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吊灯使每个人都变得美了些,它明亮而柔软的光线美丽地照亮了他们本应该过时而且潦草的衣饰,使它们变得随意而且亲切,它灿烂地铺开了玻璃雕花造成的小片小片的灯影,有种梦般的气氛在墙壁上,在老式的公家租用的皮沙发上,在那幅延安的大画轴上滋生出来。旧时的同学彼此看着,说话声渐渐低了下来。
小民提着装水果的篮子放到中央:"今天全是宣传队的啊。大伙自己拿吧,现在也不主人客人得要让吧。"
抗美把水果倒在大餐桌上,苹果四下滚去,她说:"让什么,二十年以前,连一个壶里的生水都抢了喝。"
大家各自摸出刀来削皮,"挖地三尺"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了个放到鲁野那儿,从那时起他们就有了契约的,只是后来变成了没结尾的故事。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
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少年宫的小伙伴艺术团,早先,他们是那里出来的,"挖地三尺"又回去当合唱队的指导了。她对一堆苹果皮撇撇嘴:"现在的孩子娇得水豆一样,一唱有力度的歌,就像皮球没打上气。"
是啊,那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少先队队歌〉,每次演出都唱得满鼻子汗。抗美笑嘻嘻地想。
大猫远远地插了一句:"就是,现在的什么迪斯科,二十年前我跳'亚非拉'时就跳了,现在倒变成了八十年代新潮流呐。"
有人听着笑起来。
有人扬起声音问"挖地三尺":"你又去少年宫,没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开始有点,老找像大猫一样的嗓子,想给他们排(长征组歌》,可找死也没有。后来也习惯了。"
"大猫,再给唱一个。"抗美突然把大猫从椅子上拉起来,大猫笑着看着大家,嘴里说:"好久不唱歌了呀!唱什么?可唱不好了,听了你们别失望。"
鲁野拍着桌子:"唱吧唱吧,现在什么封资修都有,就是没有《长征组歌》,唱来听听。"
"挖地三尺"点着大猫说:"还是唱'抬头望见北斗星',那段最好,和那首诗正配到一块去了呢!"
抗美遥遥念出来:"遥忆当年送沙果,江青阿姨多爱我。"
大伙全笑起来,红奶奶拿指头抹了把嘴:"难道是三种人不是。"
抗美笑起来,把落下来的头发抿上去。"挖地三尺"嚷起来,仍旧极细极尖的嗓子,把别的声音都压下去:"别闹了,听大猫唱,看大猫没情绪了。"
大猫的歌声突然飞扬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突然,"挖地三尺"和鲁野的声音加了进去,他们俩脸上展开了腼腆的笑容,又好像是种不好意思打扰,但实在控制不住的抱歉。很快,许多声音参加进去,那就是当年的合唱部分,红奶奶把抗美身边坐着的低声部拉出来,自己坐到抗美身边,那低声部便拖着浸了水,一动嘎吱响的皮鞋站到低声部的鲁野身后,大伙彼此看着,笑着,很快,已不习惯张大嘴唱歌的嘴唇自然地张大了,神经也不再紧张,眼神里,有了种像晶莹的破玻璃片样的光芒。
抗美紧紧握着红奶奶的手,一双很硬的女人的寂寞的皮肤紧张的手。
这时,合唱完了。这才互相看看,仿佛被惊醒了一样。"挖地三尺"说:
"索性我们好好唱一次,按两个声部排好队唱,把(长征组歌〉连着唱下去,鲁野,你还记得中间的朗诵吗?"
