了别人,甚至是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或事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呢?比如我,完全是因为别人的错误,才使我离开了我的儿子,失去了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家。现在也正被一种痛彻心扉的痛苦包围着,难道我也像你这样,去选择死吗?……”

“不,你和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当然,虽然我别无选择,可是我也真是不情愿就这么去赴死呀。尤其是到了这雄伟的蒙山上之后,觉得渺小的我,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真是轻于鸿毛。”

舒卉热切地问:“既然这样,能不能,不、不死呢,你?”

“不死?你知道吗,我现在除了手里的书稿,已经身无分文、一无所有了,而我除了会编故事、写小说别无所长。”

“难道你就真的不怕死,你有没有想一想,万一你从这儿跳下去,没有被摔死,只是摔断了肋骨,或只把大腿胳膊什么的摔下来,那可怎么办?”

“这、这我倒没有多想。”吸烟鬼仿佛有些害怕,痛苦地叹了口气说,“不过,我、我想生命是脆弱的。估计我的生命力也没有那么顽强。”

“要是你的生命力偏偏就很顽强呢?”

“要真那样的话,说实话我很害怕、很害怕。”

舒卉望着他忧伤而诚恳的目光,想了想,说:“唉!如果你愿意,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好吧,反正我选的那一个时辰也错过了。如果在死前还能有人和我说会儿话,尤其还是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真是令我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暖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