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阳光非常灿烂,真让人松一口气,那些树活泼地簌簌着,落下一片片黄叶子。
小母鸡辛勤地聊着天,就是不叫号。
又有人对小母鸡笑嘻嘻的,手里拿了一张卡,她踩着一双尖得犹如鲁迅笔下俗物穿的那种尖头鞋走进走廊,而后招招手,那人笑嘻嘻地进去了。黄门闪了一下。小母鸡又出来,仍旧聊天。
抗美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她走过去,站在桌子前头,小母鸡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说,格外地昂着短下巴。抗美便用手指敲敲桌子:"可以轮到我了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铁渣一样。
谁知小母鸡转过浮眉浮眼的一张脸,唱歌似地合着抗美的语调说:"还没有啊。"
抗美往下盯着那张脸,脸上的眉毛拔剩下极细的一抹,眉眼之间一片雪白,像早先的寿桃点心。抗美说:"那怎么你能放熟人进去?"
"我认识他,就先放他,不认识你,就得公事公办。"她索性正过身体来,打量处理品一样打量起抗美来,"你一身黄皮,神气什么啦?你来看病,还要别人给你鞠躬开门阿?一进来就搭豆腐架子,也不称自己的分量。"
抗美抓起自己的病历卡,硬纸片一下子就捏皱了,突起的硬角抵在手掌里,刺激了抗美,她索性撕碎那张卡。
小母鸡却轻轻一笑:"请拿到外面去,不要随地丢果皮纸屑。"说着站起来,拿了后面一张卡:"刘英萍,3号去。下头一个,乔家宝,3号。"
人们从抗美身旁挤挤撞撞地拿了卡,急急向走廊里去,走在后面的,就跑起来,两条腿捣动着。
抗美到底捏着纸屑走出大厅。外面又阴天了,天空和城市上空都流动着厚重的死气。而且,连那双红球鞋也不见了。
中午其实只要做新鲜米饭就行,保姆走的时候,煮好了大锅的红烧肉什锦,只要把胡萝卜和白菜洗干净放进去就行。中午本来回家吃饭的小婶婶也宣布在单位吃食堂了,只有丁丁、抗美和爷爷。保姆是个不讲信用的红脸蛋姑娘,她说得好好的,她走后一定介绍一个同乡来接上,但她和那个嘴上的同乡一同消失了。抗美回到家,已经中午了,一路电梯上来,一路闻着电梯上饭盒里的香味。但回家一看,丁丁躺在沙发里看书,那双红鞋旗一样坚在沙发扶手上。两条细长细长,但很结实的腿。
抗美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丁丁的竞赛奖状,书架里放着丁丁从前用过的课本,床头那张刘胡兰像原来是让人撕了的,只是撕得不干净,小天使身上蒙着一层纸。抗美躺到自己的一边。
家里没声音。
听到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
楼外的鸽子飞得真讨厌,抗美翻了个身。
厨房里更没有声音,听见丁丁走到走廊里,倒了杯水,又端回去了。抗美最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尽里头父亲的卧室门口,门里没有声音,她敲敲门推进去,房间里暖暖地生着暖炉,父亲坐在宽大的旧沙发里喝茶。抗美发现父亲日益地吃得少了,但喝得越来越多。父亲身后的搁物架里满是酒瓶,足有五六十瓶,全是汾酒。
父亲遥遥看着她,她说:"爸,想吃什么?今天阿姨不在,我给您做点凑合吃吧。"
"随你。"父亲说。
抗美走到厨房里,经过客厅时,丁丁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并把脚从扶手上拿下来。
厨房虽然开着窗,但依旧充满了菜油的气味,墙也腻腻的,吊了不少黄芽菜和胡萝卜。抗美在水池旁边站了一会儿,把一棵黄芽菜放到水池里,一打开水龙头,水直冲到菜帮上,射得抗美满脸水,抗美连忙关了水,又把菜拿出来,举在手里冲,菜上沾着些泥,总冲不掉,她才会拿手去抹抹。
她叫:"丁丁,丁丁!"
"干吗?"丁丁远远地问。
"你来一下好吗?"
丁丁慢慢走过来,倚在门框上:"怎么了?"
她说:"刀呢?"