鲁野往后一仰:"朗诵就算了,不如多唱几支歌,大猫最拿手的还是(我们的田野〉,唱那个吧。"
"挖地三尺"点点头,她返过身看看大猫,大猫站在客厅中间,满脸飞红,眼睛晶莹,如梦如幻地看着她,她连忙说:"还有那个,那个,'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大家按照声部重新坐好,大猫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唱了一句,大家都叫起来:"太高了。"大猫看着大家,说什么也不敢自己起音,鲁野陷在松了弹簧的沙发里拍打他又瘦又硬的大腿:"我来起,大猫才叫没用。"
起了音,大猫接了上去,到了合唱时,抗美发觉她张开嘴的时候没有声音,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浸满了咸咸的东西。她听着同伴的声音整齐地响起,甚至到了他们在宣传队特别处理过的那句合唱中突然的独唱,也没人忘记,抗美像乘在一条向前飞快滑行的小舟上,那小舟按照好像早已遗忘但却全都新鲜的回忆飞快向前滑下。两岸尽是陈旧而温暖的桔黄色景物,有巨大的树和极红的太阳,全融汇在金色的浓重空气里,仿佛是夏日夕阳才有的浓厚而芬芳的空气。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在里面滋生和欢笑,但她看不到它,摸不着它,但的的确确,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她张着嘴,无论怎样努力,都发不出丁点声音。她只是合着伙伴的节奏用力点自己的头。
头上的大吊灯在眼里化成了光彩的硕壮的花朵,许多的尖瓣,全是金黄色的,那一定是向日葵,是她从小就喜爱的花:一种最为纯洁的花朵。
丁丁出来倒茶,这时电话响了,是个声音窄而亮的男人,找丁丁妈妈。丁丁把林子放在冰箱上,在一片依稀听出些训练有素痕迹的歌声里,低了低嗓子问:"喂,喂?难呀?"
那人说:"我是小龙。我最近要出差,就这两天,系里有名额公派出去,政审也挺严,我估计没有什么问题,家里人也都还清白。所以,嗯,以后大概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小丁那儿,麻烦你说一下吧,丁伯伯那儿,我也不再通告了。"
丁丁看了眼客厅半掩的门,里面的人正唱完一支歌,彼此看着,脸上惊奇。抗美在那群人里微微笑着,丁丁这才发现抗美常常并不是真正的微笑,她真正的微笑,有一种烧红了的煤块的焕发。
丁丁对着话筒说:"那么,就见你的鬼去。"
放下话筒时,她觉得自己的膝盖悄悄打着哆嗦。她捧着自己的林子,慢慢路过灯火通明的大客厅,走到走廊暗处,走回自己房间。桌上仍旧放着她最痛恨的作文纸和作文参考书,她宁可做数学也不愿意做作文,她总觉得没有可写的东西,没有可写的事和感情,她把林子踏在桌上,本来就很满的茶水溢出来,打湿了作文纸,那纸立刻变得像块破布,她把它从桌上拾起来,纸上没完全吸收的水流下来,果然滴到参考书上,书又变成了破布。
顾峥嵘也在自己的保姆小屋里做作业,自从抗美他们在客厅里唱起来,她就把自己的小录音机关了,那时,成方圆正在唱(茉莉花)。原来,她是很喜欢这支歌的。后来,她又把位子移了一下,抬头就能从走廊拐角的门上看到客厅的一半墙。客厅的厚玻璃墙透出黄黄的灯光来,那年代久远而泛着些黄色的玻璃,被灯照亮了平时看不见的花纹,竟是一朵一朵单调的单瓣花,只是当它们被那样照亮,而且隔着飘荡歌声的昏暗走廊,那单瓣花变得有种说不出的宗教情绪。
她那样看着,仿佛心也有点肃穆起来,想到圣诞节时,早早混进教堂里,深夜,在烛光里,听唱诗班在楼上唱哈里路亚时的心情,脊梁上有点紧起来,心有些旷远和沉静,仿佛走在半明半暗的大片野地里,天色却灿烂,广大,高。
丁丁捧着热气萦绕的杯子慢慢从眼前走过,在黄灯的背景里像一根风里摇曳的狗尾草,长在一片杂草之上。
那些歌声是顾峥嵘没有听到过的,但却在心的某一部分感到熟悉的,仿佛还有些极其遥远但却没有阻断的亲切,她想也许是胎教时的结果?或者是母亲少女时代听过留下的痕迹?她不是叫峥嵘吗?这是一个文革中常见的名字呐。歌声里的东西使她在微微恐惧里,还有一些仰视。她第一次觉得这一条虽然多年过去,但仍旧充满了大家风范的走廊,这半边泛黄但仍旧高贵结实的厚玻璃花墙,总有种不容她忽略的东西。
她像个飞翔的小鸟,这时停到一个楼顶上,此刻她才发现,天空深处,还有别的鸟儿在飞。她便仰视它们,那些蓝天里移动的小灰点。
她走出自己的小屋,到厨房拿出乎日他们家待客的茶杯,洗干净,放到大托盘里,冲上茶叶,想了想,又在另一个林子里冲了莫珍,这才发现开水不够,她连忙准了水放火上烧。过了晚饭时间,煤气很足,蓝色火苗嚯嚯响着。在厨房看不见客厅了,只听见有个轻柔爽朗宛如少女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抗美,你真越来越像林红了,就是和林道静关在一个牢里的女共党。"
