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女友间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小敏感到院里的人,看到她,神色好像有点怪异。一路沿着在夏天都绿不起来的大雪松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就看到人们小心而激动地打量着她。他们神情里大片大片的怜惜里藏着一点点笑意。小敏以为那是人们为了掩饰心里熬也熬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们的公德心要求他们不要耻笑人,可是他们的本性忍不住要为别人的落马而发笑。他们想要知道更多的内幕,可是他们的修养不让一个都市人这样乡气,所以他们的眼睛假装平静。她因为晚上到酒吧去兼职的事,总是在心里有一点虚,所以马上就想到是酒吧东窗事发。小敏一点也不想为了这个而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她喜欢做事十拿九稳。所以,她特别谦虚地向平时不大看得起的人停下来打招呼,给人家创造说话的机会。可是,他们还是对着她看,那眼光很特别,可不多说什么。

一路走着,小敏自己都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像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汉奸,吊着个下巴,无耻极了。

到了办公室,同事说院办来了电话,让她马上到院办去一次,小敏转过头去,假意换衣服,不让精明的同事看出自己的慌乱。她只看着办公室墙角里的一张废纸,好像是一张尿液化验单,在昏昏然的时候,她居然在心里想,怎么这东西会到她的办公室里来了,然后,还继续有心思想,怎么到了这时候,自己还有心思在想单子的事,在心里,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

想着,她说:

“这么急,干什么?”

同事说,是安安的事。

小敏的心一荡。她没想到安安这里也可能出事。小陈昨天大败而归,也许就怀恨在心,对她来一个鱼死网破,借安安的刀来杀她。安安被最好的朋友这样拆了墙角,怎么能放她过门!这样,小敏算是完了。

同事问:“小陈怎么是这样的人?”

小敏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同事又说:“安安也是没有用,这种事,一下子闹得全院都知道了,自己有什么面子呢。她打电话来的时候,院办还没有上班,夜班总机是小于,她的嘴多少臭,大家都知道的呀,她会让她带口信给院办的,真是糊涂埃”小敏心想,安安是最知道小于是烂嘴巴的,她们有时候上班打电话的时候,安安还常常提醒她,是小于值总机班,不要多说。她怎么会糊涂,她定是成心要让她小敏出丑啊,用了这个省时省力的办法。小敏从心里冷笑一声,到底是开战了。

同事还在问;“怎么她没有先告诉你,你们是那么好的搭子。”

小敏是何等的聪明,她听出来那话里有一点意外,就转过身来扣扣子。她说:“我家里没有电话。”

同事点了点头:“我倒把这事忘。”

小敏老着脸皮问:“小陈到底出了什么事?”

同事说,安安一早打电话来说,小陈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她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就到警察局去报失。一回到家里,就接到通知,说小陈昨晚上嫖妓,被酒店里的警察抓到了,昨天正好是静安区警察的夏季严打,一下子打到他头上,现在被关在警察局。

小敏瞪着同事,只看到同事脸上纹过的弯眉毛,像小时候看到的死蚯蚓一样,圈缩着。她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想起来,小陈昨天不见了以后,琳达也不见了。

同事说:“听说安安在电话里哭得要死,真是罪过。”

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是院办来问小敏到了没有。院办的一个大姐和小敏一起去安安家,说安安在电话里说到自己再也没有脸见人了,安安那样娇小脆弱的人,院里怕她出什么意外。

这时候,小敏已经飞快地把事情想了一遍,她暂时找不到会把自己牵连进去的地方,心就比较地安了下来。然后,她开始内疚,要不是她,安安家大概不会出这样的事。继而她又后悔,当时如果小心注意小陈的话,就会用更缓和的说法来打消他的想法,让他不至于和琳达出事。在疚和悔中,她对小陈怀着鄙视,她没想到这男人这么霉,她从来不要看倒霉的男人。

小敏重新走在医院里,到院办的时候,已经不在乎同事们的那种眼光了,她在那里看到了一种兴奋,安安的事,基本在同事眼里就是社会新闻,他们高兴有奇怪可是不那么严重的新闻发生。小敏后怕地想,要是她们三角关系的事让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他们要兴奋成什么样子!