丁丁潦草地看了眼搁物架:"不知道。"
"你看看碗柜里有没有。"抗美把菜扔到菜案上,那里有个凹,正好接着它。丁丁闪进来,拉开柜门,一边说:"哪有呀,没有。"
抗美在煤气旁边找到了刀,丁丁喘了口气,回客厅去了。
切下来,才知道菜那么多,整整装了一盆。点上火,把锅坐上去,又把菜放到锅里,冷肉汤上浮着些很难看的淡黄猪油。另一个火随手也点上。抗美找到另一个锅,打开看,里面竟是早晨煮牛奶剩下的,锅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白东西。她把它放在一边,再找一个,那是干净的了,她蹲在地上叫:"丁丁,你来一下。"空火嗬嗬地叫着。
丁丁静了一会儿,过来了。
"米在哪儿?"抗美仰起头来问,看丁丁把书抱在肚子上,丁丁说:"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抗美发现米就在丁丁旁边的塑料大桶里,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把米很响地倒到锅里,一边对丁丁说:"你把那个锅里装上些什锦,热热,咱们中午要吃的,要不然就没菜。"
丁丁把书放在菜篮子旁边,从抗美身边挤过去,拿了牛奶锅,打开来,看了一会儿,放到水龙头下去哗哗地冲。完了挖出些肉来,一个鸡蛋从肉冻上滚下来,丁丁把它踢到一边去,把锅放到火上,火立刻安静下来。她拿了书,拖着脚走回客厅去。
抗美这才站起身来,眼前忽地一阵黑,黑得眼珠子都疼起来。等转过神来,才发现煤气上的汤开了锅,并溢了出来,抗美找了块布放到煤气下堵着。
厨房窄长的窗外是一块被众多电话线和电线分割的阴天。抗美突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月亮,那么薄那么黄那么旧的月亮,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竟是月亮,它没有一点分量地浮在天上,天上没有星。文革的时候,她们组织去抄一家大资本家,进门以后,听说主人早逃出去了,老太婆把她们迎到二楼书房里,还送来咖啡,大家决定喝完就去干活,可喝完,大家都睡着了,半夜还是她第一个醒来,睁开眼,只看见大月亮地里,有个黑影子从窗外攀登而上,月亮甚至照亮了他的那双拼花的白皮鞋。她心里的第一个惊奇,是:月竟怎么会那么竟呢?
现在想来,都不能相信。
湿米冰冷地从手指间滑下去,扑扑落进水里
妈砰地关上门,对丁丁说:"小点声,干什么!"
丁丁踢了一脚爸和妈的床:"就不小声。"
妈看了一眼被丁丁踢脏的床架,说:"做就做一点,当成休息。"
丁丁冷笑一声:"你说得好,我这是最后一个寒假,你知道我苦夏,到六月就复习不进去了。到时候,是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爸爸在写字桌前抖着腿,他又是在写用真名发表的文章了,脸上思索得连汗毛孔都大傅来了,他用由于这笔名写的烂文章,从来都是笑嘻嘻地听着流行歌曲写的,连周峰的磁带他都有。
妈缓下来:"我不是明后天就能领新保姆回来了吗?那小博实在缺德。现在大过年的,到哪儿找保姆去。"
"我不管。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高中文凭也没有呢。"
爸爸那么一声低吼:"不要胡说。"
丁丁忽然笑了一下:"是啊,全是'四人帮'不好,害得你们。"
爸爸转过身,台灯下那是张阴阳脸,显得很严峻的模样,他说:"你们这帮毛孩子,真是又骄傲又虚妄。"
妈一屁股坐在用由于的文章稿费买来的小摇椅里,说:"算了吧,你们家就是这样的,丁丁考大学了,十多年苦到关键时刻嘛,总不能在家侍候人呐,平时都是不干的,没见过你们家这么怀旧的。"
丁丁拉开门走出去。
自己房间里黑着灯,走廊灯照见抗美搁在床边的一双脚。丁丁看了一会儿,那双脚一动不动,仿佛很寥落,丁丁心里说:"我不管。"
第二天,第一次醒来,天没有亮,抗美起来,说是跑步去。第二次醒来,听见妈在厨房说着什么,还对抗美说:"丁丁那孩子太懒,我帮帮忙。"厨房传过来的声音使丁丁突然想到了王学明。干吗不去看看王学明?中学时代的那般钟情虽然大风一样刮了个精光,但还是心平气和的朋友,那次王学明跳级上大学,欢送会上,隔着许多瓜子许多糖,彼此不是互相望得沧海桑田一样吗?
干吗不去一次十一年半的圣地来看看老朋友?想着肚子里蹿出一句歌来:多少次天涯别离,今日难得又相聚。我的脸上挂着泪珠,那是流出的欢喜。丁丁哗地睁开眼,从赤裸裸的窗上,看到天上五花八门的太阳、阴云和灰白相嵌的模样,没关系。
吃了饭,换上红衣服红鞋,就出去。新的羽绒在红衣里悉悉地响,这是作为高中连中全班第一名的奖励。
坐在车里,看拥挤繁华又肮脏的市区渐渐甩到后面,这部分市区几乎没有见到过,街上由于白花花的阳光,晒出许多棉垫和棉被,空气里有股煤球和木片燃烧的气味。丁丁突然想起了宁歌,宁歌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气味,如果宁歌不死,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当室长,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宁歌家里。宁歌突然在初三自杀,倒使永远忙碌不停的丁丁突然记住了她。她当时就睡在宁歌的对面床,那天,是一个心情最不好的星期一,知道宁歌跳楼自杀了,晚上大家看着宁歌洞开的蚊帐,都不敢做声。后来,大胆的跳下床替她合上蚊帐,丁丁居然能听见宁歌在蚊帐里翻身的声音,那时她吓得一阵阵哆嗦。按理说,一块生活过的人死了,该是悲伤,而不是惧怕。丁丁不,她紧紧地挤在墙里面那堆书里,她很早就模仿大学生的样子,靠墙的床里头,堆了些书,那些书脊咯疼了她,她总觉得,宁歌会突然撩开蚊帐坐起来,走过来,对她说些丁丁感觉到了,但猜不出内容的话。
那是些什么呢?