有人笑起来。
又唱了一首歌,歌的曲调那样悲凉,但歌词却像一些金箔,田里说远飞的大雁,把远方人儿对恩人毛主席的想念带过去。通过长长走廊的回旋,在煤气火苗的声音里,望着一些准备好了却没有开水灌进去,完成一杯茶水的杯子,顾峥嵘直觉得心被清澈无比的冰水一阵阵冲刷着。
水开了,冲了茶和果汁,她端了沉重的大托盘走进走廊,走近客厅的半掩着的门,看到里面的那大画轴被吊灯照得十分庄严,全不像第一天看到时的灰尘扑扑。画轴下坐着抗美,抗美的红红面颊和闪亮眼睛被棕黄的沉重发辫环绕着,变得远而陌生。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推开门。灯光立刻沐浴了她,她仿佛一下子被一朵大花的娇嫩而结实的花瓣拥抱起来。屋里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却觉得在那些突然被擦得很亮,简直和苍白的肤色和平庸生活磨砺出皱纹的面颊不相配的眼睛里,她变成一个赤裸了身体走向一个莫名圣殿的女孩。
她把茶托放在许多苹果皮旁边,那些苹果皮散发着愈发芬芳的苹果气味,仿佛比一只完整的苹果更加强烈好闻了。顾峥嵘原想就势坐在这些人中间。她抬起头来向抗美笑笑,但抗美却很客气地说:"小顾,谢谢你想得周到。其实这些人,多少年前就在一个碗里吃过,渴不着他们的。"别人也都对她客气地笑。顾峥嵘却已经在那客气里看到了茫然和急躁,就像一个孩子马上就要打开礼物包,却被毫不相干的事突然打扰时的表情。那个叫鲁野的,离顾峥嵘最近,但却没去看茶杯一眼。
顾峥嵘连额头都烧起来,她说:"丁丁妈妈叫我给你们送点水。"
她急急把茶杯-一从茶托里搬出来,滚烫的水溢到手背上,一开始烫得她想叫,后来,也就麻木了。她看到在角落里有张空椅子,就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非首席翻译坐的那种位置,灯上有块放得很大的暗影正好罩在上面。她的心步步跳起来。
她把茶杯全搬出来,送到每个人近旁的地方,正好多了一杯茶,那杯茶站在苹果皮中间,独自热热地冒出白气,变幻着模样,有一会儿,顾峥嵘觉得它像只伸出的手臂,摇动着。
她把苹果皮抓到茶托里,衣服里的黑马挂链从领口倒出来,光芒四射地在她胸前闪烁,她连忙退到走廊里,还返手悄悄把门带上些。
走廊黑暗而封闭,充满了寒气、茶以及果皮的气味,客厅的声音客厅的灯,像从天而降。顾峥嵘靠在透亮但冷凉的玻璃花墙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庄庆,庄庆也是一个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丁丁的女孩,只是她的眼睛像鸟一样警觉而且有点惊慌。如果今天是她,不管是事发以前,还是事发以后的她,会怎样?她仿佛追求的就是此情此景,她会激动得哭出来吗?
黑暗里仿佛有庄庆那双恳求的,充满了委屈、恐慌的眼睛。她总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我早争取入团了,我再也不干那样的事了。"
顾峥嵘突然发现那样的事,大约有点金灿灿的意思。庄庆啊。
突然听到有些响动,丁丁的房门慢慢关严了。顾峥嵘惊得一跳,连忙端着茶托,回到厨房去。
丁丁一路从房间门那儿穿过大床栏杆,走到窗户前,钢架子台灯的余光里泛着金色的光,像小时候少先队的队号。窗外一片白,是没化的雪,再一看,还有一层镀在雪上的闪亮月光。丁丁几乎不相信,打开窗户。
窗外出人意料的宁静无风,几乎温暖。天变成无比干净清新的一块,上面鼓着一个月亮,将圆将缺。丁丁伏在窗台上,面对一个大雪盖住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陌生。街上没有行人,连人行道和那些肮脏的阴沟口都被雪盖住了,街变得很宽,而且没有脚印。
丁丁慢慢地,很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拍拍它。我是月亮雪地里最孤独的一个女孩,永远不会有一屋子同学来唱歌,将来会有谁来呢?如果我也从西北基地回来,我也是连不般配的小种鸡男人都谢绝的老处女吗?王学明在心灵上已经阻断了,如果他来,他会坐在画轴下摇着根根竖起的头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都是角色,而我深恨那角色,我要找自我。"'
陆海明吗?同学六年,并不知道彼此往心里走的门在哪儿。也许陆海明会来庆祝他的胜利。
庄庆吗?她一定痛恨着宁歌去世的那晚,她在蚊帐里嘤嘤地哭,而自己却吓得踢开门仓皇而逃。那次由于自己的尖叫,吓得整个一层楼的女生都纷纷尖叫着碰开自己的房门,全楼都在这样没心肝的响声里摇晃。说什么呢,而且?