她不再和人议论安安的事,她沉了脸走上楼去,觉得这样的脸色,才是一个朋友应该的。

然后,她们到了安安的家。这是好多个星期以来,小敏再一次走上这里的楼梯,楼下的人家已经装修好了,现在不再门窗洞开,连厨房的窗子,都下了白色的百叶窗帘,一副保护私人空间的样子。小敏走在楼梯上,想到那时候飞快地跑上楼梯,去上小陈的大床,真的恍若隔世。

安安嘴上,只一夜之间就烂了一个大泡。她手扶着门框,眼泪就下来了。

安安的身后,是小敏从前买的大花窗帘,它们整整齐齐地拉开着,满屋子都是夏天热烈的阳光。猛一看,真的是喜气洋洋的呢。

这一整天,安安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等小陈一出来,安安就和他离了婚。开始,双方的单位工会还去劝,安安只对来的人说一句话,她说:“要是你家的人,去和妓女睡了,你能让他再上你的床?”就这一句话,就把来的人堵回去了。

人家设身处地地想想,是也不可以。也就不劝了。

那一段日子,安安瘦得厉害,一个人穿在手术间的蓝色大袍子里,好像风能把她吹上天去一样。到食堂吃饭,大菜师傅都要多给她一勺肉汁,看着她真可怜。也有年轻的医生来怜香惜玉,可是安安只是拉着小敏一起,一点也不给人单独的机会。有时候小敏说:“我不要做电灯泡。”

安安就说:“就算你救我好了。”

小敏说:“他们不是蛮好。”

安安说:“那你自己怎么不找他们。”

为什么不找他们呢,他们现在是穷人了。就是这样。小敏想着,夸了安安一句,“你现在的思路很清楚么。等缓过来了,就也找一个酒吧,高级一点的,去打工,找一个真正又合心意又有钱的,这才是塞翁失马,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那时候,安安就哀怨地看她一眼,像言情小说里的弃妇那样。

然后说:

“我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

小敏那时候,还真的为安安出了不少力,安安一到晚上,就给小敏的酒吧打电话,小敏总是尽量陪着她说话。有时候,石先生和他表弟来了,小敏不想敷衍他们,才把安安的电话挂断。

然后,把安安的事情说给他们听。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男人真的只能给女人带来不幸。说着,她也用眼睛飞飞地瞟着他们。本来,她不大学那些陪谈小姐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老板娘一样,温柔里有种杀气,像是马上要翻脸就不认人似的。可是,真正看到了自己喜欢的,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做可以罩着他的心,于是,也做出小姐的样子来。她想,这种行为,就叫作打情骂俏吧。

那时候,小敏在心里想,自己的骨子里还不是个现代女人,对喜欢的人,居然还会手足无措。对这一点,她心里很有一点吃惊,她以为自己学得刀枪不入了呢。她有的时候把自己的手伸过吧台来,拍拍表弟放在上面的胳膊,就是想把自己的那种羞涩气盖掉一点。

那一天,安安又打电话来,老板不高兴了,他说,不如吧里再开一个热线电话,专门让小敏管着。小敏向他解释,老板说,要是小姐真的那么无聊,不如到酒吧里来,有的客人就是喜欢这种悲情故事,说不定还能在这里找到知音了呢。老板大方地说:“是你梅波的朋友,我不要酒钱,等她上了路再说,算够朋友了吧。”

小敏即刻就给安安挂了电话,把安安动员来了,安安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我们这种残花败柳,怎么去这种地方呢。”

“好了好了,不要自己灭自己的威风。”小敏安慰着她,“你来吧,这里有人就喜欢你这样的不幸美女。你是梨花带露呢。快来快来。”

那时候,石先生和他的表弟又来了,石先生真的看中小敏了,而小敏看中了表弟,如果石先生不来,表弟也不来这里。看上去,他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小敏想,这样的人比较牢靠一点,要不然也不会轮到她的手上。所以,她一直要稳住石先生,直到表弟会自己来这里为止。