为什么死呢?
丁丁有时想起,有时忘记。但这个宁歌的疑问,一直像心里的一块礁石,竞赛啦,高分啦,代表学校会见外宾啦,当它们统统地过去了,这块礁石便重新露出它丑陋的样子,上面长着许多柔软的海草和尖利如刀的海领子,因为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南方的冬天,一旦有了太阳,万物都像从死睡中突然醒来一般,风呼呼地从脏脏的窗玻璃缝里吹进来,天也突然冷得生动起来。早晨很空的郊区车厢里,有人嘘嘘地表示着自己冷。天上大步大步走着新鲜的白云和陈旧的灰云。
前面的道路渐渐宽阔起来,树变得稀疏而瘦小,丁丁抽着酸酸的鼻子,心里有一点激动,大学就要到了。她心里带着一种暖暖的亲切想象王学明的模样,他比大家要早一年进入理想境界。初中时王学明还很平凡,只是个爱说大话的细脚骨家伙,直到马上要直升了,不知道他怎么一来,立刻像东方睡狮一样猛醒过来,每天闷着头卖力,居然挤进了直升,从此便是班上三驾马车里的第一驾,跳级考试的时候,他和陆海明一同去考数学系,他笑嘻嘻地就把又一个多月不洗头,长了满脖子油疙瘩的陆海明挤掉了。他是高二全体的英雄。
可是就是在这时候,丁丁却腻他了。说不清为了什么,就是腻。不愿意在饭堂里悄悄和他排前后,不愿意欢送会时坐在他正对面,不愿意星期六等他一块回家,最后,在他那本特别漂亮的留言本上写:继续革命,勇往直前。
王学明并没有问为什么。
那被宁歌在日记里那么羡慕的恋情,就这样哗啦啦地沉下去了。到王学明离开学校的暑假,与大家再见时,已经是又淡又深地攸关示意了。王学明把地址和宿舍号寄了来,请老同学去玩。
在车上,丁丁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那是因为嫉妒吗?不是,宁可夫贵妻荣的,虽然没有这么肉麻,但总是这么个意思。是为什么?并不知道呐。
大学到了。
大学门口,有一不绿二不茂盛三不气派的两大棵雪松。丁丁走过去,穿过大门前头梯形伸展开来的开阔地,她觉得腿有点硬,觉得以后,显得更硬了。
门口有目光如炬的老头。
丁丁拿眼一路瞥着他,做出些不在乎的样子,又收敛一些,她深恨自己没背书包,或许,应当怀抱许多书?她脸上拿出考试前那股魂没在身上的茫然表情,路心里敲着鼓走过去,最后,到目光底下了,她突然拿出龙中过门卫时的骄傲,龙中的布告栏里总有她第一名的消息。有什么啦!目光烧在脸上,丁丁只听得身体深处的哪儿,哗啦一声,全身都烧起来,她转过去,把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说:"我,我,老师,我来看同学。"
那人很粗地问:"哪系的?"
丁丁说:"教学系。"
那人鄙视地看着丁丁的红球鞋:"你是干吗的?"
丁丁迎了迎他:"我是龙中的。"
目光落到白校徽上,果然柔和下来:"晤。"
丁丁愣在往下斜去的柏油通道上,心嚓地飞了起来。
那人说:"镇张条子去。龙中是个好学校啊。"
"是啊是啊,"丁丁紧紧跟在那人后头,填着条,看着小方纸上美丽的校名骄傲的校名,突然热呼呼地说,"夏天我也考这个学校。"她向那人点着头说。
那人脸上有了些笑意。在粗糙的手掌里划了半天,告诉丁丁怎么去找一会。丁丁心里早不耐烦了。看着那张很忙的手掌,发现他的事业线真是短极了短极了。
通往一舍的,是条拐弯了又拐弯的柏油路,修长修长的,不窄也不宽。两边种着柏树,深绿美丽的柏树散发着深重悠远的树的辛辣气息,在一小块特别灿烂的阳光里摇曳。丁丁摘下手套,拿手轻抚着柏树硬硬的树叶,想起直升龙中的那年夏天。那树冠实在像个衣着干净的沉思着的哲学家,那么的修远宁静,那么的俯视人间。丁丁觉得自己的心,都吸吮着这样的净水,满意无比地舒展开来。也许,这就是理想实现的时刻?
远远地听见有人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像块极小的碎玻璃,闪出清亮细小的光芒。为什么那么好的茉莉花要摘下来给别人家呢?别人家是谁?他受得起如此珍贵的礼物?
