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峡之痛

罗进赶到杜荣林所住的市医院,庄文炳公司的一个职员奉命提前守在那里,了解情况,静候老板到来。

他说,杜老先生在特护病房,进来时已经不省人事。

发病前,杜荣林没有特别症兆。发病那天,杜荣林下乡,坐一辆旧军用吉普到海边一个村子去。他到那里找人,不料所找的人有事离村,杜荣林扑了个空。离开村子时还早,杜荣林提出到海边看看,司机把他送到海边一座山下,因为无路,不能再走了。杜荣林下了车,独自沿小路徒步上山,说看看就下来。司机在山路上倒好车,坐在驾驶座上等杜荣林,左等右等没见他下山,有些着急了,锁了车门顺小路往山上走。那山不高,小小一个山头,一会儿也就到了山顶。司机一看,杜荣林还直挺挺站在山头上,面对大海出神。那天海上有风,多云天气,海面迷迷茫茫,能风度不高。司机不知道杜荣林在看些什么,怕风凉把老人吹坏,隔老远就喊他,喊了几声,杜荣林才有反应,身子转了过来。也不知怎么搞的,站着还好好的,一转身就坏事了,整个人一歪摔在地上。老人身下刚好是个坡,摔倒后就从坡上往下翻滚,一直翻滚到一丛灌木边,被灌木枝条卡住。司机急了,连攀带爬扑上山坡,扶起老人,那时已经迟了,老人只哼了一声,很快就昏迷,人事不省。

“一句话都没留。”

有一个动作。当时司机大叫,呼唤。他看到老人头上有擦伤,翻滚中衣服多处撕破,不知道身上哪里伤了,连问老人“哪里痛?哪里痛?”老人抬起右手,极其吃力,朝自己的心口指了一指。

进医院后他一直处在昏迷中。

……

罗进足足守候了四天。医院的疗养病房跟杜荣林呆的特护病房相邻,有一条走廊连通,走廊上安有几条长椅,罗进选中其中一条,总坐在那长椅上。除深夜回房外,他只在吃饭和如厕才从走廊上离开片刻。罗进一直守候,没有跨进杜荣林的特护病房一步,只从身边匆匆来去川流不息的医护人员以及患者家人亲友的表情动作里感觉里边的紧张。他穿病员服,戴墨镜,像个不治之症缠身眼看就要报废无所事事聊度时日的老病号般静坐于侧,没有受到哪个人包括陈石港杜海杜路诸人的特别注意。

他在安静守候中一遍遍回溯以往,心思飘摇。五十多年了,他和病房中近在咫尺的杜荣林彼此间往事多少,其中关联难以尽数。当杜荣林渐渐远去之际,罗进心里有一种痛切,还有悲伤,说不清是为杜荣林,为自己,还是兼而有之。杜荣林曾经一枪打散罗进的妻女,被罗进视为仇敌,此刻平心而论,世间像他那般英勇坚定、疾恶如仇,又高尚公正、襟怀宽广者有多少?罗进遗弃之女蒙谁善待?罗进渡海遇险蒙谁相救?罗进来往行止可曾遭逢私怨击打?相比而言,罗进自己如何行事?报复杜荣林之外,曾伤及多少无辜?溪坂村祠堂被割喉暗算的解放军战士,吊死在土门村头树上的农会主席,云峰山区饮弹冤死的农人,还有多少?罗进从不扪心自问,不知自己孽债之深吗?亦非如此。此间人们对他高抬贵手,特别是杜荣林未对他严加清算,未阻拦他来往穿行,他能不心怀感激?此刻想来,为什么他不辞辛劳在海峡两岸奔走,投资办厂,帮助招商,也许竟也因为他们如此对他,让他希望能够有所补偿旧日之愧疚?但是病房里那人能接受这些吗?能知道此刻坐在长椅上的这人心里的痛切和悲伤吗?

这一天黄昏,病房走廊外相对冷清,除护士轻手轻脚来去外,几无其他人影。罗进坐在长椅上忍不住打起瞌睡。忽然有一阵轻风拂过脸面,他猛醒过来,只见一个留着短发,戴眼镜穿风衣的高个女子步履急促,匆匆穿过走廊,一阵风似的从罗进身边飘过。罗进情不自禁举起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免得忍不住喊出声来。

是杜山,杜山回来了。

如罗进所料,不管她去了哪里,是非洲、天涯海角还是月球,她终究会听到消息,然后就丢下一切,跨越长空,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现场。

杜荣林没能再挺过来。医院和医生想尽办法,回天无力,杜荣林在杜山到来的两天后于医院特护病房去世。他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有苏醒。

罗进听到特护病房的哭声,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里边那个跟他有着近半世纪恩怨的老人已经过世。他没有走进病房,他觉得自己出现在死者面前可能是不合适的。

罗进与杜山在杜荣林的病房外见了面,杜山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只是看了罗进一眼就把头低了下来。罗进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

罗进问杜山是不是要离开大陆了?杜山摇了摇头。罗进问她非洲那边的事了了没有?杜山还是摇头。罗进感觉到杜山非常异样。这个已经是知名科学家的女儿眼角拉出几丝皱纹,模样却依然年轻,腰杆挺得笔直,脸容严肃,含着一种哀伤。

“我想让你看件东西。”她对罗进说。

杜山从随身带的一只公文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档案袋,把它放到罗进的面前。罗进看到档案袋上有几个粗大的炭笔字:“交女儿杜山”。他稍一怔,立刻想到这一定是杜荣林的遗物,有一把年纪且多病的杜荣林对自己的后事一定早有安排,如同当年安排战后的战场清扫一样,他肯定要给他始终十分钟爱的杜山留下一些什么。

档案袋里只有一个物件,非常小的一个饰物:十字架,银质,略显发黑,时日久远之态。小十字架所系的银链已经破损。

罗进把十字架抓在手中,两手忽然发起抖来。

“哪里?”他抬头问杜山,“哪来的?”

杜山问:“这是什么?”

罗进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抓起档案袋使劲抖,想从里边再抖出些什么。档案袋里没有掉出任何东西,罗进便把它撑开,对着窗户的光往里看,似乎要看看里边有没有某种秘写字迹。他看到袋里什么都没有。

杜山说:“看背后。”

罗进把档案袋翻过来。纸袋背面下方果然有东西,是三个用碳素笔写了小字,字迹跟档案袋封面相仿,字为“青竹岩”。

杜山说她已经问了。在龙潭山谷三十里外,有一个小村叫“草寮”,从小村往深山走,有一个地方叫青竹岩,那儿有一座小庙。这一段时间杜荣林曾几次去过那里。前些时候,有一回部队领导有要事,杜海奉命急找杜荣林,就是在那一带找到他的。

“他不信神不信鬼。”杜山说,“我从没听说他进过什么庙。”

罗进浑身打颤。

杜山说,杜荣林发病前,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山间海畔跑动,为他原属部队做有关战史收集编撰方面的事情。家人说,这事本不必杜荣林跑东跑西,他可能更多的是借机到外边走走,访一访旧日战友部下,排解心绪。本来以为他也就是跟他们聊聊当年战友之情,哪知他还非常认真地了解一件特殊的往事。杜荣林是军队指挥员出身,头脑清楚,行事周密,还有一个庞大的,覆盖了此间城乡各地的旧部、军事和准军事机构可以提供帮助。一旦认真起来,他什么事办不成呢?

“当时我跟他提到母亲。”杜山神色黯然,“我告诉他,我一直想念她,很想找她,她让我止不住心疼,我总幻想她还活在这一带山区的什么地方。”

“啊啊啊啊。”罗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