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海峡之痛

依靠手中一张上海地图,罗进找到杜山所在的学校。他打听杜山住的宿舍,在学院里东走西走,使用各种技巧四处刺探,一如当年。两天后他来到学院附属医院的实验大楼,在一条走廊停下来,坐在一条长椅上静静等候。跟学院里的其他地方比较,这里显得十分安静,没有大批学生涌进涌出,也没有各式各样的病人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穿梭来去,只有一张空荡荡的长靠背椅无比寂寞地挨在墙边。

一个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直看罗进,在空旷的走廊罗进非医非患不伦不类显得挺扎眼。清洁工问罗进在这里干什么?罗进说他等人,等的是杜山。清洁工点点头走开。罗进想,杜山挺有知名度的,这里人看来都知道她。

他在那张长靠背椅上回想当年,他记得那一年在土门,杜山从村合作医疗室里走出来问他:“你是不是还在当特务?”当时她还问:“我怎么会老是见到你?”罗进说:“咱们有缘分,孩子。”

从那以后罗进再没见过杜山,只能在想象里回忆她的模样。尽管已经过去近十年时间,这天黄昏,当杜山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时,罗进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杜山也一样,她在实验室外抬手捋了下头发,忽然看到罗进靠墙站起来,当下就是一怔。

“你,”她略略停了会儿,面露惊讶道,“你是,你是....”

“罗进。”

“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进颇觉惊叹。多少年过去了,他跟当年土西农场那个拾粪的旧日特务早就判若二人。当年他穿着一身破衣服,皮肤粗糙有如树皮,跟一个叫化子差不多,眼下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富有的外域来客模样,杜山却能一眼把他认出来,如果不是心有灵犀,那只有老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进对杜山说:“我是特地到这里找你的。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谈谈。”

毫无疑问,他如此这般异乎寻常地出现在这里,肯定大有缘故。杜山什么话都没说,领着罗进出了实验楼,到外边车棚推出她的自行车,跟罗进一起上了马路。

“你还没吃饭吧,老人家?”她问罗进。

罗进说:“我住在锦江饭店。到那边一起吃饭好吧?”

“晚上我还得做实验,”杜山摇摇头说:“咱们就到前边小店吃点东西吧。”

罗进知道杜山颇懂烹调,但是在学院里都上食堂打饭,自己并不烧饭,有客人时都是找个小店招待。罗进已经去过杜山的宿舍楼,那地方像上海的多数楼宇一样拥挤不堪,光线不足的楼道走廊上堆着各式各样彼此挤得喘不了气的杂物,东一个西一个煤炉气罐逼得过往人士不论胖瘦只能侧身蛇行。杜山在拥挤的楼房里跟另一位女研究生共有一间小屋,里边除了两张床两张书桌,已经摆什么多什么,招待客人的确不太方便。罗进了解到杜山总是早出晚归,要不在教室或者导师那里,只会在图书馆或实验室,很少呆在自己的宿舍。罗进去看杜山那会,电话在大陆包括上海的大学里还相当于奢侈品,没有哪个学生用得起,哪怕是个正在崭露头角的研究生。罗进很难用其他方式跟杜山联系,因此他干脆去了实验室,在那里对杜山实施拦截。

杜山把罗进领到了医学院附近街上一家小饮食店,这家小店挺干净,客人不多。尽管对奇怪的不速之客摸不着头脑,杜山却也客气有度。她问罗进想吃点什么,罗进指着墙上的价目牌说:“吃碗排骨面吧。”杜山问:“另外加几个菜?”罗进摇头说:“不用。”于是他们两人各吃一碗排骨面了事,由杜山付钱买了餐票。

“条件不好,只能招待你吃这个,挺不好意思的。”杜山说,“那年有人从香港给我寄过一张治腰疼的处方,后来还有人寄过一个包裹,里边是些美国的医学书籍,我猜都是你给的。我一直很感谢,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进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

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包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把它递给杜山。这张旧照片有三十多年历史了,照片上是当年的罗进一家:罗进、刘小凤,还有他们的女儿,时女儿刚刚满月。当年大溃退时,罗进的全部随身物品在龙潭山谷尽数丢弃,包括他存的所有照片。幸而此前他把这张照片送给自己一位军中好友,后来在台湾相逢,从好友那里索回,从此成为珍藏,视如生命。

杜山仔细看过影像已显模糊的老照片,抬起眼注视罗进,等着他解释。

“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你。”罗进说,“抱着你的是你母亲。”

罗进看到杜山两眼直瞪,表情异样,却没有失态。这姑娘相当坚强,看上去挺单薄,却能在突然袭击中把持住自己。她经历过很多了,再没什么意外能把她击倒。

“那么你,”她瞪着罗进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

……

第二天罗进又去了附属医院的实验室,却没再等到杜山。罗进转而到杜山的学校,直奔她住的宿舍楼。敲开房间的门,杜山却不在宿舍里。跟杜山同住一室的姑娘说,今天一天都没见到杜山的面,听说她去郊县回访病人,做她的课题研究去了。罗进心情沉重有一种行将溺水之感,他在杜山的宿舍里写了一张便条,让姑娘交给杜山。罗进留下了他在上海的住址和联系电话,说,因为还有些急事,他已经预定了星期六的机票,他希望在离开上海之前还能见到杜山一面。

“我会转给她的。”姑娘点头应允。

那一天是星期三。后来两天罗进足不出户,始终呆在饭店客房里,吃饭都不愿出来,如一头藏在树洞里冬眠的老熊。罗进在房间里等杜山,也等她的电话。整整两天,他房间的电话死了似的,连一声都没有。没人敲门,杜山始终都没有露面。

周五傍晚,罗进最终放弃希望。他没吃晚饭,从黄昏起就坐在客房的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他看到阳光一点一点十分凄凉地从西边天上消失,黑夜降临,城市上空亮起灯火,客房渐渐被黑暗笼罩。罗进没去开灯,让自己整个儿陷在黑暗中。

晚上九点,罗进听到铃声,不是电话,是门铃声。在黑暗和沉寂中,突然响起的门铃声特别尖锐,像一支剑似的刺进罗进的神经。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早已疲惫不堪似醒非醒的罗进猛然惊觉,他在沙发上凝神静气再等了会儿,听到铃声再次响起,确信无误,才站起身,打开电灯,走过去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