安安过了一会儿,到了。她站在灯影子里,穿着那件从前她们在外滩的衣饰店里看到过的大花连衣裙和白色的皮鞋,小敏打量了一下安安的身体,她断定安安穿了她们当时为了花住小陈而去买的内衣,只有那样的内衣,才把女人的身体约束得这样精致和得体。她身体的成熟和清丽与脸上的哀伤寂寞,配在一起,真的像是从三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走下来的人。

石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在高凳上张开短短的手臂,说:“悲情美人来了。”

安安看着他们,像是要笑,可是眼睛却红了。

表弟走过去,扶住安安的手肘,像要保护她一样,说:“让小姐先静静心。”

说着,他把她引到下面的一个小桌子上去,还为她拉开了椅子。

那里暗暗的,像一条河一样。小敏上班时候点起来的小红蜡,像是河水里的莲花,一点点地在暗中摇曳着,照亮它四周的一小块桌面。小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那里走去,在落座前,安安向她看了一眼,她那美丽的、发白的脸上充满了女人被人疼爱时候的娇柔神情,不用再看表弟,小敏就知道一切了。

安安很快就有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在下班的时候接她。小敏假装不知道这事,从来不问安安,也不再叫安安一起下班。这样,自己可以不直面懊丧。安安也不说这事,也不来叫小敏下班一起去,好像她们从来就不曾在下班的时候一起走过一样。她们也从来不谈酒吧里的事。她们之间,就这样一团和气地冷了下来。

小敏还是每晚到酒吧去,石先生回台湾去了,没有什么人老是和她说话,她有时在夜深的时候支着下巴,想想这个夏天发生的事,老觉得是一个梦,一个让人想半天,它到底预示着什么的梦,它抓不住,可也放不下,老是在心里藏着,时不时,就冒出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妈妈爸爸到外婆家来过,小敏也去了,她睡得晚了,到外婆家时,妈妈已经坐在外婆用长沙发隔出来的小客厅里,妈妈就坐在那盏小敏为安安的新家买的一样的落地灯前,可是,小敏感觉像家里来了一个保姆。

妈妈也像知道小敏的心思一样,她从来不对小敏先笑,总是先看着小敏的脸色,看到她对自己笑了,再笑。在小敏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有抱过自己。

妈妈正在对外婆说她怎么不适应上海现在的繁华,她说路上花花绿绿的,走了一会,头都晕了。

小敏看着妈妈,看她一副自甘下风的样子,又看外婆一如继往地对重新花花绿绿起来的上海的不屑,觉得自己和她们全都远远地隔开了,和她们没有话好说。她坐在一边想自己的心事,她坐的地方靠近房间里套着的浴间,是上海西式公寓房子的式样,门开着,浴缸上挂着外婆洗好的湿衣服,从小敏记事开始,外婆洗了的衣服就是这样在浴缸上阴干的,她说好衣服一晒太阳就不好,料子坏的衣服,一晒就太寒酸。其实,小敏不想像外婆那样苦苦挣着一个面子,她是想要真正的富裕的生活,外婆的过去吸引着她,而她想的是要在外婆的过去上面再锦上添花。

她在外婆的湿衣服的水气里想,这是她的时代,哪怕就是让妈妈头晕、让外婆骂下流作伪的时代,也是她的时代,她要抓住它,过上好日子。

她想到外婆,她想要是外婆晚生六十年,未必就不欲望横流。

而妈妈,要是她晚生三十年的话,说不定这样温柔的样子,就是安安,戆人自有戆福气。

她想到安安,要不是小陈迷上自己,和她闹个不停,她也不能离了婚又傍大款,她的日子也没有这么好过的。

要不是小陈要自己而不要安安,安安也不能到酒吧里来,也就看不到表弟,那坐车的,也许就是自己。

要不是安安到外地去,她也不会和小陈有什么事,认识那么多年了,要有事早就有了。

要不是自己,小陈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也没这胆子和琳达去开房间,就也不会有安安的离婚理由。

要不是从小看着外婆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的点点滴滴,大概自己也不会心里从小就有这样的生活目标。