那么,小学里的同学,大家隔得那么远,大家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隔着门传来的歌声一样,有声音在唱: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丁丁看到一棵树上摇下一些雪,那些雪顶着一小片极亮的月光纷纷扬扬而落。月亮是永远的,它的明亮使丁丁感到很温柔、很悲哀。那种大大天里只有一个月亮的悲哀像月光一样洒满了丁丁的整个身体,她只是不断抚摸着自己的一小块面颊,那块皮肤被抚弄得腻滑温暖,像一小块上好的软缎。她轻轻摇动自己的身体,拍着自己的身体,一层层浸来的悲哀里,她感到她原来是这样疼爱着自己,像疼爱一个尝尽委屈失败的小女孩。她想起在爸爸桌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条瘦小的狗对着大月亮拼命嚎叫。那时她问爸爸要,爸爸说等星期天写好了文章就给她,但星期天她早早地返校了,也把这幅画忘记了。她忘记了多少重要的事啊!那个星期天,已经淹没在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星期天里,再也找不到了。
抗美客厅里的吊灯是丁丁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辉煌。丁丁将身体探出窗口,碰到了窗台上的雪,那气味新鲜的零一t刻出了,变成一股刚切开的黄瓜气味;隔着有月亮有雪有黑色潮湿树枝的夜,客厅的大窗和金黄的大灯,宛如童话里天堂的门。
丁丁突然感到自己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别人有灯,有火,有刚烤好的鹅,有家,而她,只有一包火柴,没有东西便什么也点不起来的火柴。连鞋都不合脚,因为鞋是大人的。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那写字桌上的灯、旧旧的录音机和耳机躺着,还有作文纸,干了,皱得像老太婆的哭脸。全是些熟悉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觉得了它的小职员气。
丁丁拿眼远远抚摸着它们,它们是她的同学和伙伴啦,只有它们会永远陪着她。
又有歌声传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霄九……"在丁丁听来,那声音悠悠,惨烈而凄凉,像些影子浮游在白雪之上,月光之下。
丁丁跳下窗子,却舍不得关上它,她回到桌前,关上灯,月光立刻倾泻进来,明亮如白太阳的月光。丁丁感到了月光的逼迫,随手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却没有声音。月光沙沙有声地走在房间里,像面目突然奇丑的人面前的一面镜子,那魔镜永远在你意识到之前跳到你的眼下,而躲藏不及。月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块凹痕,是个小床留下的痕迹。
突然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问:"他提议什么?"
然后又没有声音了,月光在屋里沙沙走着。
只有月亮走着。
丁丁摸了把录音机,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跟着读:他提议什么?
抗美远远听到一点声音,就站起来,推开一点客厅门,果然是丁丁,丁丁把她的门关得很严。抗美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走廊的幽暗,她闭了闭,再睁开,这时,她听到膝盖裂帛似地响了一声。
大猫看着她问:"干啥?"
