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海峡之痛

这年,杜海的妻子生了个女孩,春节期间一家三口回卫红的老家浙江宁波探亲,杜荣林的岳母王碧丽是杭州人,忽然很想回老家看看,便跟着外孙一家一起上路。杜荣林家中只剩他和杜路父子两人。家无女人即刻乱套。杜路比较懒散,父亲不在家时,他饭都不做,四处打游击混饭吃。杜荣林要在家,父子俩便顿顿吃食堂,连开水都是食堂大锅炉每天二十四小时翻滚出来的作品。杜山回家时,杜家冷锅冷灶,没有火星和热气。杜山即批评杜路:“要你一个大活人干什么?怎么就不能给爸爸做点吃的?”

“别光骂我,姐,”杜路笑道,“你把我得罪翻了,就一个弟弟都不剩。”

杜山不再多说。她把家里仔细收拾一番,里外洗个干净,给煤炉生上火,上市场买了猪龙骨和黑豆,洗好了用砂锅炖在煤炉上,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心思重重的火苗一窜一窜舔着砂锅的锅底,等候父亲归来。

杜荣林察觉女儿跟上次回家时大不一样。看上去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间她会显得心不在焉,眼神恍惚掉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她用砂罐给父亲煎药,有几回一直煎到满罐水全干,满屋里全是焦药味,才忽然想起该去关掉煤火。

杜荣林估计杜山在学校碰上什么事了。可能是学习上的事,也可能是生活上的事。孩子已经三十出头,不小了。她一向坚强,很少表露出自己的烦恼,碰上什么都自己对付,不愿让亲人特别是杜荣林为她操心。她不说,杜荣林也不多问。

那天杜荣林叫来辆车,说自己去沿海部队有事,让女儿跟他一起到外边走走。

“你得放松一下。”他说。

“我好着呢,爸爸。”她笑,挺勉强。

他们在海边上了一条船,渡海前往海中一个满目青翠的小岛。小岛中部是座小山,山下有个小渔村,山上战壕纵横交错,有一个部队哨所掩蔽于密密的相思树林中,俯瞰着前方海域。冬日的海风呜呜不绝,挟着股刺人的寒意吹拂林木,茫茫海天波浪涌动,小岛像在摇晃,有如漂浮在海上的船。

杜荣林领着女儿在海岛上四处走,小岛景色极好,宁静安详。但也不是仅此而已。小岛位于前沿,前方,远远可见东北海区有一个黑黝黝的,如一只小猫蜷起身子趴在海上的小岛,那是另一方军队占据的岛屿。尽管双方已经久未战斗,哨所指挥官仍不敢大意,特命令两战士保护杜副司令父女,与他们隔数十米,紧随不舍。

不久前,这个岛上的渔民在附近海区捕鱼作业时,捞起了一具被降落伞缠住身子的军人尸体。渔民们把尸体拖回来,向边防部队报告。经检查,死者为对方的空军军官。几天前对方一架运输机因机械故障在附近海域坠毁,两名飞行员跳伞失踪,捞起的尸体可能是其中之一。岛上部队按上级要求,用扩音喇叭向对方喊话,通知对方于隔日中午到附近海域接取死者尸体。第二天中午,我方派渔民驾渔船把死者郑重送达指定地点,对方果然有便衣人员驾小汽艇在该海区守候,完成此项交接事宜。守岛部队事件处理得当,杜荣林特上岛看望问候,并予口头表扬。

杜荣林跟女儿讲起这件事,用手比着海面说:“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也有。这些年海峡上游来游去什么样的人都有,打鱼的,做生意的,当兵的,弄不好还有一些个老特务瞒天过海,偷偷来去。”

“两边军队现在已经不互相射击了吧?”杜山问。

“也有些个别事件。”杜荣林说。

杜山跟父亲谈起学校的事,提到学校里一个姓方的老师。这位方老师其貌不扬,长着一张长脸,脸形上宽下窄,学生们在背地里不叫他老师,管他叫“马面”。这位马面先生也是本校的毕业生,因为脑子管用,书读得好,毕业后留校任教。有一回下课时这老师要杜山留下来,吭吃吭吃半天,忽然对她说:“我有两张电影票。”

“你说我怎么办,爸爸?”杜山问。

杜荣林问杜山这位方老师有多大了?杜山说比她大两岁。

“你那里就没有....”杜荣林皱起眉头道,“没有那种面相跟马区别大点的?”

杜山噗哧笑出声来,说:“爸爸,我挺悲哀的是不是?”

杜荣林也笑,说:“杜山,你看得中就行,有什么悲哀的。”

“其实人家长得也还可以。”杜山说,“要是爸爸想看看,暑假我把他带回来。”

杜荣林笑道:“这还用说嘛。”

……

这年寒假杜山没在家多呆,春节过完,初三就上路回校,说是要赶一个课题实验。离家前,她为父亲和弟弟煲了一锅排骨海带汤,让他们能好好吃上一顿。在收拾洗晒好的衣物时,莫名其妙她泪流满面。

她对父亲说,她很想自己哪都没去,没去上海,没去读什么大学,始始终终就呆在家里,跟爸爸在一起,那样的话也许更好一些。她提起往事,说当年父亲重病住院时,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大学的报到日期已经赶不上了,决定放弃。父亲瘫在病床上,拍着床板要她走,她不听,陈石港跟她谈,用一个问题把她逼走了。陈石港问她:“你是想给你爸爸收尸,还是想看他再站起来?”陈石港说,如果她不听话,一定要守在父亲身边,杜荣林会病上加病,肯定活不了多久。相反,如果她掉头离去,杜荣林满心充满希望,他就肯定会再站起来。

“爸爸,”她哭道,“怎么会这么矛盾呢?”

杜荣林哈哈大笑,他说陈石港就这样,夸大其辞。不过他说的是真话。杜荣林确实对杜山充满希望,他知道这个女儿肯定大有出息。当年杜山才那么一丁点大,被意外一叉扎进医院当小伤员。他去看她,跟杜山讲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说那是日本鬼子的军刀劈出来的。杜山用手指头摸过来,摸过去,小指头软不拉塌,那一刻他决定把她抱回家。后来他总是为此庆幸,因为自己有了这么个好女儿。

“可是爸爸,有很多事啊,很难受的。爸爸。”杜山擦着眼睛说。

她没说遇上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如此难受。杜荣林也没有追问。他只是说,杜山一直都是挺坚强的,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有过很多见识,哪怕山那么重的事情也没把她压垮过。她一定还会是这样的。

女儿把眼泪抹掉,点点头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