前面有条绿色的小河,河上缀着些黄树叶,竟有了片黄得十分美丽,并不枯,在水里摇啊,摇啊。河边的黄草里躺着一个红衣女孩,脸上盖了一本书,旁边放了一个碗袋。她也是从成功的那扇窄门里挤过来的成功者?丁丁看了她一眼。
前面看到一座黑钟,钟座粗粗的,却用了光洁的大理石板;钟方方正正的,却有极细的银色指针;钟走得十分响亮,却不准。钟声反衬出了四周的宁静,这方的天都一味洒下阳光,而并不风起云涌。
远远地仍旧听到有人用碎玻璃般的晶莹唱: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啊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丁丁索性在钟座下坐下来,头上有柏树叶相触的铮铮声,空气里有着异乎寻常的阳光的温暖。她在心里说:喔,这就是大学呐!突然又想起了小学里的事情,四年级的时候,去春游,在公园里碰到一班大学生,老师把他们喊了去,看大学生怎样玩,结果,看到一个很胖的阿姨,梳了和丁丁一样的马尾巴辫子,在大笑着的许多人中间背书。老师叹了口气,对他们说:"看,他们多么用功啊,陈景润没有成功以前,就像阿姨一样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的。这样的人才有前途。"
童年十分忙碌,现在想来,仿佛短暂得很,在少有的冬天阳光里,丁丁心里竟有了种缓缓的悲伤。丁丁对自己说:怎么呢?一学期一个花环走到今天,还这样矫情。但是,那悲哀并不肯褪下去。
好在丁丁看到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便想起了王学明。她站起来,拐了弯,沿着另一条看上去不被重视的小河往前走,顺便看到一只涨得特大的馒头,再拐弯,便看到灰楼了,那就是一舍,数学系精英们歇息的地方。丁丁看老朋友似地看着它,再过半年,她也会在这里占一张架子床了。小时候,是想起陈景润便想起了数学系;现在,是想起数学系便想起陈景润来。
门洞里放了不少又脏又旧的自行车,彼此交织在一块。走廊里又黑又窄,飘着股厕所极难闻的味。丁丁拿脚摸索着累累夸夸,沿仿佛多日没扫的地面往前走。龙中寝室在大考时也乱也脏,但她没有大学寝室这样脏乱的准备。走廊深深的,每扇门都关着,每扇颜色深深的木门。门都一样的脏,下半边全是脚印子,门上有玻璃,玻璃都被各种各样的人像挡住,有的很疯地在弹电吉他,有的为万宝路做广告,有的嘟出极红的嘴唇,昏昏地看着外面,还有一张漆黑的纸。
丁丁决定问漆黑的纸。她原本轻轻地,极有礼貌地敲门,门死了一样,她再加上力气。里面有人嗡着声音说句什么,丁丁便停下来,这时,走廊外面有只小鸟吱地叫了一声,飞过去。
门哗地开了,想不到房间里比走廊并不明亮,她怔了怔,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然而大头的家伙,身上发出沉睡的热气。他的身后没有别人,所有的蚊帐全像庙里的神帐一般下垂着。那人叫起来:"哎哟,老同学!"
这头发长而竖立的,就是王学明。
丁丁说:"你想到我会来吗?"
里面的蚊帐动起来,有声音说:"不是辅导员。"
王学明慌忙闪到门后,说:"你外面等一会儿啊,九三学社还没起床。"说着他就掩上门。丁丁暗暗笑了一下,那种手脚失调的样子,才像中学时代的王学明。
在走廊门边,她看到一张寻物启事,找他丢在食堂里的碗,拿一手挺好看的毛笔字写:请告诉我,我亲爱的碗在什么地方?下面,有一行圆珠笔,也是经过训练的那种好学生的字:在那遥远的地方。再下面,是行钢笔字:有位好姑娘。丁丁认出来,那是王学明的字。倒反变得佻挞。
王学明出来了。裤子绷在腿上,好细。王学明站了一会儿,引着丁丁往外走。丁丁这才说:"我放假了,想到你写来了地址,就来看看你,再参拜大学。"
王学明回过头来,嘿地一声短笑:"哎哟,老同学。"
走到门洞外面,丁丁再呼出口长气。王学明~味地看着她,拿那种知根知底不宣扬的痛惜模样看她。她发现王学明居然长了挺黑的胡子,嵩草似的一丛。王学明缓缓地说:"其实,我一直盼望你来。"
丁丁心里咯噔一声,笑嘻嘻地打量自己的鞋。
王学明引着丁丁往前走,接着前头的话缓缓说:"希望你来看看大学,龙中的圣地。这次你又考第一了吧?"王学明很白很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笑纹,丁丁不由得沉下脸去:"是啊,那个破第一,和你跳级比起来,太寒酸了。"
王学明摆摆手:"算了,你全弄错了,我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的意思,你不知道,大学真给了我当头一律。"他说着左右看看,说,"我还有点钱,咱们去归宿吧。"
