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峡之痛

……

到达方中华夫妇的住宅时,罗进看到屋里屋外都亮着灯。车刚停稳,“啪”一下房门开了,杜山出现在大门口上。明亮的廊灯照亮了她的脸庞,杜山还是那副样子,身子挺拔,衣着得体,头发做一束扎在脑后,圆脸上一对眼睛闪闪有光,只是眼角略有些发皱,已经留下了岁月的印记。

“嗨,”她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招呼道,“爸。”

罗进的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暖意。

早几年,不管在见面时,还是在电话里,杜山总是下意识地躲避称谓,想方设法回避叫罗进“爸爸”,与罗进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反倒是女婿方中华跟岳父比较亲切。罗进并不见怪,他知道杜山的个性很强,生活经历坎坷,感情上波折很多,彼此适应需要时间。当年罗进通过陈石港找杜荣林,把事情全盘挑开后,还曾再奔上海说服,最终促成杜山接受他的安排,跟方中华一起赴美留学。那时杜山既感谢罗进对她的关心,又明确表示不愿涉及认父归宗问题,她对罗进说:“我叫杜山叫了三十多年,今后我还叫杜山,我不准备改姓,也不准备改名。”罗进说:“没关系,你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两人相处的基调就这么定了下来。罗进生活在台湾,杜山住在美国,相隔大洋,见面不多,缺少感情上的沟通交流,彼此间似乎总隔着一点什么。有一回罗进带着吴淑玲飞到美国看望罗天成罗天丽兄妹,也看望杜山一家,杜山到机场接罗进夫妇时,忽然喊了罗进一声“爸”,罗进当场掉下眼泪。事后他回想缘故,明白那天杜山抱着女儿芳芳来接外公,小外孙女已经牙牙学语,初领人事,杜山不想让女儿有其他感觉,留下阴影。隔在他们父女间的那个东西并不因此就消失不见。对费尽千辛万苦有如从天外找回来的这个女儿,罗进既有一种抱憾,也有一种告慰前妻的情结,因此在所有事情上都不勉强她,还准备为她做任何事情,倾全力相助。杜山却是从一开始就靠自己努力,到美国后从不对罗进提什么要求,因此更让罗进觉得他们之间的相隔。他当然清楚是什么隔在此间。

罗进到洛杉矶的那天是星期五,隔天周末,杜山却还有事,她略带歉意对罗进说:“让中华领你玩,星期天我再陪你。”

罗进说:“你尽管忙去。”

……

罗进向方中华要女儿家的照片册,他没说明为什么要,只让方中华找给他看。方中华从柜子里翻出几大本,有他和杜山在纽约的,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孩子出世时和每一年庆祝生日的,各种相册都有。

“有早些年的,在大陆时的吗?”罗进问。

方中华搬出他跟杜山结婚前后照的相集。罗进还要更早的,说:“她上大学时候的,更早一些的,有吗?”

方中华挺惊讶,说:“爸,怎么想要那么些老古董?”

罗进苦笑道:“我这种年纪的人,不摆弄老古董还干什么?”

方中华翻箱倒柜,找到了杜山早年的一些照片,全是黑白片,有的已经泛黄,有的受了潮,照片上影像模糊,布满斑点。罗进却如获至宝,翻来覆去一张张认真阅读,如新潮女孩欣赏时装摄影一般。末了罗进从像册中挑出一张放在桌上,是早年间杜山跟一个女同学的合影,照片后边注的日期是“1974”。当时杜山下乡在土门村,照片是在某一个乡村照相馆里拍的,照片构图笨拙呆板,照片上的女孩看上去都有些土,却两眼有神,富有生气。罗进感慨不已,就要这张照片。

“我就在这前后到土门,在那里找到她的。就这个模样,跟她母亲刘小凤年轻时特别像。把这给我吧。”他说。

方中华笑道:“你喜欢尽管拿去。”

……

杜山点点头:“你说吧。”

那时他们已经吃过饭,方中华领着孩子到屋里看电视,厅里只剩罗进和杜山父女俩。罗进从他的提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打开来摊在杜山面前的小几上。这是一张设计效果图,画面上有一座仿古式建筑,还有通道和花园。

“我打算买块地盖房子,让人做了设计。”罗进说,“他们给我画了这张图。”

杜山挺惊讶:“我可不懂这个。要看这得找建筑师,或者房地产商。”

罗进说:“这件事跟你有点关系。”

罗进对杜山说,他打算盖的房子有些特别,其中心是一座追思堂,不盖在台湾,在大陆,在闽南的龙潭山谷,就是四十多年前他们一家失散的那个地方。

“我把你找到了,可你母亲从那时起就不见了,我总在想她。”罗进说,“我要把那个山谷买下来,在那里替她建几间房子,也算记住她,还个愿吧。”

罗进说,这件事他已经筹划了好些时间。去年他向大陆官员提出购买山谷的一片土地,因为情况比较特别,大陆方面尚未明确答应,只要求他先提供项目说明。目前大陆各级地方政府极力吸引投资,跟他们再商谈一番,估计终究会把地给他。罗进找方中华要杜山旧日照片,是想做个蓝本,在那追思堂里给刘小凤塑个像,她们母女特别像。罗进问杜山对此有什么想法。

杜山沉吟许久,她的反应让罗进始料不及。

“有必要吗?爸。”

杜山说,她曾经非常想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最想念的就是她,这种心情,以前她曾经跟罗进说过。她也知道父亲多少年里一直牵挂。思念记挂亲人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么做她还是有些想法。在那个地方做这件事好吗?

“有什么不好呢?”

杜山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爸,要我说,算了吧。”

“为什么?”

杜山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决心把话说了出来。

“我觉得应当把那个地方,还有那些事全部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