抗美关严了客厅门,并拉上厚帘,有时家里来了父母的重要客人,他们就会把厚帘也拉上,这帘子很隔音。厚帘一定好久没用,而且连保姆都忘记去洗洗干净,一拉,灰扑扑地落下来,连灰部散出陈旧的干燥气味来。抗美偏过头,让开灰尘,拉好帘子,她放低了声音说:"小民的女儿今年高考,要争全市第一名。咱们将就点。"
大家都点头。
鲁野证明道:"这年头,分就是命根子。"
抗美感到头上的大吊灯暗了暗,大约电力不足。感到灯的暗淡,背后墙似的隔离以及灰土的气味,抗美突然想起早先一屋子的人变成了狗患于,聚在一块讲讲江青的小道消息,商量着怎么会监狱门口等谁家父亲批斗大会前开出来的囚车,那时候就有这样的气味这样的灯光。心里重新泛起了做阶级敌人的滋味。
那是个惊奇。
好像问:原来我在这位置上。
又是星期天六点半。厨房里堆满了各家单位发的年货,许多冻得死硬的鸡,张着嘴的鸭,血头血脸的青鱼扁鱼和各种平时见不到的鱼,全堆在水池和水池旁边的地上,看到那些东西,总使人感到悲哀和惊讶:人原来要吃这样多的东西,人原来要吃这样脱的东西。
客厅门关着。抗美、丁丁和顾峥嵘坐在一个长沙发上,她们都感到长沙发合着唐老鸭的节奏抖动不停,只是不知是谁干的。唐老鸭一弹皮弓射破了米老鼠的戏法气球,她们都笑起来,唐老鸭的蓝衣照亮她们的牙齿,一些结实而整齐的牙齿。
顾峥嵘跟着自己的妈妈钻进宾馆的出租车,那车是豪华型的,扶手上有窗子开关。车里很热,散发出宾馆特有的外国气味,一些烟,一些化妆品和一些说不上什么的温暖气味。顾峥嵘发现妈这次戴了好粗的金项链,像根压扁的链条。妈亲爱地看着她:
"好吗?在这户人家?"
"还好。体验体验。"顾峥嵘拿手抚摸了一下妈的那根金链,凉凉的,一看就知道,妈的生意一定又赚了,妈每次赚了,都为自己买一样新东西,披挂在身上,仿佛勋章。妈骄傲地仰脸笑了。
她说:"下午和江苏、香港的人一块谈笔皮毛生意,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贵重的收藏品是什么?金子、红木和皮毛,又是笔大生意。"说着她钟爱地看着顾峥嵘,"可惜你还没这个需要,要不然我真想给你买辆车,就买辆和这个一样的。"她拍拍软垫。
这真是辆好车,坐在里面,便感到自己像个要人。顾峥嵘拿手按在Down上,玻璃无声地滑落下来,闻得见车外冬天的风。妈说:"你坐过这车?你知道一按就行了?"
顶峥嵘点点:"不是写着吗?"
妈搂着顾峥嵘的肩膀,骄傲地笑了。顾峥嵘看到妈妈的鼻沟里留着些没有擦匀的粉,粉衬得沟纹和毛孔颜色更深了。妈妈到底老了。妈妈年轻时是个饮食店的女工,有好长一段时间站在卖馄饨的窗口,据表哥说,爸爸就是在那个窗口认识妈妈的。那时只是说妈妈像男人,爸爸像女人,妈妈那时不能擦粉,妈妈的脸总使顾峥嵘想起一碗极烫的馄饨汤,然而妈现在供应所有的时髦女人的最时髦的化妆品,妈自己也像时髦女人那样享受,用它们盖住年轻时留下来的皮肤。
缓缓斜上去进大门的时候,有目光复杂的眼睛从敞开一点的车窗里往里挖,妈紧紧搂着顾峥嵘,顾峥嵘心里几上几下的,从来没有人这样搂抱过她,大约,这就是诗人们和歌唱家们说的妈妈的怀抱。
妈付的是兑换券,因而司机极客气地从车里道出来一句:"欢迎再来,小姐。"
妈牵着顾峥嵘的手走进大门,有保安小姐向她们亲切微笑,是和茶色玻璃大宾馆配套的亲切微笑。妈说:"我住锦江不自在,那种老房子叫人说不出话来。我最喜欢华亭,大,气派,现代。"顾峥嵘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飘飘地走进谢尔顿的电影里,伴音的,是妈妈极细极高的红皮鞋跟,妈走得不太轻快。
到了妈的房间,她就把那鞋从脚上拔下来,光脚踩到地毯上,那脚像下到场里的薄皮小馄饨一样,舒展开来,变宽变粗了,变成一双亲切有点蠢相的妈妈的脚。顾峥嵘看着妈妈微笑起来。房间里很乱,衣箱打开着,里面的衣服揉在一块,空调嗡嗡响的地方,晾了一条红花手绢。妈在箱子里翻出还没有拆包的一叠衣服扔到床上,说:"我先接你来,让你准备准备,收拾掉一点学生气。你先去洗澡,换上衣服,再去下面做做头发,我给你些钱,你去酒吧坐坐,呆会儿我们大概在那里谈生意,你先演习演习,到时候别显呆了。"说着,妈妈很满意地叹了口气,做生意难啊!