丁丁跟着王学明一拐又一拐走进暖烘烘的地下室,又推开贴了张皱皱的黑纸的门,才知道归宿是家学生咖啡屋的名字。里面亮着黄灯,黄灯分挂着些抽象派的画,看来都是些忧伤的东西,代替酒吧的那一溜矮柜后面,有个女孩深深地看着王学明,王学明"Hi"了声,拿拇指指指丁丁:"我的老同学。"那女孩也"Hi"了声,她身后是排书柜代替的酒柜,里面放了些甜酒。丁丁不去看她,但心里有些黯然。
咖啡屋里人很少,王学明领她到屋角坐下,一坐下,便能听到鼓风机呼啦呼啦的声音了。王学明摸出烟放在桌上,看了眼丁丁,就点上火,吸着了烟,就去酒吧那儿要吃的,面包,红肠,咖啡,蛋糕,是那种奶油干干的长方块。屋里放着一支英文歌,丁丁本能地直起背来,那人拿英文唱:如果你感到忧伤和寂寞,你就到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主,你就跪在那木头的长椅上倾诉,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
王学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说:"我多吃点,你也吃,我还没吃早饭。"
丁丁笑笑,注意坐直了脊背,她还是第一次坐咖啡屋。王学明吃了一阵,停下来问:"这儿好吧?"他的额头上除了青春美丽痘,又多了一道格。
丁丁点头。她说:"王学明,你变了好多。"她不觉用了那种亲切的感伤的口气,"变得很怪,像叫人偷了钱包。"
王学明小口啜着咖啡,他那杯没奶,像黑的一样。他眯着眼笑了下,又缓缓地说:"就是,丁丁,其实你是个好聪明的女孩,有悟性,我们是被人偷了青春本色的,变成了角色,就是老早宁歌说的,我们是被分数驱赶的羔羊。"说着,王学明急躁的样子又拿出来了,手在桌上划着,把沉思的哲学家模样推远了,"我告诉你,丁丁,高二拼了一记跳大学,你不是突然不愿和我好了吗?我送来以后一直在想,要么你是嫉妒,可好男好女不用类比的嘛,要么你就太伟大了,你早早地就看到越卖力越异化,越惨,不像人。"
丁丁只看王学明放在桌上的手,她又发现那手黄得有些古怪,像是有烟熏着似的。大家都不说话了,听见有人呢呢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是一个瘦矮的男孩,和一个脸仍旧胖得有点中学生傻气的女孩,他们有时互相吻吻。丁丁转过脸来再看王学明,王学明还在用感慨万分的眼睛膛视着她,她说:"你不要吓人噢。"
"我们都是角色!你懂吗?角色。十二年,就为考上大学这一天活着,担心、熬油。你不知道多么可悲。"王学明说,他现在说话总有些夸张,"数学系是世界上最没落的系了,进来以后我才知道,数学系的毕业生没人要。真没人要,到局工大教书去。嗨。"王学明又很短地笑了声,"真的没人要。你想过没有?进了大学,你就变得一无所有了,没有理想,因为它实现了。也没有前途,因为你发现社会老早这样要求你,现在突然又那样要求你了,你那宝贝性命一样的理想,本来是空屁一样,他妈的!"
丁丁一味地垂着头,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看王学明怎样的在一杯早不冒热气的咖啡杯上挥舞的胳膊,然后她说:"你看上去像老早电影里演说的列宁一样,怪吓人的。"王学明看到她眼里有种恶狠狠的要咬人的神气。
王学明越过丁丁穿着红衣的肩膀,看着酒吧里的女孩。那女孩两手搁在矮柜上,撑住刚刚从中学生的圆胖里瘦削下来的下巴,脸上有种孤寂的表情。王学明几乎是温柔地看着那女孩,一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是远离了龙中,带着从龙中身上剥离下来的种种创口,他和她,真是彼此透过外在的许多不平衡深深体恤了似的,王学明知道女孩已经感到了他的眼光,但她没有动弹。
突然,身边的丁丁问:"你现在很幸福?"丁丁正拿种尖锐的眼光打量他的脸。
王学明摇摇头:"我觉得我很自由。"
那女孩绕过矮柜走过来,把王学明的空杯收开,用种低低的厚厚的声音问丁丁:"你的咖啡凉了,还要吗?"
丁丁抬起头看了那女孩一会儿,才说:"不要了。"
王学明拉了一把女孩,对丁丁说:"她也和我们同年,也是这次跳级进来的。"
丁丁点点头,她拉出椅子来,斜着脸,使自己仰视她的眼光不那么仰视,朗朗地说:"你请坐。"
王学明等女孩坐下来,又介绍丁丁:"她是我们老学校里老考第一的TOP。"丁丁及时地飞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于是她自己说:"那有什么呢?不是到时候还得觉得自己只不过当了个角色?"