她想啊想啊,觉是自己今年实在是霉透了,谁和自己在一起都要倒霉。可是在心里,她自己知道霉是一个借口,其实,是自己做下了错事,老天报应了。

她是个利己的上海女孩子,看上去锐不可当,寸土不让。可是她喜欢的是利己而不损人,只是把利己放在了不损人的前面而已。

所以最让她沮丧的,是自己竟然不当心做了损人而不利己的事。

有一天,又是下班的时候,又是马路上人和车挤作一团的时候,小敏独自在路上走。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在上海拥挤的马路上,被人碰一下本不算什么,所以小敏不介意。她继续往前走,那时候夏天已经要过去了,台风开始多起来。正好是一场台风过去,小马路上积着黑黑的雨水,下班的人都挤在比较干的地方走。她在耳朵里插了一副耳机,在听电台的音乐节目,她把音乐开得挺大,听着王静雯用气声唱着“我真的愿意,我真的愿意,我真的愿意”,她唱得小敏一颗心都荡起来,小敏想,我也真的愿意,可我愿意的事情,离我有十万八千里的远。这样听着,心里就伤感起来了。

这时候,又有人碰她。

她回过头去,正想说:“走路看看好。”

可是,她看到了小陈。

小陈的头发好像湿露露的,一个人变得像阉过的菜,又穷又湿又皱,让小敏一下子都认不出来。小敏的脸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干什么?”

“我要你赔。你毁了我的前途,我的家,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要赔我。”小陈说。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小敏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什么?你疯啦?”小敏说。

“我就是要你赔。”小陈说。

“那是你自己和女人做下的臭事情,还要来恶心我。”小敏把自己的衣袖从小陈指甲乌黑的手里拉出来,用手抹抹平。

“就是你,没有你,我们家好好的,你来了,我们就坏了,我当然要你赔。”

旁边有人边走过向他们看。她涨红了脸。

这时候,正好有辆红色的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里面的人在结账,她看到一只手举着钱,从包着司机座的脏脏的有机玻璃座上方塞过去。小敏站定下来,看着小陈冷笑。她说:“你说,赔什么。”

“你和我结婚。”小陈眼睛也不眨地说了出来。

小敏气得笑出来。

车门打开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走出来。这时候,小敏飞快地趁车门还没关上的当口,闪身进去,把小陈甩在路上。她对司机说:“我飞机要误了,你快开。”

这一次,小敏是把小陈甩了,像在电影里一样。可是,她不是在电影里生活,她还得每天去上班。

小陈已经从原来的地方被调到了工厂,工厂正好要工人下岗,小陈这种人,就被第一批安排下岗,要他下岗的理由很奇怪,说,他是能人,下了岗可以挣到大钱,是为了他好。下岗的小陈整天没有事做,就到路上去堵小敏。他说,他是对不起安安,所以他祝安安生活幸福。可是他自己也要生活,所以要小敏陪他一起。他不能自己苦下去,再祝小敏也找到一个大款,也生活幸福。

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小陈就这样,在每一棵树,每一个街道拐角等着小敏。

小敏真的在心里有一万遍杀过他了。她一直不敢声张。你想,本来已经随着安安和小陈的离婚,他们之间的私情也不再有威胁了,现在被人再旧账重提,除了多笑料以外,还有什么。怕是安安也要和大家一起笑小敏,小敏想起了安安一句话,是她早先无意中说的:“你这种聪明人,好退休了!”

那一天,小陈又来缠小敏。

小敏忍无可忍,把他往后一推。

他本来就站在马路边上,被冷不丁一推,一下跌到了马路上,已经乱作一团的马路上,一片刹车声。小敏以为他被压死了。可是,她看到他从自行车的洪流里又冉冉地站了起来。

这时,小敏看到很近的地方有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它一直在缓缓地贴着他们这边路开着。小陈往后一倒的时候,都撑在它的车身上。小陈没有在意,可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司机座旁边的车窗正被缓缓升起。在没有来得及挡住里面的时候,她看到了车里的安安。

她美丽的脸,从前是美好的,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华丽的了,她的耳朵上,钻石大耳环在闪闪发光。那锐利的钻石光芒,照亮了她脸上的笑意。笑意一点也不明显,可是它像一个已经通体燃烧了的煤球一样,浑身是红色的,没有一点火焰,只散发着喜气。

小敏不相信似地看着从前的好友,那茶色的窗子关严了。车子缓缓地绕过站在路上的小陈,加了马力,向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