峥嵘探过去撕开包得极严的彩色玻璃纸,抖出一条长长的羊毛红裙来,那裙像南美人一样打了许多大褶,波浪般地在摆动。抬眼看见妈妈仰在沙发上,抓着一只鞋,深深地看她:"我就想看到你拆我给你的礼物的模样,我真看不够。"
顾峥嵘笑了起来:"妈妈,谢谢你啊!这裙子真好看。"
妈揉着脚,把脚裹什么似地裹小了塞到鞋里:"诗里怎么说的?冬天没给你的,春天全会给你端来。"
顾峥嵘没说什么,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浴室里有很大的不变形的镜子,很白的但不刺眼的墙壁,很舒服的,像个人躺卧时形状的浴缸,顾峥嵘真觉得在这些东西包围下,她的身体美得惊人。她放满一浴缸水,热水多起来的时候,水就发出微微的蓝色,她把自己泡进去,头仰在浴缸上,撩动水的时候,那水波漫上来,拨动着脑后的头发,这就是女强人带来的享受,这就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她想起丁丁家同样宽大,但不豪华也没热水的浴缸,感到心情渐渐昂扬起来,就像是迎风猛蹬着自行车那一刹那。
她哗地从浴缸里跳出来,裹在大毛巾里扭动了一会儿,感到浑身都干了,便去衣架上换衣服。妈给她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乳罩和三角裤,那些细细的,满是花边的黑色穿到身上,顾峥嵘突然感到了内心的微微裂纹,那是细布的白乳罩和软软的白短裤所无法替换的,那原本结实而柔软的身体突然有了许多的风情。顾峥嵘连忙套上内衣,再穿上黑色绸缎和假珍珠缀连的毛衣和红裙,打开门,发现妈妈已不在屋里,大概先安排去了。浴室门后放了一双红皮靴。顾峥嵘把靴子抓到手里,那靴子恐怕不是国内货,好轻。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着,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团揉得稀烂又团成一团的面巾纸,旁边还有一张用过的,想必还觉得没利用够,顾峥嵘拾起两团纸扔到烟灰缸里,心想:到底是卖馄饨出身的妈妈呐。
她放好妈给的一张大票,把靴子穿好,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全身都紧绷绷的又软软的身子好像都被提起来了。她走过走廊,从清扫房间的服务生身边撩过,礼貌地给她的被单小车让路,走廊的地毯吸掉了所有的声音,又像电影开场。红靴的女强人在谢尔顿大酒店的高楼上急急走着。手里提着合同和公文。还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在大厅里遇见了妈妈,妈妈身边是个矮矮的大胖男人,头秃了,好像眉毛也有些秃,眼睛虽小,却被多肉的眼皮紧盖着。妈妈的嘴张得很大地对他说笑着什么,她能听到妈的广东腔,妈是祖传的上海人呐,那个广东腔里有种殖民买办气,顾峥嵘心里暗想,那所有操着广东长腔的商人,都永远不能成为第一流的,真正高级的商人、她远远地看着妈宽颧骨的脸,看到了妈在这大厅里显出来的平民气,那所有的外国货都盖不下去的平民气或者说小商人气。一时,她醒悟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望和伤情,她的心仍旧平静,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我会比她出色许多。
妈妈看到了她,妈妈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她拖着那香港人的西装袖子迎过来:"何先生,我来给你介绍我的小姐啦。"
那香港人把顾峥嵘的手捏住,轻轻地摇了摇,而顾峥嵘却用力捏住一满把,利索地抖了一下,即放下。香港人睁开极亮的眼睛说:"小姐这样的人才,帮助你母亲发大财啦。"
妈在一旁拍着顾峥嵘的手臂说:"我让她来见见世面,许多事情还是要早锻炼起来的。你何先生不也是很早就出道,现在你不是有名的精明佬啊!"妈说笑着飞快地转着眼睛,"和你做生意,不敢喝酒呐。"