女孩的眼亮了下,看看王学明,嘿地笑起来:"肯定王学明又批发过归宿沙龙的观点了。"她又看丁丁,温柔而且怜悯地看着丁丁,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可惜我们都明白得晚了些。但是,早明白了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的环境就是个儒教的环境,无法改变被剥夺青春的悲剧命运。"
丁丁又调开了眼睛,她总不能直接面对着王学明以及他的女孩,她觉得他们身上散发出~种夸张,但她却不能否定他们,她每每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来还击他们给予她的打击。
那女孩竟俯视着拍她的肩膀:"慢慢你会明白。"她连忙缩住肩膀,使她的手搭不住自己。她从重重衣袖里拉出表来看:"我得回家了。"
王学明陪她站起来,女孩回到矮柜那儿,丁丁这才发现矮柜上铺着一大张演算纸。王学明也看到了,说:"奋斗出六十分吗?"
女孩弹弹那纸:"等这张做完,差不多吧。"
王学明把手硬塞进裤子的屁股兜里,反剪着手:"那明天下午我坐你后头。"
女孩笑了下:"客满了,你和王斌决斗去。"
王学明说:"我坐王斌后面不就行了。"
丁丁故意走出几步去看墙上的画。上面画着一张黑木船,没有帆,帆都飘在船前面的天空中,一张红的,一张蓝的,一张黄的,一张棕色的,一张没有颜色的。再仔细看,船很小,但桅杆和帆都大得出奇。
然后他们俩走出咖啡屋。
这才发现天又阴了。
他们在那条柏树围起来的路上走,这会儿,才真正地像失恋的人了。没有话说。王学明几次都想说话,都又咽了回去,几次点给丁丁看他们的外语系,那是栋美丽的红楼,外面还有个小小的杉树林。那是他们的数学系,玻璃窗外能看见梯形课堂里有人趴在桌上,不知在写什么,还是根本就睡着了。丁丁总死样怪气地应:"是吗?"
又经过那座钟,王学明说那是上几届同学的毕业纪念:"有人说,这钟的模样,是埋葬了那些同学的灵魂。不过我总在想,他们有多少灵魂可供埋葬?"
丁丁突然说:"我觉得你们太造作了。"
王学明没说话,后来,到校门口了,她发现王学明又像从前那样,像他们第一回分手那样不出声地看着她。
丁丁重新坐上车,车仍旧空空的。这时她才发现车子向自己家的方向开去,家里又将重复昨天中午。她便在一个看上去挺热闹的地方下了车。
她走进一家小餐馆,刚坐下,听到外面有人唱歌:茉莉花呀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她连忙走出去,朝有歌声的地方去,那是家更小的餐馆,只有六个火车座。她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座位上,听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那歌声竟全然不像晶莹的碎玻璃,带着说不尽的,装出来的哭腔。她的心突然暗下来,像灯泡突然烧断了灯丝一样。
她眨着眼,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哭出来,可是,眼睛里干干的。
这时候,她又发现身上没有钱,钱全穿在脚上了。
算算到了两点半,也实在是饿了,丁丁弓着背按自家的门铃。虽然她从小生活在这个门里,但却总也不能习惯这个门铃,我的一声,使人想起和办公室有关的东西以及景象。
来开门的,却是个矮小的女孩,丁丁一时认为走错了人家,那女孩也愣在门里面,丁丁发现她身上系了保姆用的围裙,便问:"你是学记团的顾峥嵘?"
顾峥嵘脸上亮了亮:"你真的是那个第一名丁丁啊?哎呀你住在这里啊?"说着她拿手捂了把身上系得紧紧的围裙,"瞧,我给你们家当保姆来了。"她说着笑起来,露出半边尖尖的虎牙。
丁丁一边往里走,一边反过身来看着顾峥嵘:"怎么会呢?我妈妈怎么把你找来了?"路过厨房的时候,她感到自己饿得马上肠子就要穿了,地拐到厨房里,但顾峥嵘却并没有跟进来,厨房桌上放着一堆妈妈昨晚洗好的白菜,水池里留着洗洁精留下的泡沫,什么也没有。顾峥嵘隔着厨房门看着丁丁在厨房里乱转,说:"我是下午才来上班的。寒假里我想看看别人家怎样生活,也看看如果我不上学,会怎样养活自己,就去劳动服务公司报名的。我才把你们家的碗洗了。"
丁丁无可奈何地找出乐口福和奶粉来冲,奶粉结起无数小白球在杯子口浮来浮去,丁丁还是喝了许多。她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杯子显得好脏。她闻到厨房里的那股油腥,拿手向四周指指,问顾峥嵘:"你喜欢一于这个?"那次丁丁数学竞赛第一名的时候,顾峰峰来采访,脖子上挂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上吊着一支钢笔,潇潇洒洒又不务正业的一个人。
顾峥嵘在围裙里耸耸肩膀:"人应该丰富多彩。"丁丁发现,她也梳了很光的一个额头,额头上有一粒青春美丽痘,脚上也穿了和丁丁一模一样的红鞋。
丁丁擦过顾峥嵘,回到自己屋里。抗美理在那张沙发里眼神遥远,她把腿捆在床上,膝盖上围着一条通了电的电热毯,她的手覆在额头上,一只大而修长的手。她抬起眼睛看看丁丁,丁丁发现她的眼睛仰视别人的时候,就没有仰视的意思,那眼睛大而金黄,就像她发辫的那种明亮的棕色,那眼睛是让烈日晒得异常透明的水注,反映着所有的景色和云彩。她的目光是温和、尖锐而且宁静的,丁丁发现,实在,眼前这个姑姑,比家里所有的人都要美丽一些,她穿着件旧红毛衣,使丁丁感到,她有一点崇高的样子。
抗美向:"到同学那儿玩得不好吗?"
丁丁把衣服脱下来扔到床上,然后再把自己扔到衣服上,衣服里还能闻到星星点点的咖啡味,她说:"没劲。"胃里的热东西渐渐使腹中温暖安静下来,丁丁觉得好多了,她看看抗美的腿,"你上次去看得怎么样?我爸说是你去串连时太小了,伤了筋骨落下的毛病。"
抗美点点头:"大概是吧。那时候我才上初中。"
"那时候大家都不上学,要去造反吗?"丁丁依稀记起一些寒暑假专门放给学生看的电视剧里,有这些镜头,当时爸爸说:"不像不像,一点当时的声势都没有。"妈妈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宣布废除高考制度,我已经去浙江美院考过了,躺在床上哭了一整天。"
抗美淡淡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吧,也有在家逍遥的。"
丁丁仰身躺着,由于太瘦了,仰身躺总不舒服。她想象了一下:"那时候你倒蛮开心的,不过现在拉清单了。"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权衡了一下,又说,"像我们,从小苦到现在,将来大概有只铁饭碗,做个人士人吧。"
抗美眼睛看着丁丁,在床上,她变成了薄薄的一片:"现在的人们怎样生活呢?仅仅认为有文凭就是人上人吗?"抗美的眼睛和声调里有一种极冷的不满和嘲讽以及无奈,丁丁好像被锉刀锉了一下似的,她说:"那不是建华姑姑皱纹一大把,还去补高中文凭吗?"
抗美说:"我们基地的那些小大学生,蠢得像猪.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对吧?这些话倒是真过时的,现在时髦的是人们为自己扒进些利益,推开些责任和损失。"抗美一弓一弓地抚摸让电热毯裹得好好的腿,一边摇头一边笑,"真他妈的。"
丁丁看着抗美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那脸上有些高原留下的粗糙的红晕,不细看,会认为那还是青春期的红潮,其实并不是。她在心里说:"精神了半天,才弄个三种人当当,真真热昏了。"这时抗美解开电热毯,从沙发里一跃而起,活动着:"舒服多啦!"当她伸展开来时,那长而结实的胳膊立刻带倒了放在柜上的相片卡,卡里放着丁丁领奖时爸爸给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丁丁咧着极像爸爸的一张大嘴尽兴欢笑,光着极像抗美的一个光洁额头,很智慧,很乘风破浪的样子。抗美扶起来:"啊,第一名。"她把相片放正,像军人那样快而重手重脚地穿上件便装,是建华借给她穿的一件新潮黑茄克。抗美穿着,突然迎着丁丁的眼睛瞪了一下:"咱也新潮一回,"说着拉拉袖子,"怎么看怎么像偷鸡的小无赖。"
丁丁咯咯笑起来:"就是让你回到童年的意思。"
抗美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裤缝那儿,犹犹豫豫地问:"好吗?好像气质上不合适。"'
丁丁说:"别穿了,不合适,反而弄得像乡下暴富起来的养鸡户。"
这时,顾峥嵘正在厨房洗丁丁的脏杯子,等丁丁迈着主人才有的自在步子走进她的房间,她才意识到那只脏杯子应该由她去洗。她就走过去洗。打开门,发现丁丁,最初的那种平等变得不平等的窘迫心情一闪就过去了,这会儿,她把手插在玻璃杯里擦洗着,感到冷凉的水哗哗地从手背回流过,心里有了种奇异的,令人振奋的昂扬心情。她的家在拥挤的平民区里,她从小没有妈,一样的中学生,她喝完扔下杯子就走,她却得把它洗干净,她在家休息,穿着新衣游荡,一脸尖子生的木然和傲慢,而她做保姆,顾峥嵘把众多灰姑娘的情节放在一块加工着,但却使她惊喜地赞叹自己:"我多么与众不同啊!"