香港人哄地笑起来,去拍妈的肩:"你也是有名的女强人啦。"
经过的欧洲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顾峥嵘看到了一个黑发蓝眼睛的女孩,她像一道清水一样淌过。顾峥嵘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倒拖着一车行李,穿着和她早先一样的红球鞋,那鞋快快活活,纯纯清清地向前走远了。
妈引着他们往酒吧里去:"我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下江苏方面的程先生一起来吃饭,便饭便饭。"
香港人又大笑起来:"的确便饭。"
酒吧里幽幽地亮着些灯,外国气味更浓了。墙全用毛茸茸的威尼斯纸贴着,桌子是白白的,点着长而闪烁不停的白蜡烛。
来了咖啡,妈把一条鼓鼓的蛇皮钱包放在蜡烛旁边,搓了一把手。香港人很响地搅着杯里没化的糖,妈用匙尝了尝:"唔,不甜呐。"顾峥嵘却后背笔直地坐着,把匙子放在小碟里后,拿起杯子来轻轻喝了一口,她感到身体在黑内衣里辛辛活动着,像短跑运动员撑在起跑线上时那样提起,她拿眼沉着地看着香港人看不到喉节的胖脖子,觉得自己是在和某公司打着交道。而妈妈像美国电影里拍过的中东石油国来的那些商人。
一杯咖啡喝完的时候,妈妈和香港人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特别的表情,就像顾峥嵘小时候看斗鸡时那两只鸡的眼神,互相的傲慢,互相的试探,互相的征服欲,还多了一层,互相的讨好。到逼近价格问题的核心时,香港人突然把那颗光光的大头转向顾峥嵘:
"小姐还在读书?有意经商吧,我看小姐目光如炬,地阔方圆,是个好材料。"
妈妈逼近的气氛橡皮球破了眼一样松下来,妈说:"还在读书,是间好书院。'"
"内地也叫书院了?"香港人特别惊喜地问,眼睛骄傲地刺向妈妈,妈妈立即有点脸红,她说:"按照香港的说法嘛,实质是一样的。"
顾峥嵘说:"书院比较中国式,内地叫学校School,和西方学校一样的叫法,我在HighSchool,就是高级中学的意思。"说着她也把眼睛骄傲地刺向香港人,"我总要接受完高等教育再经商。没有经过严格的现代化训练,很难成艾科卡那样的巨头。你说呢?"
香港人哈哈笑着:"好志向,好志向。"
峥嵘快转过头问妈妈:"这儿可以点歌吗?我要听歌。"
妈招手叫来服务生,顾峥嵘对那张脸说:"要轻柔些的歌,最好是中国的民谣,我累了。"服务生笑着记下桌子,走了。
妈和香港人像重新对上口的螺丝帽和螺丝钉,又开始彼此往里拧。
顾峥嵘头上突然响起了一个轻柔凄凉的歌声:好一朵美丽的荣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顾坤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那声音像水一样滴到她的头顶上,她觉得那儿有点湿,有点凉。
妈和香港人的声音和歌搅在一起,就像石头和糯米搅在一块一样无法人口。
顾峥嵘找了借口出来。回到妈妈住的那层楼,楼面上没有人,没有声音,窗上的茶色玻璃使太阳变旧了,天更阴了。走到长长的走廊里,只闻到淡淡的外国香水气味和外国香烟气味,仿佛里面还有外国人的狐臭。顾峥嵘走在里面,一点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仿佛裹在什么东西里。这儿连窗都不见了,只有茶色玻璃罩起来的灯,和一扇扇的门。门都关着。
突然前面一亮,远处的门开了,跑出一个穿红色紧身毛衣的女孩,短而齐的黑发,蓝得像天一样的眼睛,她敲敲另一扇门,跑进去。
门又都关上了。
顾峥嵘站在那儿看着空走廊,突然脑子里浮出一句话:青春多么好。
丁丁家这时一片狂欢。先是丁丁听到门铃响成一片,好像坏了一样,丁丁正好愁着做饭的问题,抗美好像学会了她的一套,早早地说声散散步去,就走了。她于是很心烦地去开门。门一开,只见妈像挨抢了一样气急败坏,而且一把抓住丁丁的肩膀。越过妈的肩膀,丁丁看到电梯缓缓开上去。
妈妈于是叫着说:"丁丁,丁丁,考验你的时候真正到了。"
丁丁挣脱开妈的手:"做啥?做啥?"
妈从丁丁身边挤进门,扯紧丁丁的胳膊。原来学校刚刚打电话到妈妈单位,告诉她,今年有极少一批公费留学名额,学校决定推荐丁丁去参加留学生考试。让丁丁马上到学校去,老师已经到了。
妈的眼睛闪着光:"留学呐,丁丁,到国外去拿学位,最好不过了。"
丁丁被妈妈拉到房间里,换上那件红羽绒衣,妈跑回到自己房间,呼地一下把一双桥棉皮靴扔到地上,也是红色的,样子真好看,像北欧人穿的那种,妈说:"本来留着给你过年穿的。"
丁丁穿上靴子,靴子里很柔软。
妈推着丁丁后背:"快去快回,妈马上给你请家庭教师。"
走到电话旁边,突然电话直跳起来,拼命地响。妈给丁丁打开大门:"去吧,去吧,我来接。"
丁丁突然停下脚,轻轻拉住妈妈的胳膊:"妈,是真的?"
电话铃在妈妈背后急急叫着,歇一口气,再呼唤,再歇一口气。
妈把丁丁抱在怀里,丁丁感到为了抱住她,妈踮了踮脚,妈的身上有股户外的清凉寒气,妈抱着丁丁的头,把它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珍惜地摇着它,她闻见丁丁头发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女孩清而淡的皮肤香味。
丁丁看着妈妈肩后的长走廊,下午的太阳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她放声大哭起来。
电话像吃了一惊般,跳了一下,安静下来。
妈妈一边轻拍着丁丁,一边泪眼朦胧,她看见电梯无声地路过她们这一层,空空的,仿佛一个空棺。电梯升上去了。电梯并重新变成了黑洞。
电话又急跳起来。
丁丁抬起身体,擦一擦眼睛:"那我走了。"
妈伸手揉揉丁丁的面颊。
电梯没有来,丁丁对它的恐惧重新浮上心头,她对妈摆摆手:"我走下去,你快给我找老师,还有,告诉他我的程度,在新概念第四册二十课左右,最好要年轻的。如果学校请了老师,大概我就去住校。"
妈跟出来,丁丁又摆摆手,指指电话:"你去接它,烦死了。"
丁丁很快地跳下一阶阶楼梯,楼梯刚刚擦过,湿漉漉的。她拐了一个弯,看到那条地上的红船了。
妇接通电话,是抗美借公共电话打来的,她走着,走着,突然两条腿都不会动了。一点都动不了。
"瘫了?"妈不相信地问。
抗美在电话里不相信地回答:"我不知道,就是不会动了。怎么会呢?我怎么回家?"电话里,她的声音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丁丁起先以为是因为哭过,眼睛没恢复正常,后来,她觉得很异样,当电梯在电梯井里隆隆地下去以后。楼梯上静得任何声音都没有了,照在楼梯窗上的阳光也被玻璃外厚厚的灰尘隔成了土黄色,楼梯里格外的寒冷昏黄,和外面的明朗天气,仿佛是两个世界。
接着丁丁听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那支《茉莉花》,这次,歌声清楚了一些,她只觉得声音很熟,但想不起来。她慢慢往下走,手里紧紧捏着妈塞给她的钱,让她坐出租汽车去学校。她紧拴着那几张纸票。一定有人就在近旁唱《茉莉花》,一定。
拐角的地方,她突然看见一个女孩:脸很苍白,眼睛像静静燃烧的煤块,她默默地看着自己。这时,她又发现那女孩身上的一切都是黑白的,遗像的那种颜色,丁丁叫了起来:"宁歌?"
那女孩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丁丁并不害怕,慢慢往前走,她感到自己心里,其实是很亲切地动了一下。
宁歌踩在那条红帆船上。在她近旁,在更深的楼梯角下,丁丁看到一只黑猫,就是那只黑猫,宁歌最害怕的,到现在还一直跟着她。
丁丁松开手里的钱,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她感到自己的新衣服装奉着发出新衣服的气味。她看着宁歌的眼睛,想起三年以前她送宁歌的遗物回她家,看到她的相片,那双眼睛,吓得逃窜出来的情景。
她对宁歌说:"请你原谅我,宁歌。"
说着她站起来,擦过宁歌黑白着的身体,慢慢走下楼去,她又说:"你知道我的,宁歌。"
她这时明白了那声音是宁歌的。
她回过身去,仰视着楼梯上一派土黄光线里的宁歌,又说:"我好像也有点知道你了。那黄山男孩要死要活地悔,其实全不是这么回事。对吧?"
丁丁听着自己的声音,她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地和别人说过什么。
到了街上,丁丁叫下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去龙中。"
这时,她看见一只极大的黑猫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