她在宽敞的厨房里转了一个圈,心情很好地打开丁丁方才拿杯子的矮柜,迎接那里传出来的五花八门的食品气味,把杯子归到里面。
带着这样的晴朗心情,她洗了大堆的菜,只是到切的时候愣了一会儿,虽然家里没有妈妈也没有钱,但有奶奶和她清早就不停的唠叨,她还真没切过菜,偶尔在电视里知道切菜也有刀法的讲究。她翻开早晨丁丁妈妈切好的白菜比着研究了一回,她心里明白这儿不是美国,Letmetry只能在心里说。又洗了大堆的衣服。到阳台上去晾衣服的时候,看到客厅墙上挂着一只青青的旧镜框,镜框里有张好旧的照片,爸爸妈妈和六个孩子坐在草地上,那张黄照片里竟然散发出一种明朗的光辉,使每个人都变得十分的稚气可爱,大概,那就是(文革十年史)里提到的美丽表情。顾峥嵘很快在里面找到了那棕发的美丽女兵。现在在班上,她也算得上是朵班花了。她想。到阳台上,她看到一队绕圈飞舞不停的灰鸽子。
然后吃好晚饭,洗好碗,等他们家里一房一房的人全洗干净睡下,她也去洗了,回自己的保姆小屋。那小屋真古怪,连灯都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式样,小铁床吱吱地在身体底下叫着。她把准备寒假读的(文革十年史)。(第二性女人)、(裸像)和(人论),统统从书包里请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有了这些书,她觉得这房间开始有戏剧性了,她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脸颊:"顶脱了。"
换地方睡觉,好像睡不着,她总听到门外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有时,是电话铃响,说话人的声音都很大,有股子说不出的大大咧咧的劲。她听到丁丁妈妈介绍抗美的情况,三十七八了,三十七还是三十八,可能三十八吧,这年纪做个低头哈腰的文书,太惨了,还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许是在介绍对像,三十七八,没有爱情。顾峥嵘在枕头上摇摇头,太惨了。丁丁妈妈说到抗美从前,军委幼儿园出来的,还提到顾峥嵘现在的学校,抗美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挺棒挺高级的过去,人拿一去不再回的东西装饰给别人看,太惨了。
电话在丁丁妈妈热烈的再见声里挂断,顾峰峰想了想晚饭桌上抗美一张心气极高的脸,她梳着种奇怪的发式,辫子像花冠一样盘绕在头顶上,像是好多年前的发式了吧。顾峰峰猜测着,她突然想到了白先勇写的(谪仙记)。
然后,她把抗美家这一页慢慢翻了过去。别人触目惊心的事,总只有一时的兴趣,而自己沉默着的未来,却是每晚睡前永远的题目。
她不会猜出来,为了使自己情绪高涨,丁丁在浴室里跳迪斯科。顶峥嵘只管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想着一个矮而精干的女孩,独自出来闯世界,以后,变成了一个仪态万方,手上戴了一个大钻戒的女强人,穿西装和长裤,坐在极大的写字桌前口述回忆录,她这样的开头:16岁那年寒假,我曾到一户人家去做了一寒假保姆,我认为,这是我从普通中学生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最初一步。那还是个死读书为挤进某个大学的时代……"也许,这般的语气,太像阿信了。那也该碰上一个革命者,革命者总那么倒霉呐。
半夜醒来,睁开眼,竟看到满地银光,顾峥嵘想了想,才明白这是在保姆小屋里,那是冬天的月光。月光的突然出现,使习惯了明天的顾峥嵘感到了不寻常,她爬出来弯下腰去看,果然是月亮,而且还是一轮满月,里面的桂树看得十分清楚,还有树下抬不起头来的忙碌的吴刚。月光像一股水流冲刷到顾峥嵘的身上,她伸出小而结实的手去接,突然地感动起来:她多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冲天飞起的鸟儿,她简直急不可待了,难道,她就不能像妈妈那样,最后立于所有人之上,连奶奶都目瞪口呆吗?她突然特别地盼望马上就天亮,她好去做她想做的事,去经受她所需要的磨练。把一个木呆呆的中学生模样扔得很远很远,把一个尖子生的骄傲扔得很远很远,她突然想到了近旁的丁丁,从采访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便看不起她,她在满地的月光里看到她远远胜过丁丁,在丁丁变成又穷又呆的某个科学家的那一天。
她倒回到枕头上,对自己说:"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时代不同了啊。连我们伟大的哲学家都说,适者生存啊。"
这时,隔着走廊的客厅里,那老式的长座钟在报时,十二个响,但没有乌云遮住那月亮。钟声沉沉地在一团黑暗里,把这一天送到虚无中去,把虚无中的一天领到有声有色的人间来。
在排着老式的玻璃吊灯的屋顶下,除了顾峥嵘,还有一个人也在枕头上听这似有深意但又平淡的钟声,就是抗美。一开始抗美只感到一股股久违而又熟悉的东西潜过暗夜拥来,后来才发现是钟声带来的。它使她想起好远以前的少年时代,那是和建华学妈妈送的王杰日记以及毛选不肯睡觉所听到的钟声。她俩都特意披着件衣服,把第一粒扣子扣在颈下,就像江姐的样子。每每听到钟隔着走廊响起来,都想到又赚到一个小时,而满怀了激情。
一天又过去了,这一天一天叠起来的日子到哪里去了呢?除了感到它在心里在别人脑里在毁不了的档案里,怎样才能找到它摸到它?抗美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到月光下像掬水似地握着,这就是握住了这一夜的现在?日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